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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七章 ...

  •   苏麻喇姑惴惴不安的心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平静下来,皇上暧昧的言行与态度每每在她将要放松时重又搅乱她心湖。在宫中历练多年,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十分敏感,尤其是别人的想法与感觉,她的直觉往往十拿九稳。与皇上相伴十年有余,对他,她的感觉更是敏锐;只是,她还没有想明白他最近的不寻常。

      有时他一切如常,和从前一样同她议论正事或玩笑嬉闹;有时他却显得陌生,简单的说话听在她耳中经常是语带双关,原本清亮的眼光在看向她时会变得深不可测……

      “你这衣裳换得也够久了。”几声敲门声响,玄烨戏谑地在门外催着。

      她猛地回神,看着自己手上快被揉皱了的便装无奈地叹气——又神游太虚了!谁说只有皇上变得不寻常?自己也变得奇奇怪怪。今天是要随皇上去钦天监探望刚刚被免职的监正汤若望大人,只不过回屋里换身便装的功夫,她竟又在胡思乱想!

      匆匆换好衣衫,拆散旗头梳好两条长辫,她一路小跑来到乾清宫门口,见皇上背对着宫门负手而立,显然又在思虑事情——她心头一紧,皇上的这颗心要装下的东西着实太多。

      玄烨听见她跟了上来,没有多说什么,径自走在前头。她按规矩走在他斜后半步,知道周围耳目众多也沉默着。不似上次还要乔装改扮,他们大大方方地出了东华门,一路往南步行朝钦天监而去。

      这一次微服私访是皇上临时的决定,没有禀告太皇太后也不带任何侍卫,甚至连宫门的禁卫也不避讳。这种行为太过冒险,奈何无论她怎样苦劝也拦不住他出宫的脚步,唯一的选择只有跟随——即便她理解皇上这么做是心中有气,故意要试试那些早上被他骂作“乱臣贼子”的人的反应。

      事情起于一个多月前一个叫杨光先的新安卫官叩阍所进的《摘谬论》与《选择议》。自从顺治年间汤若望大人掌钦天监以来非议时有所闻,特别是顺治十四年裁撤始自隋代的回回科后历法之争更加激烈,虽然当年即验证回回科秋官吴明炫参奏汤大人不实,但是这场风波并没能就此平息。历法乃国之大事,顺治爷既然表明了相信汤大人,其他人当时也不敢造次;何况累次以星象验证皆是汤大人的新法应验,旁人于是无可置喙。杨光先的这两本著述可谓“横空出世”——竟然直指钦天监正汤大人的新历法存在诸多谬误,措词之强烈让她看得目瞪口呆,只觉这已然不是学术之争那么简单。

      皇上对天文历法虽然并不精通,但他显然看出这桩公案绝不仅仅为了“历法”。杨光先的书能够呈送上来本就说明背后有人撑腰,否则他岂敢有恃无恐地议论这等国家要事又参奏太皇太后的义父汤若望?

      按照惯例交给议政王等人会议之后,结果竟是要将汤若望等一干人凌迟或斩首。皇上看到议折气得将折子摔出屋外,严旨不允着令复议。谁知今天一早复议的折子呈上来竟是判了汤若望流徙,其余人等还如前议。皇上看过之后倒是没了上次的盛怒,却冷笑着定了并免汤若望流徙,其他原定凌迟之人斩首。

      她知道这是皇上所必须做的让步,而他压制不住的怒火也必须寻找一个途径来发泄——选秀与大婚的事还在进行中,距离亲政还很有一段日子,但这些人已经按捺不住要向皇上和太皇太后示威了。且不论历法本身的对与错,把持了历法本身便侵犯了皇上的权威。议政王等人对汤若望的严酷更加点明了事情的针对——汤若望毕竟是太皇太后跪拜过的义父,顺治爷在世时对他相当倚重,连当今皇上能够登上九五之位也是因为顺治爷听从了汤玛法的建议。如今,他们情面不留地凌迟、流徙,只能说明后台很硬抑或淫威太重。不论哪一种,对皇上来说都是无法容忍的。

      “爷!”她仍不放弃,紧赶两步拖住他手,“小不忍,则乱大谋!”

      玄烨停住身形淡淡一笑:

      “我就是要他们以为,我是个任性妄为不顾后果的人。”

      她一愣,没想到皇上连这个看似冲动的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的,那……

      “没有随从。”他仿佛看穿她心思,“量他们此刻也不敢乱来。”

      她心底一叹,皇上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令她既安心又担心——太多事情霎时翻上心头,她一时失察被他反握住手腕一路走到了钦天监。

      汤若望是个年过七旬精神矍铄的老人,与众不同的碧眼配上他一头银发显得睿智而慈祥。他身材较一般人瘦长,因为上了年纪的关系微微有些佝偻,笑起来的时候脸颊眼角都有深深的皱纹注解着他的苍老。他原本与皇家过从甚密,也曾经见过幼年的玄烨,然而这些年因为种种因素,他只安分地守在钦天监恪尽本分,于是当皇上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不仅认不出来更是吃惊意外。

      “玛法!”玄烨握着他满是褶皱瘦骨如柴的双手一时说不出别的言语。汤玛法在他印象中一直是苍老的,然而今天的他似乎更甚几分——眉毛与胡须已是全白;脸上的皱纹仿佛刀刻,比从前更深更密;身材已没有他记忆中的高大,微驼的背脊好似压着岁月的沉淀——想到这样一位在钦天监司职二十多年的老人最终只得了这样的结果,他心里燃起压不住的怒火。

      “苏麻喇姑见过汤大人。”她深深一福,对这位老人充满尊敬与同情。

      “你是……娃娃?”汤若望惊诧的目光调向她,想不到眼前这对风华正茂俊俏出众的青年人正是十几年前他常常出入禁宫时还在襁褓中的孩子们。

      苏麻喇姑缓缓点头,想起他就要成为皇权斗争的牺牲品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虽然皇上批复的折子还没送到部院,但日子也就在这一两天,环视他住了几十年的房间,她愈加觉得酸楚。

      汤若望大概早已听到风声,虽然吃惊于皇上的驾临却也很快恢复了常态,热情地招待他们,平静地闲话家常。玄烨来此的目的一是要探望多年不见的汤玛法,二则是要弄清历法之争的是非。这一次因为他不解其中奥秘只能按政事处理,但历法之重他不敢轻忽,必须要亲自问个明白。

      “玛法,这历法之术您能否教授给我?”在老人面前他不想用“朕”这个自称。

      汤若望深思地盯着他,不知他是为了安慰自己还是真的想学。身为一位肩负重任的帝王,他真的有时间有精力学这样一门学问么?而况眼下时局不稳,他又怎么有心思静下来学习?

      “我是认真想要学习,”玄烨读出他眼中的疑问,“身为帝王必须要博闻广知勤学好问。只有懂得比别人深广,才有资格去统驭这个国家。何况历法乃国之大计,岂能轻慢?”

      “老朽明白了,”汤若望点点头,蓦然咳了起来,“只是……咳咳……心……咳咳……有余……咳咳咳……力……咳……不足。皇上……咳咳咳……若……咳……若真……咳咳咳咳……想学,不如……咳咳……不如老……咳咳咳……老朽……咳……推荐……咳咳……一……咳咳咳……一个……咳咳……人选。”

      苏麻喇姑递上茶水轻轻帮他拍背,过了许久汤若望才顺过这口气。

      “老朽老迈,身子是一年不如一年,想来也没有多少时间了。”咳了一阵他越加衰弱,气息发虚而不稳,“新历之术需要许多基础数理知识,无法一蹴而就。而中国治学一向重文轻理……”

      他顿住声音喝了口茶,见皇上神色未变才又继续:

      “听闻皇上刻苦,于经史子集必定详熟,然以数理而言老朽就不知皇上的程度了。”

      玄烨想了一会儿平静地回答:

      “师傅们只教过一般的算术。”

      “中国虽有《九章算术》《周易算经》等经典之作,但是肯花功夫的人毕竟太少,近些年来更是人才凋零。秀才举子们为了仕途寒窗苦读,而数理之学又不入考场。”汤若望见皇上如此虚心向学一时按捺不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朽希望皇上能够重视这门学问,对您定然大有裨益。”

      玄烨郑重地点头,玛法一句“人之将死”勾起他无限伤怀。虽然这一次他否了议政王大臣们的议处,然而革职仍是在所难免。以玛法的年纪,他又能支撑几多岁月?

      “皇上不必为老朽挂怀,”汤若望一双碧眼经过岁月的洗涤越发通达,“事情如此,想来是上帝要招老朽回去了。”

      苏麻喇姑闻言深吸口气强压下泪意。

      汤若望看着他们的神色心中既感宽慰又感凄凉。几十年来身在异乡,临死之时能得到崇高尊贵的大清天子关怀让他无法不感动,然而想起为了传教万里跋涉而来的艰辛以及终将客死他乡不得归返故里的结局又让他无法不悲哀。

      “皇上,老朽推荐之人名约南怀仁,来自万里外的比利时国。他刚刚到京,现在住在宣武门的教堂里。此人精通数理之论,历法之识不在老朽之下。”

      玄烨点了点头,又握起他苍老的双手,寂然无语。苏麻喇姑默默上前轻轻帮他捶背,想不出还能用什么方式来安慰这位老人。

      “皇上出来时候也不短了,为老朽涉险实在无意。”沉静了许久,汤若望深深叹了口气。

      玄烨与苏麻喇姑知道没什么可劝,只能起身告辞,心情沉重地走出钦天监大门。两人并肩走着却半晌无话,直到出了内城苏麻喇姑才发觉不对。

      “爷,宣武门的教堂现在去不得。”她明白他的意思,却不得不反对。

      他静立在当街,表情有些阴沉。

      “爷,去前面的茶楼歇歇脚再做定夺吧。”她知道刚刚的场面让他心中缠绕的问题更加复杂,也了解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来平复心情,理清头绪。

      他闭了闭眼微微点头。她唯恐他变卦,不顾旁人的侧目握紧他手快步走进茶楼。

      “病根不除,治标的代价就会越来越大。”在二楼雅间落座许久,他才吐出一口闷气,看着茶杯上升起的袅袅白雾若有所思。

      苏麻喇姑只静静地看着他,明白他所指,也明白他比自己更加清楚这条路必须一步一步走,障碍必须一个一个除,而该忍的地方也必须忍耐。

      “玛法的事,总有一天,我要翻案。”他一字一句坚定地出口,眉宇间闪着自信的光彩。

      她见到皇上这特有的神采心里踏实下来,知道他已然恢复。

      “看把你紧张的,”他唇角一扬,“行事分寸我还识得拿捏。”

      她盈盈浅笑也不反驳,拿起茶壶又为他斟了一杯。他看出她心下不服却不同她争辩,只看着她一双巧手摆弄茶具舒缓心绪。皇祖母虽然喝惯了奶茶,对汉人的茶具却是情有独钟,慈宁宫里各种质地的茶具收藏颇丰。苏嬷嬷一把年纪,要她新学茶道实在是太难为她,结果皇祖母这嗜好就着落在苏麻喇姑身上。前些年皇祖母请了些精通茶道的师傅进宫,除了展示茶道功夫讲解不同茶叶与不同质地茶具的搭配,还专门手把手教授苏麻喇姑。好在她记性好手也灵巧,没用多久一般的功夫竟都学得差不多。从此以后,皇祖母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搬出各色用具与各地贡茶,看着她按部就班摆弄来消磨时光,偶尔也拉上自己。只是如今又是多事之秋,皇祖母也没了这闲情雅致,好久不曾品茗了。

      “闪开!闪开!闪开!”

      楼下突来的呼喝打破了室内的静谧,两人好奇地从临街的窗口往下看去。只见一队官兵在大街上横冲直闯,个个佩刀出鞘满脸凶相,正在一家店铺一家店铺地搜查。

      “官爷!官爷!这……这……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斜对面酒楼的掌柜心惊胆战地看着站在当街的一个魁梧军官,眼见着不少客人趁乱跑出来却不会账只能干着急。

      “怎么说的?有人密报这条街的店铺私藏逃人。”军官的蛮横在二楼听起来也是一清二楚。

      “逃、逃、逃人?”掌柜听到这两个字顿时两腿发软,平时伶俐地口舌也开始发颤,“不、不、不会,我们这、这、这小店儿哪有这个胆子?”

      “哼!”军官一手叉腰一手捋了捋络腮胡子,“有没有这胆子,搜了就知道。”

      街上的掌柜们听到这个说法纷纷围了上去,害怕又不敢多说话,生怕一句话不对被安上个藏匿逃人的罪名。军官傲慢地站在当街四周环视,显然对这种情形很是享受。官兵们从街头一路往下搜索,竟真的从几家店铺绑了人出来,一时间“大人冤枉啊!”的叫声凄厉响起,被绑的人与脱不了干系的掌柜等人纷纷诉冤告饶。

      玄烨见了这等情形不禁拧眉:

      “圈地、逃人,他们倒贯彻得好。京师尚且如此,南方怎么太平?”

      恰在此时军官回过脸来正好看到他们的窗口,发现居然有人不怕获罪竟敢皱着眉头看向自己,一下心头火起:

      “来人!给我上去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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