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1、第十九章第三部分 ...

  •   爹死了,大爹也死了。
      枪声响起的时候,她和虎子几个人正在溪水边上给最大的几条狗洗澡,她叫虎子带着人先往德鲁那边逃,自己带了狗回去。
      大爹被当场打死在院子里,身上的子弹孔密密麻麻,多得像蜂窝,血流了一地。带回来的大狗眼睛红了,拼了命,咬死了对方的狗,也吃了对方的枪子儿,倒在地上喘着气,嘴里淌着血水,在生命最后的几秒里,肚子还艰难地起伏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她站在那里,直到被人压在地上,戴上手铐,大爹的尸体让她的灵魂出了窍,杀人是一回事,亲眼看到熟悉亲近的人变成一具尸体,小黑懵了。
      她的脸贴着熟悉的土地,然而泥土里多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她以前一直喜欢的血腥味,深红色的血液渗进土地,然后凝固在这土地里。
      那时候,她以为自己也跟大爹一样,逃不过死。被现场打死和被抓,都是死路一条,她听说过。
      但是她忘记了这是对成年人的处罚,她也不知道中间是怎样的过程,戴着冰冷的手铐在黑漆漆的牢房里呆了三天,她就被放出来,交给了几个她不认识的人。
      一直到坐上火车,她才相信自己逃脱了脑心上挨枪子儿的命运,爹跑掉没有?虎子他们跑掉没有?这些人又要把她带到哪里?
      她想回去救大爹,救爹,救虎子,小黑在她的生命里头一次发现她是那样微弱低贱的一条性命,只能仰仗着上天的眷顾捡回一条性命,而她以为能保护的人,一个她都保护不了。从她跟着爹到寨子里生活,能天天吃上饱饭开始,她以为那种天天饿肚子吃不饱吃不够的感觉已经离她远去,从她手上有了第一把枪开始,她就天真地以为自己有了生杀大权和保护别人的力量。
      然而老天才是一切的主宰,她只不过是老天手上的一只蚂蚁,跟其他的蚂蚁没什么区别。
      她就在这样的想法中,被李教授带回了北京。

      在北京呆了十几天之后,她渐渐习惯了皮肤白皙的李家一家人,她不怕阴阳怪气的李文杰,那个要让她叫“爸爸”的男人她也根本不屑,长得慈眉善目的文大夫防着她,她也知道。到此为止,这一家人也就这样,这个热闹的,充满了穿得奇形怪状,光怪陆离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的城市,女人要么瘦得像竹竿,要么胖得像皮球,男人也是一样,每一个人都看起来软趴趴的,没有生命,也没有活力。
      大城市的生活让她加倍想念家乡的山水,女人和男人黝黑结实的皮肉,这里的人,眼睛里没有神采,没有光芒,像是一个个都中过神秘老巫师的咒毒,失掉了灵魂,剩下一张张软趴趴白花花的皮肉。
      还有她现在的“爸爸”“妈妈”,都强迫她认一个一个方块的,张牙舞爪的汉字,看到字她就心烦,她只想吃肉,而这家人每顿里都是青菜,青菜,豆腐青菜,弄得她老是觉得自己会饿死在这些长得像豆腐的方块字里。
      她开始计划着要逃跑,但是她找不到家乡的方向,在这个大城市里,她也找不着回家去的路。她更没有机会逃跑,因为那个如影随形般跟着她的“姐姐”。
      她对这个家熟悉之后,便开始变着法子捉弄李家的人,他们给她青菜豆腐和方块字,她自然也要还以颜色,虽然手上没有了枪,她小黑也不是这些白花花的猪能欺负的。然而她不敢也不愿意捉弄李文惠,她的“姐姐”。人要讲义气,要知恩图报,文惠真心对她好,她心里有数,李文杰没有搬到学校去之前,她和文惠住在一个屋子里,入春刚刚停供暖气的那段时间,每天晚上文惠都要起来几次给她盖被子。她的衣服鞋子,也统统都是文惠收拾买置,文惠还会时不时地带她去小馆子开开荤,自己只笑着坐在旁边看她吃东西。
      这个“姐姐”还有双看得穿人的明澈眼睛,她总觉得文惠知道她在打着什么主意,看电视的时候,文惠会跟她解释这个是什么,那又是什么,“妈妈”看病人的时候,文惠在一旁帮着抓药,也一定会边告诉她每个药的名字和作用,边让她也帮着包药。最让她紧张的时候是每次出门之前,“姐姐”总会替她系好围巾,摸一摸她衣服穿得够不够,然后紧紧地牵着她的手,似乎生怕她走丢了一样,这样的亲昵让她发慌。小黑的生命里,接触过的女人只有那个老是不给她饭吃的后妈,她不像一般失去母亲的孩子会憧憬有亲妈妈的美好,她没想过有个母亲,有个妈妈会是怎样的,遇到文惠之后,她偶尔也会想起她早就去世,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的母亲,她知道母亲的名字叫做“阿惠”,她会如果妈妈在,是不是跟这个“姐姐”一样对她好,她不知道。
      “爸爸”因为她不识字这一点非常烦恼,每次教不了几个字就开始大发雷霆,“妈妈”总是劝,李文杰便会说些风凉话,文惠只紧紧拉了她的手,温柔地对她说“没什么”,然后慢慢一个字一个字教她。她冷眼旁观,这一家子莫名其妙的人里,只有李文惠对她是真好心,其他人,都是不知道在唱着什么戏的小丑。
      李文惠教她认字,她倒是认真学,不觉得苦,李文惠那双明澈的眼睛和女人特有的温柔体贴令小黑浮躁不安的心安定下来,本来是李文惠天天陪着她,到后来,她也不清楚,到底是姐姐陪着她,还是她离不开这个姐姐了。
      文惠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教会小黑认字和写字,看着这个孩子吃力地写出一个个拙劣的仿宋字是件令李家所有人快慰的事情。学会认字之后,李文惠发现小黑渐渐显出惊人的天赋,她发现小黑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只要是看过的书,都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尽管小黑所看的是一些简单短小的儿童故事,文惠还是看出了小黑的天赋。李教授并不相信自己女儿所观察到的,他觉得那只不过是女儿花了太多时间教这个孩子认字而产生的类似于“望子成龙”的想法,但他还是拿来一本晦涩的《古今金文考》,让小黑看了几页,然后要她默写下来,小黑非常不情愿,在以一只鸡腿为诱惑之后,小黑终于认真地拿起笔,居然真的一字不漏地将几页晦涩艰深的古文内容默写下来,看着那比小学生还不如的歪斜字体,李教授拿着那几页纸,兴奋得哈哈大笑,捶胸顿足,声势惊动了家里的其他人,过来一看究竟。
      了解了事情原委之后,“妈妈”和“爸爸”一样地高兴,李文杰不服气地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却连一句硬话也说不出来。文惠把她揽进怀里,她从文惠的肩膀上斜眼看着这奇怪的一家人。不知道他们为了什么而兴奋着。
      第二天,她便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李文清”,取的是“雏凤清于老凤声”的意思。李教授感到上天待他不薄,在他即将退休之际给他送来这么好的一块材料,这个山里的野孩子在他的眼中一夜之间变成了最有资质前途的继承人,他决定要将自己的学问倾囊教授给李文清,学文最重要的是天赋,李文清有这样的天赋,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她虽然不明白李家一家人为什么这样高兴,但她在这里面闻出了有利可图的味道,“爸爸”再要拿着书教授她的时候,她理直气壮地告诉他,
      “我饿了,没力气读书。”
      无论李教授哄也罢骂也罢,他这个小女儿认定了没肉吃就不读书的道理,没法子,李家终于不再吃长素,动了荤腥。这让李文杰又有了不满,李家吃长斋是因为文大夫的缘故,中药世家出身的文丽明晓养生的诀窍,所以一直保持着吃素的习惯,李家其他人尊重文大夫,十几年来都是吃素,甚至在李文杰长身体的关键时候,家里也没有为他动过荤腥,于是李文杰对李文清的憎恶又多了一层,以至于在考上大学之后,马上便搬到学校宿舍去了,以免天天见到这个让他心里憋气的野丫头。
      有肉吃,李文清认为这日子总算是像人过的了,吃了肉身上有了力气,她就开始盘算着回家,她想起当时警察的狗都被咬死了,觉得虎子几个人被抓的可能性不大,她回去还有虎子几个,总归做得成点小生意,如果找不到虎子,梁师傅还在缅甸,就算一个人都找不到,她还可以去德鲁那边试试运气。
      但是这一切都要以她能回去为前提,李家的人将她看得牢牢的,她没有机会逃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回去。
      然而李文清没有一刻放弃过回家的想法,只要没有功课烦扰她的时候,她便在心里一点一点地盘算,一点一点地思索,回家这个念头一天天地在她的脑海中萦绕盘旋,最后成长为一个庞大详细的全盘计划,她活着所唯一追逐的目标。
      日子一天天过去,当李教授认为这个女儿已经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安排李文清参加了当年的考试,李文清的成绩远超出学校划定的分数线,面试也得到同系教授的一致认可。李文清出色的表现为李教授在学校里长了脸,十五岁的她,成了这个系里最小的学生。
      某种意义上讲李家人所养的并不是一个他们心目中才气纵横的未来教授,学者,李文清实质上是一只一直在盘算着怎么逃出北京这个大牢笼的白眼狼,她会毫不犹豫地为了这个目的反咬李家人一口,她并没觉得李教授一家人对她有任何恩情,当然就谈不上感恩。李家给她肉吃,给她床睡,代价是让她看书考试给李家挣点面子,李文清觉着这是各取所需,公平交易,况且这生意她是亏着的,没有钱赚也没有枪玩儿,要不是因为在北京这样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地方,这种亏本生意,打死了她也不做。
      人离故乡贱,在李家的几年里,李文清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离开了家乡,她就什么都不是,只能低贱猥琐苟延残喘地活着,在家里受“爸爸”“妈妈”的管束,在学校受白胖胖老师校长自以为是的教育,活得不像个人,活得不如一条狗,要不是姐姐对她的照顾和抚慰,她绝对忍不下这口气,吃不下这口饭。姐姐不知不觉间成为她重要的亲人,至少,她是把文惠当做了亲人一样。她常常想着等她能逃走了,该要带着姐姐,回到边境上,赚一大笔钱,让姐姐可以想干什么干什么。
      当然在这些之前,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也是她一直想要逃走的根本原因,她要回去报仇,此时的李文清还不知道亲生父亲早就被执行了死刑,她心中的报仇仅仅是为了死去的大爹,□□的习气早在她长大之前就刻入了她的骨头里。
      正在她不得不在大学里学习着无聊又折磨人的文学课程时,李文清得到了她一直所需要的机会和条件,在李家窝着憋屈了三年之后,好运再次眷顾了她。

      让她振作起来的事情,是再次摸到了心爱的枪。
      她喜欢钱,也不太反感被女人欺负一下,所以当有老女人向她伸出镀着金的橄榄枝时,她没有犹豫,一把抓住。没想到一个老女人带她去射击场,让她玩了一回枪之后,竟然给她弄来把手枪,这个老女人一下子成了李文清心目中的女神,给钱的是主顾,给枪的呢,她当然加倍努力伺候,同时她也看到,在看似干净的北京城里,丛林里的游戏仍然在上演,以前是她没有找对地方,没有搭上关系。在北京大大小小的灯红酒绿之地里,她找到了期盼已久的归宿,她没想到□□在这里成了昂贵的高档商品,她也看到了□□和□□的泛滥,这些关于她本行“生意”的最新趋势使她兴趣高涨,她想起以前寨子里一堆一堆的高纯度□□,换算成这里的零售价格,他们之前冒生命危险所赚到的,只不过是整个链条上不到三成的利润。
      这里也有枪,这里也有毒品,李文清忽然发现,北京也不是个太坏的地方。
      第二件意外之喜,是见到了老七。
      段南是她亲自收回来的人,她喜欢段南的狡猾,对她的脾气,尽管段南的枪法差,胆子也小,但是比其他人要贼得多了。
      段南那天是跟着虎子一起逃走的,当段南来到学校找她的时候,李文清知道虎子是逃过了那一劫。
      老七的年纪实际上比李文清还要大几岁,小时候年龄的差距没怎么明显,这次见面,老七的脸上已经开始有了风霜的颜色,瘦脸上有了几条皱纹,而李文清看上去还真有了几分城里人的味道,带着点学生气,所以段南本来有一肚子的话,见到李文清之后,吐出来的却只有一句。
      “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
      李文清没理他的问题,反问他:
      “爹呢?师傅呢?虎子和你们几个是不是在德鲁那里?”
      “你爹他……,”段南犯了难,看样子她还不知道胡老三已经被枪毙了。
      “哦,”李文清看段南的脸色,已经猜到了答案,她知道大爹死了,她爹也是凶多吉少,只是没见着尸体,她总还抱着点希望,如今看来,希望是没有了,“那师傅呢?”
      “师傅还在缅甸,说过两年想退休了,想去加拿大过点清闲日子,让我过来找你。”段南还有话没说出口,梁师傅有句话让他带给小黑,问小黑愿不愿意回去,接梁师傅的位子。
      “虎子呢?”
      “虎哥在德鲁手底下做事,我和你两个弟弟现在跟着虎哥。”
      李文清把段南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阵,说:
      “这里说话不方便,我带你去走走。”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剐得段南浑身上下不舒服,他跟着李文清来到学校湖边幽静偏僻的松林里,四下里安静无人,周围静得让段南心里有点发毛,他这几年算是见过了大世面,也在枪林弹雨里来往过,可是单独跟小黑在一起,他的心就怎么也安定不下来。
      “老七,我们几个是烧香结拜过的,我叫你过你一声老七,你就该一辈子记得,该听谁的话!”李文清的声音阴测测地,让段南头皮发麻。
      接着他的后脑勺便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狠狠砸了一下,疼得他弯了腰,再站起来的时候,看到李文清拿着把枪,点着他的脑门。
      脑袋还在嗡嗡作响地疼,段南的心却安定下来了,因为小黑还是小黑,在天子脚下还能拿着把枪耍狠,小黑就算改了个文绉绉的名字,也还跟他们一样,是不要命也不认法的人。
      他这才放心地掏出话来和李文清说,李文清对于梁师傅要让位子给她的事情没有作答,但是给了段南一笔不小的款子,让他带回去给虎子。
      “让虎子拿这些钱买点枪,带几个人回林子里找个地方自己做,别跟着德鲁干,要做生意就自己做,德鲁不放他走的话,就去找羟季求求情。”
      段南不知道李文清哪里来这么多钱,他也不敢问,拿了钱,留下联络的方式,迅速地离开了,他不喜欢北京这个地方,这个地方跟他所长大的地方有太多区别,这也让他更加佩服小黑,也只有小黑,能在这种地方呆这么久,还能活得有滋有味,没有变成一只城里的白猪。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