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从容》且共从容

16、第六章

　　午后的御花园风和日丽，夏初百花齐放正是与人争艳的最美时分。顺贞门外待选的秀女们由户部司官按顺序排好，等待执事太监带领进入延晖阁。经过户部初步筛选的满蒙汉八旗秀女，第一天只选阅满洲正黄镶黄正白三旗，其余根据人数调整，预计选阅五天左右。

　　晚膳时玄烨听了苏麻喇姑大略的禀报不禁大皱其眉，没料到这种无聊事竟要拖延如此之久。苏麻喇姑看出他不耐烦也不多言，只乖巧地立在一旁伺候，心想待会儿到了御花园见到花娇人丽他自会心情舒畅。玄烨闷闷不乐地进膳，知道选秀是为了亲政的大计只好能忍则忍。十二岁的年纪，“大婚”对他来说不过代表亲政前必经的步骤，至于生活上的改变，因为习礼嬷嬷还未解说，他只知道自己仍然住在乾清宫，其他的也不曾多想。

　　用罢晚膳移驾御花园，太皇太后与太后已然在延晖阁正襟危坐。请了安到位子上落座，玄烨竟从袖中拿出本书翻阅。

　　“皇上！”苏麻喇姑哭笑不得，伸手要去合上书页，“晚上再看也不迟。”

　　没想到竟被他捉住双手放在身侧，只余一手翻书：

　　“这原是早课该讲完的。”

　　他连眼皮也不抬，说话的声音又低，殿中众人只见皇上捉着她双手不放，纷纷投来探寻的目光。

　　“皇上！请放开奴婢！”苏麻喇姑感觉到殿中诡异的气氛脸上一阵热辣。

　　“放开？让你来抢朕的书？”他双眼盯着书册似乎看得专注，握着她的手却没松半分力道。

　　“皇上，太皇太后传娃娃过去。这儿……老奴来伺候吧。”苏茉尔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

　　“额吉……”腕上感觉一松，她急忙抽回手看向闭目养神的太皇太后却看不出端倪，只好向额吉求救。

　　苏茉尔示意她赶快过去，眼里隐隐闪着不赞同。她不敢怠慢，有些委屈地走到太皇太后身后，纳闷皇上今天不知怎么了举动这么失常。

　　“都准备妥当就开始吧。”大玉儿缓缓睁开眼慢条斯理地吩咐。

　　“嗻。”领事太监立即奉上盛有五块名牌的托盘，候在一旁地执事太监捧起手中的名册开始唱念，每停顿一次就有一位秀女进来，直至第一组五名秀女都立于殿内，尖细的声音才稍歇。

　　苏麻喇姑第一次经历选秀的过程，心中颇感新奇。她约略知道执事太监手中册子的内容与名牌上完全一样，名牌基本上不是用来了解秀女们的身份，而是用来“留”或“撂”。被留下牌子的秀女还有许多后续的关卡，被撂下牌子的秀女则可以回家自行嫁娶。她抬眼看向摆在不远处的名牌，不知道它们的主人现在是什么心情，也不知一会儿这些牌子哪张会留哪张会翻。

　　太皇太后与太后稍稍低声议论，随即翻下四张，只留第三位秀女。苏麻喇姑看她顿时有了隐约的笑意，眉宇间竟颇有些得色。而其余四人有两个目露失望，一个胆小畏缩一直低头看地，另一个则如释重负满脸轻松。

　　这些秀女们心思都不深，一眼便被她看穿情绪，她观察得自得其乐也就无暇注意时间。

　　而与她的自娱自乐不同，玄烨从未感觉下午如此漫长。秀女们按照要求全部着正统旗装，看在他眼里几乎成了一个模样。他不明白，皇祖母既然已经内定了皇后人选，偏要让他参与这乏味的选阅除了浪费时间还有什么意义？他意兴阑珊地看向皇祖母身后的苏麻喇姑，居然见到她一脸兴味，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出神间忽听执事太监念到：

　　“赫舍里氏，正黄旗，满洲，辅政大臣、一等大臣索尼之孙女，领侍卫内大臣噶布喇之女，十三岁。”

　　他转回头看向正走进殿内的女子——虽然皇祖母没有明说，但据他所知“皇后”便是这位索尼的孙女——好奇之心毕竟难免。远看起来只知和其他秀女一样，体态端庄步态规矩，都是受了训练的结果；美则美矣，可惜失之呆板。走到近前，发现她在相差无几的秀女里的确显得出色，样貌是典型的满洲美女，双眼格外炯炯有神，出身辅臣之家气质自然流露着高贵却并不显得盛气凌人。他心里暗自点头，索尼的家教想来必定严格。

　　下意识，他又把眼光调向苏麻喇姑，不自觉地比较着。赫舍里氏颇有些英气，似乎应了虎父无犬子的俗谚，看起来很像绽开的蔷薇；苏麻喇姑则清新中带着柔弱，一颦一笑倒是女子如水的最佳写照，好像晨雾中的兰花。其实两人不分轩轾，只是他自己看惯了觉得苏麻喇姑更耐看些。突然发觉自己的比较相当无聊，他摇头笑笑抿了口茶，抬头正见苏麻喇姑眼里笑意正浓，仿佛见了赫舍里氏十分开心。

　　苏麻喇姑的确感到亲切，虽然与芳儿小姐才见过一面，但她总觉得与芳儿颇为投缘。这次选秀如无意外芳儿定要入主中宫，内宫有这样一个文静的皇后打理想必妥帖，太皇太后与太后也可以省些心力。可惜芹儿年纪还小，三年后的选秀才会在册，不然她姐妹二人共同选入宫中，相互作伴也是一段佳话。想起芹儿的活泼爽直，她不禁又添几分温柔笑意。芳儿站在殿中看到苏麻喇姑隐隐对自己笑着也有些羞涩地浅笑回应，不敢表情太过明显而让皇族的家长认为自己不够端庄。

　　这一轮的选看很快结束，芳儿的牌子自然留下，她退出殿外时还是忍不住偷眼去看皇上，见他气宇轩昂相貌英俊果真如苏麻喇姑所言，竟一时双颊飞红。

　　苏麻喇姑看见她的小动作，心里觉得有趣，不禁转眼去看皇上，正见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自己。她一时怔忡，直觉那眼光里隐着些她从未见过也看不明白的东西。

　　“娃娃，帮我捶捶背吧。坐了这么久，腰都酸了。”

　　“是。”太皇太后突来的吩咐让她匆忙收回心神，却总觉得有道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

　　掌灯之前第一天的选阅完满结束，各相关人等陆续离开，玄烨奉太皇太后回到慈宁宫，顺便用了晚点。席间他突然开口：

　　“苏嬷嬷，八旗十三岁到十七岁的女子这次都要应选么？”

　　“那是当然，若是适龄女子不参选就自行嫁娶，查出来旗主都要受罚。”苏茉尔又给他添了一块点心随口说着。

　　“她不是蒙军正蓝旗的？”玄烨指指身边的苏麻喇姑，“十四岁正是适龄，也没见参选。”

　　一句话问得苏茉尔一愣，心想娃娃已然人在宫中，自己都没想过她还要参选的事情。

　　“选秀自然为了挑秀女进宫伺候皇上，奴婢不是早就进来了？”苏麻喇姑诧异他哪里来的想法。

　　“是啊，就是这么回事。”苏茉尔跟着笑道。

　　本在一旁休息的大玉儿听着玄烨半晌没说话，放下茶杯似是不经意道：

　　“秀女们选进来，多是担当各宫侍女，后妃嫔们还在少数。”

　　苏茉尔听了这话心下生出疑虑，见皇上竟微微点头她才恍然大悟——皇上要问的原不是选秀的制度，而是……

　　她有些着慌地看向格格，却只见到格格莫测高深地品着茶，面无表情。

　　用罢晚点玄烨准备跪安，大玉儿轻道：

　　“皇上下午想是累着了，瞧这一脸疲倦。”

　　玄烨正要答话她缓缓挥手：

　　“皇上功课繁忙，看过了第一天最要紧的，往后也不必天天驾临。若是读书闷气想要走走，再去御花园便是。”

　　玄烨闻言如临大赦，却不敢太过喜形于色，只深深一揖：

　　“谨遵皇祖母懿旨。”

　　跪安出来，苏麻喇姑伺候着皇上回銮，不知为何总觉得太皇太后刚才的表情颇是耐人寻味。

　　回到乾清宫玄烨并没急着就寝，而是铺开文房四宝作起画来。

　　“皇祖母刚刚……”他蘸了蘸墨汁，有些心不在焉，“似是讳莫如深呢。”

　　“奴婢倒是觉得，太皇太后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测。”她低头研着墨说出心里的想法。

　　玄烨一笑，放下笔：

　　“你看朕这墨兰如何？”

　　“自然是好的。只是……”她转到正面，“似乎刚劲不足娇柔有余，若着了色倒是更加衬些。”

　　“朕这幅空谷幽兰偏就是外柔内刚。”他审视着画面状似漫不经心，“今天这些秀女们都赶不上这番韵味。”

　　“奴婢看着，三旗的秀女个个人比花娇，御园的美景倒失色了。皇上眼界太高，怕是九天仙女也入不了眼呢。”她呵呵笑着打趣，随手收拾着案子。

　　“人比花娇？”他慵懒地坐进椅子里，腔调懒懒的，“没一个及得上你呢。”

　　她听这话直觉奇怪，回头见他合着双眼整个人靠在椅背上，看不出表情；转过身子困惑地继续清理桌案，案上的画作莫名吸引了她的目光。

　　看着墨兰蹙眉沉思许久，灵光一闪间她忽然有所领悟，顿时心绪杂乱手下不稳——

　　“当”的一声，笔架翻落，十几支上等狼毫倏地散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