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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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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五,一场风雪染白了整个京畿。
“这番银装素裹的景象真是壮丽,大好河山仅此一隅就美不胜收。”破败的农家小院里突兀地站着一个身穿藏蓝色锦袍的书生,背负双手看着雪后的景色由衷感叹。
“公子爷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身形有些佝偻的张老汉抱着柴薪从柴房走出来,正好听见这年轻公子的感叹,不禁苦笑。这场暴雪下了一天一夜,积起的雪足有半尺厚,若不是碰巧前两天这位公子的几个随从帮着修葺了房子,自己这几间茅屋早就被雪压塌了。
“老丈这话从何说起?”
“龙公子想是吃穿不愁惯了,”张老汉叹口气,“小老儿这草房能熬过这场雪,实在是托了公子爷的福。这方圆几十里,怕是塌了不少茅屋哪!没了栖身的地方,年都过不去,谁还有心思看雪景?不被冻死就是万幸了!”
“若是大雪成灾,官府应该会赈济,不至于让大伙儿无家可归啊。”被称作龙公子的后生不解地看着张老汉。
“公子爷真会说笑!这种小事儿官府哪儿会插手?”张老汉笑皱了一张老脸,一双阅尽世情的眼满含无奈地看着他。也是,这位自称龙昂的小爷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大家主里出来的,又哪里会懂得他们这些乡下人的疾苦?
“房子压塌了不少,难道还是小事?”龙昂拧眉。
“公子爷啊,雪是年年都下,房子年年都有塌的,官府哪里管得过来?得靠自个儿提前修啊。今年这场雪是大得出奇,小老儿看着,按照往年的修法儿,怕是不少房子都经不住。”张老汉咳了几声,化雪的时候尤其冷,吸了几口冷气进来着实难受。
“老丈这房子不是好好的?”
“小老儿活得久了,今年一入冬天气奇寒,就知道得加固房子防大雪了。”张老汉憨厚地笑笑,脸上满是岁月刻下的沧桑印记。
龙昂深思地点点头,禁不住佩服起老丈经年累月积累的经验。
“书里说瑞雪兆丰年。现下的雪虽然大,来年应该能换回个好收成吧?”他期待地看着老汉,希望这个话题能让老人开怀。
“唉,”没想到张老汉竟是长长地叹口气,摇了摇头,“公子说的原本不错,可是也要地里有东西才能有丰年啊。”
“难道地里竟没种粮食?”他不置信地瞪大眼,书上说入冬前种子就应该撒下,否则误了农时一年颗粒无收。
“公子爷应该听说过跑马圈地吧?”张老汉神色黯然,“前些日子官府下令,说是要把这附近的地都划给旗人。村子里没人敢撒种种地,谁知道哪天迁到哪儿去呢?田就这么荒着入了冬,结果又说这地不划了。唉,村子里人心惶惶,都不知道往后该怎么办,只能先勉强挨过这个冬天再说。”
老人紧紧皱着眉,想起开春以后的事情只能无奈地摇头,抱着柴火缓缓走回里屋去,留下龙昂一个人站在雪地里默默沉思。
☆ ☆ ☆
“瑞、瑞姑娘,我来帮你。”张寿微红着脸接过瑞姑娘手里的托盘,头也不敢多抬地迈大步走进他们住的东屋。两天前这一行人投宿在自己家,穿着打扮行为举止都透着不凡。爹说他们是过路的富贵人家,尽力招待好他们,这一冬天应该不愁了。他并不太明白其中的道理,却真真地知道自己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姑娘。自家大嫂当初嫁过来时也是十里八乡一枝花,可是还不及这瑞堇姑娘万一。
“张三哥,辛苦你了。”瑞堇微笑着跟进来。
“不、不辛苦。”张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为着这声“张三哥”傻傻地笑起来。刚来的时候瑞姑娘还叫他“三公子”,爹听着别扭他们才改了过来。可他私心里对这读书人的称呼倒是喜欢得很,自己一个庄稼汉几时受过这种尊称?不过后来听着瑞姑娘轻声细语地叫自己“张三哥”,平添了几分亲切,心里更加舒服,也就不再多想了。
“在府上叨扰数日,添了不少麻烦,真是辛苦你们了。”瑞堇边布菜边道。
“老三!过来帮忙劈柴!”不待张寿回答,老二张禄在外面大声叫唤。
“来了!”张寿下意识地喊回去,才发现好不容易得来的和瑞姑娘相处的时候又没了,不禁颇为懊恼,“那、那我、那我先出去了,有什么事儿,你尽管叫我。”
瑞堇笑着点点头,为他憨憨傻傻的样子忍俊不禁。
布好菜,看看天色不早,她拿了件黑色大氅跟到院子里。公子爷从刚才发愣到现在,也不知在冥想些什么。
“爷,”她将大氅给他披上,“用饭吧,再过会儿菜就凉了。”
“唉,吃不下。”他双手环胸眺望远方,“这场雪倒不知让多少人吃不上饭呢。”
“爷,”她拉下他双手放在自己手里焐着,“您保重身子才能想办法让没饭的人有饭吃啊,瞧这手都快冻僵了。”
他点点头,跟着她走回东屋。屋里并不比外面暖和,房子虽然刚刚修过,毕竟用的是石头和茅草,漏风还是在所难免。现在天还没黑下来,乡下人也舍不得太早生火取暖。
“爷,您将就着吃些吧。”瑞堇看着桌上乏善可陈的菜色,知道这已经是清苦的庄稼人能端出的最好的东西,只是担心自家公子的胃口和身体无法适应。
“你也吃吧。”他拿起碗里黑黄的饼子,夹了一筷子盘里的野菜,“这些东西能吃上已经不易了。”
她在他下首坐下,就着碗喝了一口煮得烂熟的白菜萝卜汤。汤谈不上什么味道,但是热力却迅速游走全身,驱走了体内的寒气。饼子和几天来的一样,硬得难以下咽,腌制的野菜也是咸中带苦,干干的没什么水分。
“这里离京城不到一天的车程,没想到竟已是如此。”他慢慢地咀嚼,边吃边叹,“不知道其他地方会是什么光景。”
“万里江山,各处有各处的不同,也许会好,也许会差。”她放下筷子微微沉思,“等将来情势好些,您应该亲自去走走看看。”
他神往地点头:
“大漠孤烟,塞北风雪,江南垂柳,中原良田……将来,我一定要好好看看自己的国家。”
☆ ☆ ☆
农家一向没有点灯的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黑下来便是张家睡觉的时候。
瑞堇平躺在大炕上,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月光,听着远处偶尔几声犬吠,毫无睡意——虽然她一向早起却并没有早睡的习惯,加上有些择席,更是难以入眠。她吁了口气,想翻身又怕惊醒了睡在隔帘另一侧的公子爷——张家的东屋原本窄小,修葺的时候勉强竖了堵墙隔出里外间;里间不过一张大炕,只够睡下两人,随从们夜间就在外间勉强休息;为了方便伺候,她随公子住进里间,在炕中间拉起一道隔帘也算因陋就简。只是床毕竟是一张,累得她每晚睡不踏实,也算体会了值夜的辛苦。
正恍惚间,听见炕的另一头有起身的响动。她倏然清醒,睁大眼转头,正看见少爷推门走了出去。她急急地爬起来翻出两件厚实的棉外衣跟上去,第一次觉得和衣而卧原来是件挺方便的事情。
月华如水,洒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映得暗蓝的天空些许反白,夜色并不沉重。远处群山连绵起伏,大地的颜色也由白转蓝,渐渐融入天穹。他负着手仰望天际,白雾随着呼吸在脸周晕开,一身墨蓝让他与天地混然一体,成为旷野中独特的存在。
瑞堇并没急着追出院落,而是闭上眼深吸口气,感受这凛冽空气所特有的味道。
“还是把你吵起来了。”他听见脚步声笑着回头,不意外地见她抱着外袍站在身后。
她浅浅一笑,熟练地帮他穿上外套:
“便是睡不着起身,也要添件衣裳。”
“只知道说我,自己的衣服还在手上呢。”他扣好盘扣随手帮她拉紧外衣,眼光却不经意地定在院墙的拐角处。
“爷?”她顺着他眼光扭头看向身后,发现院墙外似乎倒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好像是个人。”他快步走了过去。
“爷!”她跑几步拖住他手,“回屋叫他们几个来看看吧!黑灯瞎火也看不清,万一是什么野兽怎么办?”
“不碍的。”
“爷!”她拼命拖住他,“您现在手无寸铁!”
她收住下半句不说,只一径望着他。见他稍有迟疑,她立即拉着他跑回屋,麻利地叫醒几个随从出门探看。不久,两个随从抬了一个衣衫褴褛面色蜡黄的人进来。
“是死是活?”他着急地催问。
“回爷的话,这人还有气儿,怕是许久没吃东西天又太冷,晕过去了。”
瑞堇看他神色知道他不忍,轻悄悄地到厨房生火烧水准备姜汤。
几个随从将人抬进里间,习武出身多少会些推拿,简单几下这人便悠悠转醒。
“你刚刚昏过去了,我这些随从把你抬进来的。”他看懂这人眼中的疑问,简短地解释。
“多……多谢……公……子……”他颤着嘴唇道谢,全身开始发抖。
“你且躺着,”他回头吩咐随从,“多加几床被子来。”
将人裹得严严实实,又喂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这人慢慢脸色转好,眉眼也有了些生气。
“晚上可还剩了些东西没?他该是饿坏了。”他探探这人额头,发现并没烧烫,心下松了口气。
“爷,就是剩了也不能马上进啊,”瑞堇收了汤碗站起身,“冷硬的东西,他这身子受不住。”
“现下最好能有些稀粥。”他皱眉,知道这家里根本不可能有。
“我去看看灶上还有没有菜汤,只能将就些了。”她转身出门,没看见床上病人感激的眼光。
这样足足折腾了一整夜,直到天光破晓张家人才知道自己家里又多了一个客人。乡下人有乡下人的土办法,大雪天里冻坏饿坏的人也没少见,张老汉带着两个儿媳跑前跑后,没多久竟是见了起色。瑞堇识趣地多添了些银子,张家的三个儿子便欢天喜地走去镇子上买回了不少东西。
这人毕竟年轻,休养了几天身子便没什么大碍,行走坐卧基本如常。而日子也因此耽搁下来,转眼已是腊月二十二。
“爷,出来这么久,咱们也该回去了。”瑞堇一直算着日子,原本腊月十四投宿在张家只是一时之策,没想到大雪封路只得住下来,不几日又救了这位姓伍的书生,一来二去竟停留了□□日。虽然已经遣人回去通报,她仍然焦虑,多在外面待一天就多几分危险。
“可不是,初九出来的呢,不算还不知道已经这么久了。”这几日他沉浸在和伍公子谈天说地的愉悦中,不知不觉日子过得飞快。
瑞堇看他恍然的表情无奈地笑笑,心下倒有几分后悔救了那个书生。原本以为那人只是个普通过路的落难人,没想到他竟是个书香世家出身的举人。公子爷碰巧与他攀谈几句,居然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之前白天还到附近走走转转,见识见识雪后村里人的生活,之后竟然每日留在屋里与那人倾谈,雷打不动了。
“心里又在埋怨伍公子了吧?”他调皮地笑起来,很喜欢看她无可奈何的样子。
“伍公子谈吐不凡学富五车,对时政见解也颇为精辟。爷与他谈得投机,我又埋怨什么?”她低垂眉眼不看他挑衅的笑容。不说因为伍举人耽误下的行程,单就学问和见识来说她是真心佩服的,只是肩上责任太重,管不了这许多。
“明天就是小年了,说什么也要回去。伍公子原是去京城投亲,我看他也好的差不多,正好一路上照应。”他摇摇她手,“你就别生气了。”
她叹口气,帮他整整衣衫:
“明天一早启程,我这就收拾东西去。您呢,就照常去西屋‘谈禅’吧。”
自从伍举人身子基本如常,张家老汉就将西屋腾了地方出来,让他和张家老三同住。瑞堇送了公子爷过去,自己转到厨房准备刷洗碗筷,正碰上忙碌的张家大嫂。
“瑞姑娘!这粗活儿我来就行了!”张家大嫂是个热情的妇人,一把抢过去利索地刷了起来。
瑞堇担心她洗得不干净又不敢明说,只得留在一旁观望。
“瑞姑娘,你家少爷真是一表人才!”张家大嫂见她并没离去,骨子里三姑六婆的性子跳了出来,“我当姑娘那会儿,方圆几十里来求亲的人也没一个赶得上他!看他也有十五六的年纪了吧?娶亲了没?”
瑞堇心想他还有三个月才满十二,不过是勤练骑射功夫长得高些,不禁抿着唇轻笑。
“要说那伍公子人才也是挺好,可就是没有你们家公子爷那份儿贵气。不过啊,”她看看窗外,低声神神秘秘道,“我们家住了你们这三位,最近来走动的人倒是不少哪。”
瑞堇心一沉,没想到自己还是大意了,寻思着不知究竟是些什么人。
“要我看,也是常事儿,”张家大嫂没发现她的异样,继续自说自话,“你家公子爷和那个伍举人长得都好,你的模样又这么少有的标致,村里那些姑娘小伙子哪个不愿意过来?”
瑞堇一愣,没料到她说的竟是这个,一时又好气又好笑。
“明儿就过小年儿了,爹让我们准备了不少好东西,大伙儿一起热闹热闹。”过年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心中期待的一件大事,对于累了一年的乡下人更是意义非凡。
“明天……我们也要回去了。”瑞堇听出她话里的兴奋,有些歉然,“家里老祖母放心不下。”
张家大嫂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她,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点头:
“是啊,过年都要回家吃团圆饭,我也糊涂了。”
“大嫂,”她轻轻拍拍她背,“往后有机会,我们……我们可能还要来叨扰呢。”
张家大嫂点点头,匆匆用衣袖在脸上抹了抹:
“好啊,就是家里地儿小,没让你们住得舒坦。”
瑞堇柔柔一笑,不再多说什么没有意义的劝慰。留宿了这么多日子,心下的确有些不舍,然而每个人都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分别不过只是早晚。
第二天天还没亮,瑞堇留下足够张家开销一年的银子跟着一行人悄悄坐上马车,不乐见必然伤感的离别。车轮转动,她忍不住掀起窗帘回头遥望,颠簸的马车迅速将农家小院抛在远方。
“咱们……还能再见到他们么?”她坐正身子,有些期盼地看着自家公子。
他了解地握住她冰凉的手:
“比见到他们更重要的,是让他们过上温饱无忧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