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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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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天光变得有些短了,从慈宁宫请安回来天色已然全黑。虽然早已立秋,但秋老虎的威力却不容小觑,玄烨换了身薄绸的常服依旧觉得躁热。书房的窗户大开着透气,奈何没有一丝凉风。苏麻喇姑握着竹扇在他身边轻摇,连解暑的酸梅汤都让外面备了进来。
“算了,”玄烨拿起桌案上的书本往寝室走,“回里面看。”
苏麻喇姑因为白天的事情心绪仍然低落,明知道他是怕热想回屋里换了更轻便的睡服再接着看书却失了往日说笑揶揄的兴致;默默地跟着他走回里间,找出盛夏时穿的麻织睡衣替他换上便静静地立在他身旁摇起折扇。玄烨则一言不发专心致志地看书,直到将快三更才准备就寝。
苏麻喇姑放下扇子转身去整理床铺,玄烨靠坐在桌旁看着她背影若有所思。紫禁城里早已万籁俱寂,屋子里静得只闻被褥的摩擦声。他起身走到床边,一手撑着床柱专注地看她;她却不似平日的敏感,而是一径地忙碌。
“还在想汤玛法的事?”他无奈地拦下她手中动作拉着她一同坐下。
苏麻喇姑低垂眼帘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
“世事无常。生死,原来只在一线之间。”
他了悟地轻叹,明白她余波未平的不安,心疼她少见外露的脆弱,伸臂将她搂入怀中。她合上眼放任自己靠在他胸前,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的胸膛竟变得如此温暖而坚实。
“有件好事还未来得及告诉你——可还记得伍先生?”他转开了话题,不愿再放她沉浸在悲伤哀思与联想感叹之中。
“伍先生?”她思索片刻,“畿辅的伍先生?”
“不错。”他淡淡一笑,知她心神转了一些,“他如今借住在容若家里,他与容若的阿玛竟是昔年同窗。”
“倒真是无巧不成书了。”她忽觉不妥,不着痕迹地离开他怀抱拉开些距离,“当初他亲戚家的样子着实骇人。”
玄烨点了点头,细细转述了伍先生这几年的经历,听得苏麻喇姑唏嘘不已。
“太皇太后说,皇上的准备已是有些规模了。”伍先生的遭遇两个人对症结所在都是心知肚明,索尼与苏克萨哈的离去只是让铲除鳌拜的事箭在弦上。
“失了些天机,只好再等些时候。”玄烨的脸色严肃起来,这件必须一击成擒的事情最要紧的便是时机。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老臣有老臣的便利,新官有新官的优势。”有为的年轻官员不甘人下的仕途抱负恰是皇上招揽人心的着手之处。
他点点头,她口中的“新官”正是自己要提拔重用的一批年轻官员。
“依你看来,哪些算得上可用之才?”将她拉近,他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轻问,除了防止被窗外的侍卫偷听了去倒颇含着几分考较的意味。
“这是朝堂上的大事,奴婢不敢多嘴。”她正了色不赞同地看他。
“皇祖母……可是把这乾清宫都交给你了。”他深深看她——皇祖母那句话的深意两个人实在心照不宣。
“后宫嫔妃的母家自是首选。索尼大人家世受皇恩,听说三少爷索额图颇有些才干;佟家一脉更不必说,既是国舅又是国丈,责无旁贷;贵妃娘娘的阿玛虽说有些摇摆不定,但是有了这一层牵扯拉拢他倒也不太困难;旁的还有,奴婢就不清楚了。”她无奈地别开眼低语,“再来便是各部院年资不深又雄心勃勃的官吏,那个大胆的弘文院侍读便是其中翘楚了,容若的阿玛也可以考虑。”
玄烨得意地浅笑:
“还有呢?”
“还有?”苏麻喇姑有些气恼地看着他自在的笑容——明明这些事情他早都成竹在胸,何苦偏要逗弄自己?“步军统领提督九门,职责重大断不可轻忽。”
他满意地颔首,欣喜于她的不谋而合:
“然后?”
她轻叹一声幽幽道:
“看来,皇上定要把世祖爷留下的铁牌往奴婢身上砸了。”
玄烨开怀地笑了出来,知道她情绪不再低迷,看着她不自觉的娇嗔禁不住有些心旌荡漾:
“我哪里舍得?”
露骨的言语让她猛地抬眼,惊觉自己好不容易拉开的距离早已缩短,两人间的气氛蓦然变得暧昧诡异。感觉他温热的气息正吹拂在额头,她惊慌地想抽回双手不想却被他握得更紧。她深吸口气试图安抚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强自镇定地开口:
“皇上,时辰不早,该安置了。明天……还要早朝。”
他手一松,放开了钳制;她连忙起身,仓惶地退开了几大步。
“你在怕什么?”他沉默地坐了许久才侧身躺下,声调平板听不出端倪,看向床顶雕花的眼光却是深沉难测。
她无言地摇了摇头,走上前为他盖好凉被:
“奴婢告退。”
他不看她也不说话,只听着她渐行渐远的轻柔脚步,终究比平时的从容不迫多了几分踉跄……
☆ ☆ ☆
恍恍惚惚地走出西暖阁,入夜后微起的凉风终于吹散了她一身的燥热。愣愣地扶着门柱,她只觉心乱如麻——
你在怕什么?
她太了解他,听得出他平静声音背后的隐忍与克制。她不知道,如果他不肯放手,今夜她是否能够走出暖阁。她不再是大婚那夜听不出他弦外之音的无知宫女——她真的后悔因为按捺不住好奇而去听了习礼嬷嬷一番教诲。
而,自己在怕什么?
怕太皇太后的怪罪?怕额吉的责难?怕乾清宫太监宫女们的眼光?怕后宫里的风言风语?还是……怕那张龙床?
她揉着额角推开房门,虚软地滑坐在地上。
不,都不是……
真正的恐惧,只有这夜深人静时无所遁形,也只有她自己明白……
心的去处,她不能左右;情的羁绊,让她舍不得离开这注定活得辛苦的禁宫——纵使她听过看过许多,太清楚这一场付出终究会有的结果。也许,只有不裹挟更多,自己才能在那一天到来的时候稍许坦然。
她静静地坐着,盯着透过窗纸映在地上的月光,脑中空空如也,只一径发着呆……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心神俱疲地起身,整个人软绵绵仿佛虚脱。
她心不在焉地燃起灯拴好门闩,却在不经意间发现地上一张纸条。看得出是从门缝塞进来的,她疑惑地弯身拾起拿到桌旁展开细看——
苏麻喇姑姐姐,打扰您实在不得已。皇上许久不入后宫,我主子越来越难。主子很快临盆,我每天提心吊胆。姐姐随在皇上身边,能否设法劝皇上到钟粹宫坐坐?叩谢姐姐。
落款“挽翠”。
她盯着信笺上生疏稚嫩的笔迹,本就一团乱麻般的心更加百味陈杂——多荒唐的一个夜晚!
抬手取下灯罩,任火苗吞噬纸张,看着点点火星在空中翻飞她终于无奈地苦笑出来——挽翠仍是没能历练出来,还是没有想明白若是皇上此时驾幸钟粹宫只会让荣贵人越发为难。
坐视不管?可惜……
☆ ☆ ☆
回避,是他与她之间的默契。
天边浓重的墨蓝才刚稍淡,夜不成眠的苏麻喇姑便同往日一般起身梳洗整理。将近卯时,她照常提着宫灯不急不徐地迈进西暖阁推开皇上寝室的房门。值夜太监早已候在一旁,见她进来便按规矩弯身行礼退了出去。
床帐里没有丝毫动静,她告诫自己不去猜测帐中的皇上昨夜是否安寝。
拿起银制的灯掭随手拨了拨屋里唯一燃着的灯火,她驾轻就熟地逐一点亮让屋子很快不再晦暗。
帐子里依旧无声。
她迟疑地站了一会儿,还是如同往常走到他床边收起帘钩却不看他,转身在铜盆里拧湿了热手巾才返回来:
“皇上,该起身了。”
玄烨并没睁开双眼,只是扶着额头坐起身,伸手拿过她捧着的手巾敷在脸上。
苏麻喇姑抿了抿唇,有条不紊地伺候他梳洗更衣。
他静静地看着她在身前忙碌,苍白的脸色与眼下淡淡的青圈出卖了她昨夜的无眠。
“皇上……”她低垂面庞声音有些犹豫,心知在两人努力回避昨夜尴尬的时候提出这个话题委实不合时宜,“目下……正是用人之际……”
“待会儿去看看有什么合适的物件,下午替我排半个时辰去后宫走走。”他轻描淡写地打断她,心里清楚自己这一个多月来的任性——不召幸宫人尚可解释,不涉足后宫的确说不过去。当初的暗示皇祖母并非不懂,如今的行止只会引来皇祖母的怪罪与后宫嫔妃的众怒,最终伤的,必然是她。
“是。”她平静地回话,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何种滋味。
玄烨眼光望向窗外轻叹口气:
“寻一天约上容若与伍先生去郊游吧,莫辜负了这秋高气爽。”
“这……怕是有些不妥。”她不必抬眼也知道他正挑眉看着自己,“在容若面前,奴婢是表姐;在伍先生面前,奴婢是侍女。皇上要如何圆呢?”
他伸手抬起她下颌,深思地看进她眼底:
“你更心仪……哪一种身份?”
她脱不开他掌握只得垂下眼帘回应他一语双关的试探:
“奴婢的身份……是宫女。”
他挫败地松开手,却惩罚似的将她紧紧锁入怀中,语气愤懑而无奈:
“我该说你贤惠还是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