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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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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的圆月皎洁如玉,映得点点星辉相形失色。
慈宁宫花园里精心的布置烘托出浓厚的团圆气氛,对月小酌才真正有了“家宴”的味道。正对戏台摆开了三组桌椅,每组都约略排列成弧形方便所有人欣赏南府准备的丝竹歌舞折子戏曲;正面上首自然是太皇太后与太后,皇上与皇后的位置分列两旁,突出家宴尊长的意思,主桌其他的位置留给福全、常宁、隆禧和永幹;另外的偏席,一组安排给久居深宫的太妃,一组则安排给贵妃、佟妃以及身份合适的几名贵人。
月亮从东天升起慢慢走高,赏月家宴的时辰渐渐临近,各人按照规矩依次行礼入席。
“二哥,下午那个班布尔善也太嚣张,皇上怎么不挫挫他的锐气?”坐在福全身边的常宁低声议论——他毕竟年纪尚轻,对朝堂中的事一知半解,但是因为颇有些恃才,对班布尔善好为人师很是反感。
福全微微一笑,忆起皇上气定神闲的表情猜想他不过将班布尔善当作跳梁小丑。
“隆禧是天生的寡言少语,”常宁有些闷气地扫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七弟,因为是家宴,他不觉改了称呼,“你和三哥怎么话也越来越少?云淡风清地一笑置之很老成么?”
福全宽厚地笑着从自己桌上拿了块月饼放到常宁的盘子里:
“先吃点东西吧,我看你下午也没怎么进。”
“对着面目可憎之人哪里吃得下?”常宁咬了口月饼声音有些含糊。
福全见他滑稽的样子不禁莞尔,转开眼看向对面的永幹,担心他身子一向虚弱能否受得住在秋夜中久坐。
“三嫂,你吃。”永幹手里捧着刚剥好的蜜橘天真地笑着递给坐在身旁的芳儿。
“多谢你了!”芳儿温柔地笑着接过,心里十分怜惜这个病弱的小弟,“来,这一半给你。”
“谢谢三嫂!”永幹立即掰了几瓣塞进嘴里,将整个脸撑得圆滚滚。
“慢点。”芳儿忍俊不禁,拿起帕子帮他擦拭嘴边的汁液,“小心弄脏了衣服让皇上笑话。”
永幹猛地起身重重点头,芳儿随着他眼光抬头才发现皇上正往这边走来。借着月色她悄悄打量几日不见的夫君,见他仅着一件银灰色长衫未束腰带亦未扎立领,全身上下毫无多余饰物,只在他侧身入座时发现他辫梢悬了个细白玉坠子,整个人清俊而飘逸。她深吸口气上前行礼,只觉自己的目光愈来愈不受控制地投注在他身上。
福全看到皇上走近也习惯地起身,却不似芳儿那般关注皇上,而是在看清了另一个身影时脸色变了变愣在当场——她梳着简单的旗头却脂粉不施,身上一件淡绿色宫装素雅大方,合身的剪裁与赏心悦目的色泽衬得她如月下的出水芙蓉——只是,这般的美丽为谁绽放?刚刚看到皇祖母身后的苏嬷嬷他已然心存疑惑却毕竟还存着一丝希冀……
“二哥,坐。”玄烨料到他的反应,语调平缓。
他心不在焉地点头坐下,眼神有些迷蒙。
苏麻喇姑按规矩站在皇上斜后,左手斜前便避无可避地坐着福全。福全远没有玄烨在人前的深沉内敛,周身的失意在她眼中更是清晰——她知道福全向来有心接自己离开皇宫这是非之地,却从不确定他这番有心不只出自单纯的关怀……
福全与玄烨都端正地坐着,挺直的背脊共同传达出紧绷的气息。两股无形的气流暗自汹涌,碰撞在苏麻喇姑周身的压力几乎令她窒息。她下意识抬眼,只见立在太皇太后身后的额吉忧心地看着自己。她勉强弯出一抹浅笑试图安抚额吉的不安,却只换来额吉无奈地垂下眼帘摇了摇头。
苏麻喇姑看了看太皇太后难测的平静表情,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收回放在远处的目光却正见皇上只斟满半杯已倒空了酒壶。她知道皇上面前的酒壶原本不满,但一盏茶的工夫他竟然饮尽实在太过。吩咐后面送来一壶解酒浓茶,她斟了一杯摆在他面前。玄烨微侧脸看看她才端起茶杯啜饮。她见状稍稍放心,伸手去取桌上的细瓷酒壶准备撤下,不想竟被他捉住双手拉低身子:
“再添些酒来。”
“皇上……”她挣出一手,另一手腕却被他握得死紧。
“听话。”他声音虽低但语气强硬。
“是。”她会意地赌气应声,他果然松开。
她责备地看他,迅速拿起酒壶退到后面,无暇顾及福全早已从戏台转回来的复杂眼光。
“三嫂你看!三嫂?”永幹看戏看到兴头,兴奋地扯了扯身边的芳儿,意外地发觉她并没有看向戏台,有些纳闷,“三嫂,您在看什么?”
“呃……没什么。”芳儿有些尴尬地笑着,指着永幹眼前已然吃空的果盘,“看看那边还有没有你喜欢的瓜果。”
“还是三嫂疼我!可惜皇祖母不准我饮酒。”永幹心无城府地甜笑,也随着她看向对面,见苏麻喇姑正将白瓷酒壶放在三哥桌上。
“二哥,这人的箫还不及苏麻喇姑。”常宁慵懒地凑近福全,完全没察觉出异样,“我倒有些想听她的箫了,不知皇祖母会不会准。”
福全迟疑地转眼,一手支在案上撑着额头,声音发闷:
“她的事,怕是皇祖母已不过问。”
“你身子不爽?”常宁挑眉猜测,看他样子听他言谈有些莫名其妙。
福全也不回答,直起身子拿过眼前的酒壶自斟自饮。
常宁拧了拧眉,不明白他的情绪所为何来也懒得理会,径自起身走到皇祖母身旁耳语。
大玉儿扫了一眼这隅的暗潮汹涌,莫测高深地轻声开口:
“娃娃,五阿哥想听你的箫呢。”
苏麻喇姑一愕,没想到会有此一出。
“好啊!好啊!”台上的歌舞正告一段落,永幹兴高采烈地附和,却被近旁的隆禧拽了拽袖口。他迷惑地看向七哥,隆禧朝对面使了个眼色;永幹更加迷惑地随着他看,感觉二哥三哥的脸色似乎都有些奇怪。
“我也想听听呢。”大玉儿从身旁拿出一管玉箫,仿佛早有准备。
苏麻喇姑懂得规矩,知道眼下的情况断不容自己推辞。她微垂眼帘略一沉思,竟见福全与玄烨都半侧着脸看向自己;她一惊,立刻转身快步来到太皇太后桌旁跪下接过玉箫。
“奴婢献丑。”她不敢起身,气息微微不稳,中规中矩地吹了一曲《皓魂当空》,万分不惯园子里数十双眼睛同时盯在自己身上——尤其,身侧的两双……
“这曲倒是应景——秋夜霜天,碧空如洗,皓月当深。”一曲奏罢花园里鸦雀无声,只有常宁自得其乐地品评,“只可惜静气不足。”
大玉儿唇角微勾——这个稍嫌幼稚的孙儿居然因为品箫而一针见血。
苏茉尔审慎地看着,不知格格这个安排能否缓解那隅的诡谲气氛。
台上南府的戏继续,台下众人的目光很快被重新吸引;苏麻喇姑着实松了口气,轻喘着走回原位,所幸眼前的两人已然正襟危坐转回了头。只是,玄烨的眼似乎并不在戏台,空蒙抑或深邃地看着远方;福全则不停地抬手,看得出在猛烈灌酒。
“二哥?”常宁看着福全不停口地海饮终究觉出不妥。
福全摆了摆手却是无话,招来身后太监吩咐他添酒。慈宁宫的太监不敢怠慢,虽然感觉情势不对但不便请示在上首伺候的苏嬷嬷毕竟没胆擅作主张。台上的戏正演得热闹,下面的观众顾虑皇家仪态不敢放肆叫好却大都心神愉悦也就无暇旁顾。常宁见二哥并不看戏只顾饮酒也失了劝诫的兴致,只偶尔回头发觉酒壶换得越来越快。
福全自己也说不清心绪,只是一杯接一杯地斟满酒杯再一口饮尽,似乎一路灌下喉咙的陈酿能填满身心的空荡。他晃了晃手中又倒空的酒壶,身后的太监伶俐地接过送上了新的。他握着壶柄的手有些摇晃,感觉头开始发沉;轻轻甩头揉了揉双眼,他微醺地半合着眼伸手去拿酒壶,壶却沉得提不起来。他勉强抬眼,只见酒壶上按着一双素手。
“王爷,酗饮伤身。”苏麻喇姑实在看不下去,走上来想要取走酒壶。
福全却不松手,定定地对上她担忧的眼。
“王爷?”
他不说话,有些眩晕地单手顺着壶身上滑,想要拉下她压在壶上的柔荑。
她却趁他松开的瞬间极迅速地撤下酒壶换上了醒酒汤盅。
他手停在半空,呆愣了许久才缓缓攥成拳头极慢地收在案上。
“天有些凉了,回宫取几件衣裳来吧。”玄烨无言地看了看身边的二哥,转身淡淡吩咐已然退回侧后的苏麻喇姑。
“是。”她轻颔首,背着光看不清他神情。
缓步离席走出慈宁宫花园,她想长舒口气心底却无法释然。虽然看不清皇上神色,他的意思她却心领神会;园子里固然是非,可园外的路更加不易面对。她提着宫灯缓缓前行,并不知道自己如何走回乾清宫还取了几件披风在手;回神的时候已然快到月华门,而福全颀长魁伟的身形正半倚着宫墙隐在门柱旁的阴影之中。
她停住脚步深深吸气,直到福全原本低垂的面孔转向自己才犹豫着上前:
“王爷,晚上天凉,添件衣服吧。”
福全专注地看她平静无波的娇颜,胸口阵痛。
苏麻喇姑抖开手上的披风静静站在他面前等待。
他困难地仰首望月,手指微颤。
她仍旧站着,尽管脑中盘桓着诸多言语,却终究不知从何说起。
半晌,他直起身子略微侧转,脸孔躲进阒暗的黑影。
她举步上前为他披上外氅,迟疑着走到他身前抬手系着缎带。
“为什么回来?”他终于低沉开口,语气复杂。
她沉默了一会儿,明白长痛不如短痛:
“奴婢是乾清宫的人,总要回来的。”
福全紧蹙起双眉苦涩地盯着她微微低垂的面庞:
“这夜空……月朗星稀。”
她疑惑地看他,第一次发觉他眼中深沉的眷恋。
“苏茉尔姐姐……”他的唤声仿佛叹息,含着浓浓的苦味,“你宁愿做这禁宫中的星子,也不愿做我王府中的月亮?”
“王爷醉了。”她走出阴影退到他身后,月的光华笼罩在她全身,“奴婢,只是一个宫女。”
福全闻言浑身一震。
许久,他才背向她无奈地开口:
“即便如此,我裕亲王府的后殿总为你留着。”
语毕,他大步奔出月华门,脚下危险地蹒跚着。
苏麻喇姑看着他背影,心口发沉却无能为力。
脚踩棉絮般恍恍惚惚地回到慈宁宫花园,将披风分给几个太监,她谙熟地为皇上披上黑色外氅,打缎带的繁复手法却错了几次。玄烨并未说话,只在她从身侧退下时暗暗握了下她发凉的手掌。
“三嫂,云岫还没取回衣服?不然先穿这个?”永幹指了指自己身上的披风,不明白云岫何以去了这么久。
“不用了。”芳儿浅浅一笑,看了看对面穿好外氅回来的福全,“她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永幹不明就里地坐下,想不明白三嫂的笑意,只好凑在七哥身边欣赏台上精彩的歌舞,不多时疑问也就抛诸脑后。南府精致的节目让时间走得飞快,月上中天竟无人察觉。
玄烨与福全各自想着心思,这一隅只有沉默——沉默——沉默——
“二哥,敬你!”很久,在所有人都沉浸在戏台上的热闹喧嚣时,玄烨才最终举起了酒杯。
福全半侧身,无言地看着杯中的琼浆——流光的液面映出了一轮皓月。
玄烨稳稳地端着酒杯,坚定地等待。
福全与他对视,两个人眼中传达着只有他们两兄弟懂得的讯息。
苏麻喇姑看着皇上手中白色的酒杯,只觉两股强大的气流压在周身,五内翻涌。
两个人静静地对峙,福全别开眼蹙着眉沉思,玄烨则稳如泰山地保持着敬酒的姿势。
太久了,久到连一向后知后觉的常宁都感到身边气氛奇诡转回头来。
福全闭了闭眼,终于慢慢抬手接过了酒杯。
玄烨拿起桌上早已斟好的另一杯酒,面色凝重地举起。
“当!”很轻很脆的一声碰杯,两人同时仰首,饮尽了杯中甘酿也饮下了只有他们明白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