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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魂兮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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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眉仙山半点妖气魔气都没有,反而仙气充沛。
峨眉秀甲天下,地势陡峭,树木繁茂。走在林间,周匝弥漫着氤氲的水汽,似雨非雨,似雾非雾,层峦叠翠,流动着的朦胧的光线,如同依稀而怅然的旧梦。
松萝低垂,清泉汩汩,一位仙子,袅袅娜娜地向泠夙走来。这位仙子,便是峨眉派的顾若水,崆峒掌教顾松平的胞妹。
她的容貌,秀丽,在仙门不算是最好的,但是,只觉得让人有说不出来的舒服,就如一阕婉约绵丽的词,又如一首清新可人的小曲。她的衣衫也是仙门最寻常的,发髻随意地绾起,斜插一支碧玉簪,腰间系着一对黄橙橙的铃铛,她每走一步,铃铛就碰撞着,发出悦耳的叮铃声。
顾仙子含着淡淡的笑,款款地走上前。温婉清嘉,柔情若水,她就如这青青松萝,在朦胧似梦的山间,静静悄悄地存在,淡雅而柔嫩,若是不经意,就会忽略了过去。
泠夙目光微动,快速出手,直接将她定住。
四周崆峒的吴青以及两派的几位仙尊,众弟子们,都含着淡淡的笑,向他这里走来。
再次出手,泠夙将他们全部定住。
这是……昊天塔!
一直没有收到仙门的消息,泠夙并不知道昊天宫的事。
到了这一刻,泠夙才察觉,昊天宫似乎也出事了,昊天塔已然落入了魔族的手中。
不是峨眉没有妖魔,而是可倾吞日月的昊天塔,将整个峨眉仙境都吸入其中了。昊天塔的结界是只进不出的,他其实是来到了昊天塔中!
眼下他以仙力强行打开昊天塔的结界,将他们一起摄走,并不是什么难事,难就难在,仙门众人的魂魄似乎是被什么控制住了。而这股力量,是来自昊天塔的神力,如这氤氲的雾气,看似弱,其实是若有若无地存在着,隐藏着强大的,超越仙魔两界的力量。
不敢大意,泠夙顺着那股力量流动的方向,往上溯源,一边留意着四周的情况。
龙渊剑载着他,在林间缓缓地穿行,如银色的水波,在轻轻荡漾。
景随步移,一步一景,不无美轮美奂。泠夙不觉蹙眉,松林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竟是大片大片的桐木。方才还是晌午的光景,转眼间,竟然到了黄昏时分,夕照迷离,给满山的桐花笼上了一层粉丝的轻纱。
晚风如故人,幽咽在桐林里,吹得花落堆锦。落花天影里,烟霭淡淡地浮动。
泠夙驻足,这分明就是苍梧峰的景色。昊天塔不愧为上古神器,可倾吞日月,幻化大千世界。
一株桐花树下,白衣的小女孩倚树轻笑,八岁的样儿。她的小脸未长开,眉眼却已十分精致,显露出日后的明丽艳绝,娇嗔道:“师父,你怎么才回来,小若都等了好几天了!”
眼前昊天塔生成的幻想与他深埋在记忆中的场景,没有丝毫的差别。
花雨里,死了很久的幽若,重新出现,斜倚着树,在对他笑,笑得妩媚、明丽而怡然。
“师父,看!”
七星剑如流星般划出,幻化成无数柄剑,淡淡的剑影,纵横交错,如薄薄的烟霭般,笼罩着幽若。
这是当年幽若创立“花非雾”时的样子。泠夙清晰地记得,下一句,幽若的话语。
幽若会歪着头说:“师父,给小若新创的这招起个名字吧!”
而当初的他会跟着幽若歪着头,笑道:“今日,花雾交织,就名为‘花非雾’吧!”
然后,幽若会收了招,兴高采烈地扑到他的怀里,左蹭蹭,右蹭蹭,嚷嚷着道:“师父抱抱嘛!师父抱抱!”
他真的抱起撒娇的小徒弟,缓缓地御剑,浮在林间。
在他的怀里,等了几天几夜的幽若,眼睛眨了眨,最后闭了起来,长长的睫毛像一把小扇子,极是漂亮。
她在他的怀中,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果然,昊天塔的神力不容小觑,幻象竟然似真的一般。
假假真真,真真假假,泠夙这一刻,才真正明白,昊天塔幻化“大千世界”的真正含义,也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峨眉崆峒中人的脸上,会浮现着淡淡的笑。
他们脸上的笑,那分明就是心愿达成后,满足的微笑。昊天塔为他们各自创造了各自的幻境,而且停留在了他们觉得幸福的时刻。
大千世界,包罗万象,万象与记忆交叠,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让人沉湎其中,不愿意走出来。
目光微动,泠夙抬起右手,不再迟疑,推出剑锋,龙渊剑直接刺向了幽若的心。幽若的幻象,如花瓣一样散开,混入漫天飞舞的桐花里。
收招,泠夙面容清冷,继续往前行。
水声淙淙,隐隐约约,传来小女孩娇娇的笑声。
千雪殿就在转角处。
泠夙已经猜到,接下来会遇见十岁的幽若。
果然,在千雪殿前的泉水边,幽若将衣裳丢在一边,小小的身子,泡在水里,只探出个小脑袋,左望望,又望望,咯咯地笑着。
这与泠夙记忆的样子,没有一丝的区别。
明明知道这只是幻象,明明知道当年那是幽若在可以装可爱,但是他还是不忍心一剑就将幻象打散了。
他想看下去。
他想听下去。
多少年过去了!
泠夙负手,远远里立着,看着昊天塔幻化出的幽若在欢笑!
这些事,曾经一度以为自己会遗忘,却没想到,隔了这些年,他依旧记得很清楚,甚至连当初的,每一个细微的地方,现在也能回忆的起来。
百年寂寞的心底,有幽若的笑影。就算那些幽若给他的笑容,就是假的,是他需要忘记的,但他还是忍不住去一遍遍地回想。
不由地想起记忆里的事。
当年的幽若,年纪才十岁,却已经是个美人胚子。
她的眉眼愈见美丽,笑得烂漫如花,朝泠夙这边看看,似乎是听到什么动静,灵动的眼眸眨了眨,突然头往下一缩,整个人潜到了水底,是想吓唬一下师父。
可是,怎么可能瞒得过他?不过,见幽若玩得高兴,泠夙也乐意假装上当。
当时的他,刻意放缓了脚步,负手,踱步进内!在他走近的那一瞬间,幽若猛然从水中,腾空而起,大喊一声:“嘚!”
泠夙假意吃了一惊。
“我吓到师父咯!”幽若兴奋地蹦上岸,瞬移到泠夙身边,直接扑到他的怀里,她贴身的里衣都是湿漉漉的,小身子扭来扭去,不一会儿就把他的衣服蹭湿了。
这个淘气的小若,泠夙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迅速弄干了师徒两人的衣裳,凌空取来幽若的外衣,给她披上。
幽若却是把衣裳一扯,道:“师父也到水里玩嘛!”一边说,一边拉着泠夙往水里去。
见小徒弟兴致如此好,做师父焉能扫兴?
泠夙由着小徒弟拉进水里,暗中念了避水诀,师徒恋人在水里,但是衣裳却都是干的。
幽若撇撇嘴:“师父啊!这样不好玩啦!我们玩泼水,好不好啦!”
“小若,衣裳湿了,会生病的!”
“师父!”幽若钻进他的怀里,小小的身子扭啊扭的,撒着娇,“您是不是又要说,什么小若没有修得仙身,恐怕身子骨,受不住寒气!小若身体很好很好!”她歪着头,想了想,斩钉截铁地道,“我就跟大牯牛一样!”
难有小女孩子家把自己比做牛的?
泠夙哑然失笑。
“我们玩水,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小徒弟撒起娇来,泠夙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点了点头,微笑道:“好!不过,先把这个吃了!”隔空取来一粒暖心丹,递到幽若的唇边。眼见着她衔着吞了下去,泠夙才撤掉术法。
虽然幽若修仙了几年,灵力大有长进,但浸在冷水里,多少会有些寒气侵体,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不过一小会儿,师徒两个的衣衫俱是湿湿的贴在身上。
幽若咯咯地笑着,玩得很尽兴,朝着泠夙泼了几下水,又猛地钻进了水里,绕着泠夙的腰转了又转,伸手想去泠夙的龙渊剑的剑穗,小小的手在他腰边舞来舞去,像一只小小的螃蟹。
“师父,虫子!你身上有虫子!”
水底下,幽若大喊!
“……”
泠夙瞬间石化,冷汗直冒。
小徒弟的手抓着……抓着,赶紧放手也就是了,可她捏了捏,拉了拉……还很用力!
泠夙痛到内伤,又不好喊,低头看着还要剥开他的衣衫,帮他抓虫子的小徒弟,实在很无语。
眼见小徒弟召来了七星剑,掂了掂,就要去割——素来镇定的泠夙再也镇定不下来了,闪身,来到了岸边,恢复了原先的白衣神仙的样子。
“师父!那虫子——”
泠夙窘迫,避开追上来还要除虫子的幽若,脸上发烫起来,赶紧背过身,弯下腰,咳嗽了一声,道:“哪里有虫子啊!”
幽若眨了眨眼:“明明还在啊!”
小徒弟未解人事,实在是……
泠夙有些不淡定了,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收的是个女徒弟!他带上山来的时候,幽若还是个七岁的小孩子,有一些事情,若是他不教,小徒弟也不可能知道啊!
可是,这要怎么教呢?
泠夙看着还是懵懵懂懂的幽若,着实有些开不了口。而且他是一个男师父,男师父怎么好意思跟女徒弟大讲特讲这些事情,虽然幽若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现在说这些,大约早了点吧,不如迟几年再讲!
自我安慰着,泠夙朝着小徒弟笑道:“星儿,这一次我带回来了红苓果!”
听到最喜欢吃的仙果,幽若果然丢开了虫子的事,兴奋地嚷嚷开:“师父!我要吃嘛!我要吃啦!”
泠夙微笑着,牵着幽若的小手,缓缓地走进千雪殿里。
在他们的身后,曲水环绕,水声潺潺,而桐花似雪,飞舞漫天。
泠夙微微转冷,再像,却也是虚幻,如水中央,如镜中花。更何况,当年的幽若也不过是在做戏?他看了幻象,只觉得凉意浓浓。
一扬手,一招“漫天煞”,龙渊剑化作无数柄,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刺向在水中欢笑的幽若。
只听哗啦啦地一声,幽若的幻象碎了,化成无数四溅的水花。
泠夙步履没有停滞,继续往前走。
光影再次变化,竟是变作了夜半时分。月华如练,千雪殿里,清幽如梦。光线朦胧而迷离,白色的帐幔垂地,薄薄的,如轻雾一般。
泠夙步履微停,昊天塔,是不断地重现美好的旧时光,让人自愿沉湎于幻境里,不愿离去,直到死前的那一刻,才能清醒,所遇所感,不过是一场梦,要多虚无,有多虚无。
层层帐幔深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接下来,要遇见十三岁的幽若了吧!
泠夙似乎又看见,初长成的小徒弟,从久远的光阴中,走了出来。
小脸愈见明艳,那双眼眸明亮如星光璀璨,流出浑然天成的妩媚。她看看左边,看看右边,蹑手蹑脚地溜进他的寝殿。
当时泠夙以为,在外人看来很坚强的幽若,骨子里还是那个依赖着他的小孩子,怕黑,从小就粘着他,时不时要他抱抱,晚上就寝时,还不肯一个人。
他出去几天,幽若就不眠不休地等他几天,弄得他很心疼,也很无奈。
女孩子大了,总要是自立的,还要师父抱着睡,实在是有些不妥当。
给她布置了新的寝室,紧紧地挨着自己的房间,她还是会半夜溜出来,爬到他的榻上。
往事如同昨日一般,历历在目。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披头散发地坐起来,又一次沉着脸,无奈地道:“小若!”
幽若笑嘻嘻地往他的怀里钻:“师父,我怕嘛!”
泠夙语气再放重了些:“小若,去你自己的房间!”
幽若讨好地笑着,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娇声娇气地道:“师父,我就要在这里嘛!一个人睡不着!”
“出去!”泠夙狠狠心,一把推开了她。
幽若跌坐在地上,愣了愣,不敢置信地看着泠夙,委屈得眼圈都红了。
泠夙心里老大不忍,口气放软了些:“小若,师父是为了你好!”
幽若把头撇过去,眼泪啪啪地掉下来,就坐在地上无声无息地大哭。
这下,泠夙手足无措起来,明知道自己再狠狠心,赶她出去,她就会出去,但是见到小徒弟哭,心里是万分疼惜,犹豫了一会儿,下了榻,扶起幽若,道:“下不为例啊!”
幽若不哭了,顿时笑起来,顺势扑进他的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依偎着:“就知道师父最疼小若了!”小脸在他的胸口擦了擦,顺带把眼泪给擦干了。
泠夙又好气又好笑,抱着她上了榻,口内道:“下次要自己睡!”
“好!”
“白天黑夜,日月交替,乃是自然之事,无须惊怕黑夜!”泠夙开始教导了。
“哦!”
“要是怕,你可以点着灯睡觉!”
“恩!”
“寻常的灯太亮了。那用明珠照光吧!珠光柔和,又不刺眼。为师会为你寻来最好的明珠!就悬在你帐子里面,好不好?要是不喜欢那里,也可以放在屋中央。”
幽若没有答话。
泠夙低头一看,幽若蜷缩在他的身侧,呼吸均匀,想来,已经睡着了。
微微失笑,还真是个孩子。
幽若睡觉极不老实,动来动去,没有片刻停歇!她翻了几个身,嘴巴嘟了嘟,手随意地搭在了他的胸前,挠了挠,然后又缩了回去,揪着自己的头发扯了扯,同时,脚蹬了几下,把被子蹬掉了大半。
幽若灵气充沛,没那么容易着凉,但也不得不留心。就知道她会这样,泠夙早留了仙咒,被子会自行盖了回去。
一夜如此反复不休。
好在泠夙早就习惯了,很坦然地躺了下来,很淡定地接受,幽若时不时摸过来的小手,踢过来的小脚。
眼前的幻象,与曾经发生过的事,何其相似!
幽若在床榻上,小小的身子扭过来,扭过去,手脚乱动。只是幻影里,少了他,没有人留仙咒,替她盖好被子。
泠夙抬起右手,气流在剑尖凝聚,再一划,长剑直击过去。
却不想,幻影突然消失,天陡然大亮。
下一瞬间,幽若的幻象又出现了。她坐在床榻上,抽抽搭搭地哭着:“师父,我要死了!”
幻境与记忆交错,几乎与真一样。记忆里,那个遥远的午后,又仿佛在他眼前浮现。
上午的时候,顾掌教携徒弟吴青到访千沨宫,他出去亲迎后,回来就发现不对劲。千雪殿里,竟然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他的心一沉,闪身来到寝室内。
只见幽若坐在床榻上,裹着被子,哭成泪人,看见他回来了,没有像往常一样扑上来蹭蹭,而是苦得更凶了,呜呜咽咽地道:“师父,我要死了!”
再一看,床榻上有大片血迹。鲜红鲜红的血,还未干透,深深地地刺痛了泠夙。
什么人,竟然能突破他设下的结界,伤了小徒弟!
来到小徒弟的身旁,泠夙将她圈在怀里,伸手按上幽若的手腕,却发现她的脉象极是平缓。
泠夙又惊又怒。
竟然在伤了幽若之后,这个人,还能掩饰得如此之好!自负术法高强,六界无敌,却不想,自己的苍梧峰,竟有人能来去自如,还伤到了他的小徒弟!
泠夙不再迟疑,立刻喂了幽若一粒崆峒刚送来的礼物九转金丹,一边宽慰着六神无主的小徒弟,一边用“纸鸢术”给顾掌教送信。
崆峒一派在医术丹药上,造诣极深,虽说比不过医圣谷,但也十分好了。先请顾掌教看一看,若是不行,他即刻带幽若去医圣谷。
听说幽若受伤,顾掌教没有耽搁,带着爱徒吴青,立刻来了。
古长老亲自选了许多疗伤的良药,与几位长老,前去苍梧峰探视。
千雪殿里,顾掌教仔细地为幽若诊脉,原本紧紧皱着的眉头,舒缓开去,如释重负,微微一笑,正要开口,忽然看见一脸紧张的泠夙,眉头又皱起来,半晌都是欲言又止,似乎有难言之隐。
泠夙在一边看着,越看越心慌意乱。
吃了九转金丹,幽若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身上血流不止,渗了出来,污了白裙。因着失血过多,那张小脸,是惨白惨白的,可怜兮兮地望着泠夙。
古长老与几位长老面面相觑,神色也跟着紧张起来。
泠夙更加担忧,开口问道:“顾掌教,如何?”
顾掌教咳嗽了一声,站起来,尴尬道:“泠宫主,其实,令徒无妨,过几日便会好!”
泠夙目光微冷,似是不信。
顾掌教更是尴尬:“此乃……此乃……”虽说此乃极寻常自然之事,但是当着这许多人的面……顾掌教苦着一张脸,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委婉地说出来。
虽说仙门可以嫁娶,但是千沨宫上下,却不似崆峒那般盛行。弟子辈中几乎无人成亲,更别说泠夙、古长老他们了。这次出诊,顾掌教只觉得是生平中最为棘手的一次。明知如此,却无法说出口,他窘得无以复加了。
吴青实在绷不住,笑出声了:“泠宫主,若若小师妹真没事!”他朝着床上奄奄的幽若一笑,挑挑眉,挤挤眼睛,“真没事的!”
“哦?”泠夙侧脸看着他。
顾掌教赶紧丢了一个眼色给吴青,道:“泠宫主,能否借一步——”
话还未说完,却听吴青大声嚷嚷:“不就是若若小师妹可以生孩子了嘛!”
泠夙闻言,顿时明白了,不由地僵住,跟着尴尬起来。
成仙数千年,云淡风轻,他早忘了世间女子会有……看着榻上的小徒弟,泠夙的心里洋溢着浓郁的欣喜,他的幽若长大成人了。然而,在这欣喜之余,他又感到一丝的失落。
只见吴青趴到了幽若的床沿边,笑道:“若若小师妹,别怕!女孩子每个月都这样!吴哥哥会做带子,保管你用得——”
他一语未了,就被顾掌教连忙喝止了。
泠夙微微皱眉。
但吴青却是很奇怪:“师父啊!你凶我做什么嘛!本来就是嘛!书上不写着嘛!若若小师妹这个叫痛经,将来成了亲就好了!”他说得极是高兴,手舞足蹈,“嫁给吴哥哥,保证不痛了!”
顾掌教刚要开口,为爱徒解释几句。却听幽若大为火光地大喊一声:“谁要嫁给你,我要嫁也是嫁——嗳哟!”她捂着肚子,痛得直打滚儿。
泠夙忙要伸手去扶,吴青的动作确实更快,直接扶起了幽若,口内道:“若若小师妹,一会儿就好了。”
小儿女自有小儿女的旖旎。顾掌教忍着笑,站起来,看着泠夙道:“泠宫主,我去开张方子啊!”瞪了一眼吴青,示意他别再多说。
吴青将幽若扶着坐下,本来还想说,但是偷眼看了看神色不虞的顾掌教,再看了看幽若,又偷偷地瞥了一眼泠夙的脸色,硬是把其他话都咽了回去,只是道:“那,若若小师妹,吴哥哥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见幽若无事,古长老与另外几位长老,客气了几句后,也纷纷告辞而去。
方才人多,泠夙倒未曾细想,如今寝室内,只有师徒两人时,他陡然生出几分尴尬,俊朗微微有些红。
小徒弟紧紧地抱着被子,只拿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师父!”
泠夙不淡定了,两眼望天。
女孩大了,有些事,就必须说清楚。授业解惑是师父分内的事情,可是具体怎么说,泠夙却犯了愁。说的隐晦些,怕幽若会听不懂;但是真要说的那么很直接,泠夙委实是不好意思开口。
负着手,泠夙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语言,突然想起来顾掌教提醒过,这几日,幽若是特殊时期,需要驱寒,立即作法生火。离床榻很近的火盆里,燃起火焰,不一会儿,屋内就温暖如阳春的午后。
泠夙负手,站在火盆边,脸上更红了,不知是被火烤热的,还是窘迫的。
“师父,痛!”
若是以往,小徒弟肚子疼,泠夙早就过去揉了,可现在,幽若是因为……才肚子痛的。他窘在了原地,看到幽若可怜的样子,想去揉,但是——唉,以前她是孩子,倒还无妨,现在她长大了。
男师父与女徒弟!
泠夙忍不住摸了摸头,叹了一口气,把头低了低。
果然啊,男师父与女徒弟有些事,就是麻烦!
“过几天,就好了!”泠夙想了想,艰难地开口安慰道。
“徒儿真的很难——”一阵疼痛袭来,幽若疼得蜷缩成一团,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脸色惨白。她紧紧咬着嘴唇,连嘴唇都咬破了。
泠夙吓了一跳,闪身过去,立刻想给幽若输灵力,但是,又想起来,就是输再多的灵力,也不能缓解幽若此时的疼痛。
难道就看着小徒弟,就这般疼上几天?
这阵的疼痛过去了,幽若神色稍稍缓和了些,抬眼,吃力地看着泠夙,几乎要哭了:“师父,难不成以后,徒儿每个月都要疼个几天?”
泠夙脸红着,默默地点点头。
幽若小脸顿时黑了:“师父为什么不会每个月疼?”
泠夙很窘,目光闪烁,艰难地开口:“为师是男子,所以不会疼!就几天,忍一忍,就过去了。”
幽若更郁闷:“师父,每个月不流血吗?”
泠夙窘迫地摇摇头。
幽若大哭:“这不公平,为什么师父不流血,还不疼!徒儿却要流那么多血,还这么疼!”
“这个呢!那个呢!小若是女孩子啊……其实女孩子长大了呢……是每个月都要流血几天的,额,这个呢,是很正常的。那个呢,额,有时候会痛的。”泠夙一脸尴尬,语无伦次地解释道。
幽若苦着脸,问:“成仙以后呢?还会流血,还会疼吗?”
泠夙僵了僵,红着脸,再一次默默地点头。
以幽若的资质,在二十岁前,是绝对能修得仙身。若是在那个年纪上成仙,幽若这件事是避免不了的。
幽若捶着床榻:“师父,徒儿不要!”
若是可以,泠夙也不愿见幽若痛,但是这是自然规律,泠夙也毫无办法,想来想去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说了,就安慰道:“为师,会陪着你。”
幽若眼睛眨了眨:“刚才吴哥哥说的,对么?”
泠夙侧头看着她。
幽若往被子里缩了缩:“就是……,就不疼了。”再眨了眨眼,她追问:“师父,为什么嫁了人,就不疼了?”
泠夙再一次噎住了。
风轻云淡了这么多年,他早就参透七情六欲,如今,却要让他,对着天真烂漫的幽若解释何为情,何为欲。
苍天!泠夙有挠墙的冲动。
斟酌再斟酌,泠夙面容上是寡而淡的温柔,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师道尊严的模样,缓缓地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天地之间,因缘际会,皆合一个‘和’。大千世界,莫不如此。知其雄,守其雌,阴阳共存,和与为一,情便从心生,男女相悦。情投意合,即可结为夫妻。然而,若放纵情,由情堕落成欲,无法自持,对修行无益。故仙门不禁情,但禁欲。”
“师父,听不懂!”幽若的揉了揉眼睛。
“有情,是没有错,然而,控制不当,就会放纵了情。情一旦放纵,那么由情而生的欲便会滋长。欲念过多,则无法专心修行,守护天下苍生。故,修仙者,应当修身养性,对万物有情,心怀坦荡的大爱……”
泠夙转过背,抬起头,滔滔不绝地讲了三个多时辰的大道理后,这才准备要把话头悄悄地引到“双修”上,转回身,目光随意地往下一看,僵在了原地。
幽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睡了过去,小小的身子弓着,向内躺着,双脚乱蹬,被子又滑了下来。
看样子,今天,幽若是不会拉着他问东问西了。
泠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不觉皱起眉头来。
幽若一定觉得疼,睡得很不安稳,眉头蹙着,手紧紧地捂着肚子,整个人在微微地颤抖。
被子自行盖了回去。泠夙还不放心,伸手替小徒弟一一掖被角。掖好靠外的被角,他一手撑在被子上,探出身子,小心翼翼地不压着下面的幽若,伸出另一只手去掖里面的被角。
冷不防,幽若翻了个身,小脸儿正好擦过泠夙的脸,眼睛突然睁开:“师父!”
泠夙吓了一跳,手一晃,上身一个不稳,竟是压倒在小徒弟的身上,不觉大为尴尬。
虽说,他以前常抱幽若,但那时,她还是个小孩子。而现在,幽若已经是姑娘了,他这个做师父的,自然是要避讳些的。
但幽若却还像从前一样,立刻抱住泠夙,小脸贴上来,蹭了又蹭:“师父,痛!”
泠夙想要起身,奈何小徒弟抱得紧,他又不忍心推开,安慰道:“小若,忍忍就好了!”
“痛!”幽若把头埋进他怀里,哭得抽抽搭搭的,“真的好痛!师父,揉揉!”
幽若一哭,泠夙心就软了,迁就道:“好!师父揉揉!”眼看着,亲手养大的幽若痛成这样,他这个做师父的,却帮不上什么忙,怎么能不心疼。
幽若放开了手,眼睛边还挂着泪珠子。她用手背擦擦眼角:“揉揉!”
泠夙果真替幽若揉起肚子来。
照料小孩子,他摸索了几年,总算是摸索出些许的规律来。幽若纯真可爱,只要他真心待她好,她就会十分地听话乖巧。
修长的手,伸进被子里,带着暖暖的体温,泠夙轻轻地揉着幽若柔软的小腹。
他温和地笑道:“小若,忍一下吧!为师曾经教导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忍耐痛苦,也是修行的一个方面。”
幽若“嗯”了一声。
泠夙又道:“早点睡吧!为师会一直在你身侧!”
幽若看了看泠夙,嗤嗤地笑着,眼睫毛动了动,然后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她的呼吸就是浅浅的均匀。
看着幽若总算熟睡,泠夙的目光透着暖意,唇边的笑亦是暖融融的。
回忆渐渐远去,泠夙看着幽若的幻象,坐在床榻上,对着他哭,只觉得心寒。
那个依恋着他的小若,那个在他怀里撒娇的小若,那个在他身边喊疼的小若,一转眼,就永远成了前尘,尘封在旧时的光影里。
仙力再次凝聚,泠夙出手,又是杀招,将幻象击得粉碎。
在这个幻影消失的那一刹那,又一个幻象生成了。
千雪殿消失。
崆峒仙境,月下松林,十五岁的幽若,坐在怪石上,弹着箜篌,是古老的相思曲。
幽若的资质不光是在仙术上,在乐理上,也是一点就通。泠夙不过是略微指点,她便能将箜篌弹得出神入化。
在不远处,隔着朦胧的烟霭,少年的吴青,不远不近地站着,正专注地望着美丽的少女,目光灼灼。
一曲终了,吴青笑着问:“若若小师妹,这是什么曲子?”
“相思曲!”幽若眼眸如水,笑靥如花。
“相思?什么意思啊?”吴青追问。
“想念一个人。”
“这样啊!若若小师妹,你弹给我听,莫非是在相思吴哥哥我?吴哥哥很喜欢听啦,多弹几遍,好不好?”
“不好。”
“哎呀!多说几个字会死啊!就跟吴哥哥,多说几句话,好不好啦!若若小师妹!”
“懒得理你!”幽若站了起来,御剑离去。
当年,幽若离开时,没有回头,似乎不知道吴青在看她的背影,正如他们都不知道,其实泠夙一直负手,隐去身形,遥遥地看着这一幕。
幻境里,再一次让往事浮现在眼前。
泠夙有种无力感。
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却再一次经历过程,然而,他只能在一边旁观,而改变不了结局。
泠夙微微蹙眉,幻象似乎与记忆有了偏差。
幽若,竟然去而复返!
凌空结印,龙渊剑如流星一般划出,带着强劲的仙力,直直地刺过去,然而,在下一瞬间,泠夙硬生生地收招。
他震惊了。
“星儿!”
虽然及时收了招,但泠夙这一击,使出了三分的力,非同小可。星芙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被这招的余波击飞。
泠夙飞出,及时接住,低头再次确认,怀中所抱的,真的是星芙,而不是幽若的幻象。
他又惊又怒,心里又充满了疑惑。星芙竟敢贸然闯入险象环生的昊天塔里!可是,徒弟很乖巧,就算会走出听松阁,也绝对不会擅自离开崆峒!
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仙门有大事发生么?
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就是立刻找到阵眼,破阵而出。星芙的伤实在是拖不起。
嘴角流血,她已经昏迷了过去。
魂魄还未曾养好,现在又添了新的裂痕!
收心归静,凝神于虚,泠夙将仙气汇聚,然后低头,缓缓地渡气。
仙气缓缓地流淌入星芙的经脉之中。泠夙眉头微蹙,星芙的体内似乎掺杂了一丝莫名的黑气。
泠夙越想越觉得疑惑,再一次细细地查探了星芙。小徒弟身上仙气环绕,无半点异象。
那似有似无的黑气,似乎是他的错觉。
他再探星芙的脉门,小徒弟的伤势,也实在不容乐观。渡气后,她并没有立即转醒,仍是昏迷着。
必须速速破解昊天塔的幻阵!
在似真似幻的昊天塔里,除却怀抱里的星芙是真的,泠夙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到的一切。
下意识的,泠夙抱紧了星芙。
幻境再次变化,氤氲的白雾中,幽若的身影隐隐约约。
这一次,泠夙不再去看,收敛了心神,仙咒御剑攻击,直接将幻影击碎了。
他低头,再看一眼星芙。她在自己的怀里,睫毛弯弯,微微地动了动,像一只孱弱的小猫。
不能再拖,要速战速决!
仔细辨别出昊天塔神力最盛的方向,向着那里极速飞去,泠夙不再看幻影,只要一有动静,立即出手,直接使出杀招,将还未成形的幻象,除得干干净净。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其实,星芙已经醒了,只是一直闭着眼。
她安然地躺在师父的怀里,觉得十分的安心。
师父待她真的是非同一般的好,绝不是墨初说的那样的无情。泠夙的身上是淡淡的暖,足以温暖了她,足以为她遮风挡雨!
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这样的感觉,似乎是不太对的,然而,很快,她就释然了。
他们是师徒,在苍梧峰上,相依相伴了十年。
她与他,是这个世上,最亲最亲的人。
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泠夙温和地道:“星儿,好些了么?”
让师父发现了!
星芙睁开眼,想笑给师父看。
泠夙立即微微蹙眉,疼惜地道:“别动!”
难以言说的甜蜜,涌上心头,星芙忍不住将小脸儿,在师父的胸口轻轻地蹭了蹭。
周围的白雾,变得十分浓了。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昊天塔制造出来的幻境,愈来愈逼真。
仿佛是深夜里的乱坟岗。
冷冷的缺月挂在漆黑的天幕里。乱坟岗上,有坍圮的矮墙,有枯死的老树,有累累的坟墓,显得荒凉而破败。
死一般的寂静,弥漫着诡异的气氛。
突然,一座座坟墓裂开,一个个死人自己掀开了棺材盖,爬了出来,站在坟头上,都面向了泠夙这边。
他们的身子,已经腐烂了大半,散发着,阵阵的恶臭。
是僵尸吗?
星芙害怕了,头往泠夙的怀里埋了埋。
泠夙开口安慰:“无妨!”
说话间,他已然出招,龙渊剑飞出,化作千万柄长剑,带着数千年的雄劲仙力,直接刺入每一个死人的心间。
这一招是“漫天煞”!
不过一瞬间,那些死人,全部消失了。
原来又是幻象啊!星芙这才把头探了出来。
泠夙犹豫了一瞬,缓缓地解释:“不是幻想。昊天塔迷惑人心,创造幻影,使人不知不觉沉迷,最后困死其中。死后,肉身与魂魄却依然留在昊天塔里,逐渐被塔中神力所吸收。方才,你看到的,就是他们魂魄的残余。”
星芙吓了一跳。
泠夙立刻宽慰道:“星儿,不怕,有为师在,绝不会有事!”
星芙点点头,侧眼一看,不觉愣住。
泠夙顺着星芙的目光看去,一时也怔住了。
昊天塔的雾气,愈加诡异。在浓雾中,幻象的幽若,华美艳丽,彩绣辉煌,却是妖姬的模样。
血红色的长发,梳成凌云髻,戴着朝阳五凤挂珠钗,凤口吐珠,垂下精致的流苏,金光耀眼。
华丽的紫色长裙,裙子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红花。瞧不出是什么花,只知道那花朵红得极其的诡异,似乎是鲜血染就。
在风中,她的裙摆飞舞,大朵花也翻动着,流转着无数的光华。
她媚眼如丝,修眉斜入鬓角,烈焰红唇边,是一抹妩媚而张扬的笑。
惊世的妖姬,绝世的妖艳!
白皙的手指,套着嵌宝镂花雕凤金护甲。护甲轻轻搭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幽若侧头,对星芙视而不见,朝着泠夙,笑得极为放肆:“泠宫主?”
星芙看了,只觉得心压抑得厉害,仿佛心里有许多许多委屈,却说不出来,只能一直笑着,笑得张扬,笑得妩媚。仿佛,只要笑了,就可以将所有的委屈悉数遮掩住。
这样盛大的难受,明明不是属于她星芙的,但却似乎是一直藏在她心里的某个角落,然后在这一刻,莫名而突然地席卷而来。
抬头看看泠夙,星芙不觉讶然。
在师父身边这么些年,她从没有见过师父这样生气!
泠夙面容紧紧绷着,浑身上下冒着森森冷气。
昊天塔变化出的幻境已然改变。
雾散去。
北邙山,飘着凄凉的雪。鬼堇隧道口,一株雪莲,尚未长成,被一团小小的雾气环绕。
泠夙只觉冻得几乎走不动了。
幻境里,幽若也同他记忆中的场景一样,就那样妖艳地站在雪莲边,抚着隆起的小腹,肆无忌惮地笑着:“别来无恙?”
“小若!”泠夙忍不住喃喃地呼唤。
他气愤到了极点,无奈到了极点,无限的话语,只化成了平时里最寻常的一声呼唤。
“小若?”幽若挑眉轻笑,是说不清的妖媚,“泠宫主何必自欺欺人!我一直都是魔宫的公主殿下,从前的暗影杀手,如今的魔后陛下!”
泠夙朝着幽若,走了一步:“为师还认你这个徒弟。小若,自从起废去千年魔力,拜入我门下时,你就重新开始。选择仙道,你就是仙。魔宫的——”
幽若大笑,笑得满头珠翠晃动,碰撞出叮当的声音:“我若不自废魔力,成七岁幼童,怎能取得你的信任?潜伏十年,只为魔治六界。你是仙,我是魔,我们之间,从来只有一个选择!”
泠夙手一松。星芙就重重地掉到了地上。
从雪地里,迅速冒出一双带血的手,只把她往地里拉。星芙来不及呼喊,就整个人被拖进去了大半。
泠夙到底修为高,很快就觉得不对劲,左手手指一指,凝聚仙力,击碎幽若的幻象,与此同时,右手抛出剑,直接在星芙掉下来的地方,划开了一道极深的口子,将星芙拉了回来。
重新将星芙紧紧抱入怀中,泠夙有些后怕。他险些让昊天塔迷了心智,若是再晚一点点,他的星芙就已经惨遭毒手了。
星芙的脸色都白了:“幽若师姐她——”才说到这里,伤势又发作起来,她疼得汗如雨下,晕了过去。
泠夙再次替她渡气,暗自惊慌。
昊天塔能窥探人心。每个人进入昊天塔后,所看到的幻象,都是自己从前的回忆。如今,星芙也能见到幽若,是否意味着,她又想起了前世种种?若星芙彻彻底底,想起了前世,她还愿意,留在他身边,做乖巧的小徒弟吗?
仙魔之间,非此即彼。
当年,他是仙,她是魔,他们都是别无选择。
心底长长地叹一口气。
从前的事,暂且不论,如今小徒弟显然已经被人算计上了。魔宫的暗算多不胜防。让星芙进入昊天塔,极有可能是幕后指使者的诡计。
泠夙深思下去,只觉魔宫令人发指。
身为他的徒弟,星芙免不了要面对仙魔之争。可星芙心思单纯,修为不深,若是没有他在旁守护,只怕性命堪忧。
在昊天塔里,更是如此,要处处留意,时时小心。
抱着星芙,他继续急速地往前飞。仙咒御起龙渊剑,连连出招,在幻象未成形前,就将它们斩碎了。
星芙已经醒过来:“师父……”
泠夙蹙眉。
星芙忍着疼,道:“星儿也不知,怎么就来到这里。本来星儿……”她看了看泠夙的神色,有些胆怯地道,“本来星儿随着墨初离开崆峒,去了长安,住在暖花坞里。后来,墨初出去做生意了,我就去街上走走。”再看一眼泠夙,星芙愈加胆怯,“然后,星儿就稀里糊涂地到这里来了。”
说了这一大串话,星芙消耗极大,虚弱无力地缩在泠夙怀里,只是仰着头,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不对劲!
以往,他问话问到墨初时,星芙若是不愿意回答,只会是沉默以对,绝不可能就这样顺利地说出来,她与墨初在一起的事。
可话又说回来,这一路来,小徒弟的举止,并无异样。
他在星芙身边多年,绝对能确定,他抱着的这个人,就是他最疼爱的徒弟!
难道是那股黑气?
泠夙心往下一沉。
就在这一瞬间,星芙突然出招,柔荑小手化为森森白骨,滴着血,直接扣向泠夙的咽喉!
泠夙是何等修为,立即避开,神色冷峻!
这是“魍魉锁喉”!骷髅怪的绝杀招!
那白骨上滴着的血,淬了千年尸毒,凝着无数冤魂的冲天怨气,十分厉害。只要划破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毒血便立刻入内,不消一会儿的功夫,就能腐蚀掉五脏六腑!
原来骷髅怪,竟然用了魔宫禁咒,舍弃真身,将魔魂化为一缕黑烟,隐藏在小徒弟魂魄的缝隙中,与星芙的魂魄,九真一假的交替出现,险些瞒天过海,暗算成功!
徒弟前些日子的重伤未愈,魂魄不稳,在昊天塔里又受了伤,现如今还被骷髅怪的魔魂附体!
泠夙心疼万分!
不能对骷髅怪下杀手,因为他占了星芙的肉身!
泠夙仿佛能听到星芙的魂魄,在身体的深处嘤嘤哭泣。
持剑而立,他目光清冷,白衣萧萧,衣袂翩翩,如霜似雪。
龙渊剑身闪着冷光,直逼向骷髅怪的咽喉。
骷髅怪却是不躲不闪,猖狂地大笑:“有本事就杀了哥啊!你杀了哥,哥就拉你的小妞儿一块儿死!”
剑化成千万柄,从四面八方,牢牢地围住了骷髅怪。
泠夙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
清新乖巧的星芙,被骷髅怪附体后,如今眉梢眼角,都带着魔的妖娆,与记忆中的幽若的模样,奇迹般的重叠。
骷髅怪挑挑眉,眼神妖媚,慢慢地伸出右手,朝泠夙晃了晃中指,然后张开嘴,伸出舌头上下左右地舔着:“哥真没想到,堂堂的泠宫主,会跟自己徒弟乱来啊,又是抱抱,又是亲亲!”他将手指伸进嘴里吸吮,正欲咬下。
泠夙及时下了禁制,将骷髅怪定在那一刻,微微愣住了。
眼前的人,这样的神情,却给他一种特别熟悉的感觉,朱唇微启,红润的小舌轻佻地舔在手指上——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在什么地方看过同样的神情,是妖艳而奇异的诱惑。
泠夙有些不淡定了,俊脸上多了几分热度。
定了定神,他右手凌空画符,运起仙咒,凝聚数千年的仙力,强行逼出星芙体内的骷髅怪的魔魂。
逼魂出体,是十分高深的仙术,稍有差池,便会伤及星芙的魂魄。泠夙出手的力道,慎之又慎。
只是,骷髅怪的魔魂纠缠着星芙魂魄,如疯长的藤蔓死死地缠绕着树木,疯狂地地抵抗着仙力,需要他一点点地逼出来。
因仙力与魔力在体内剧烈争夺,星芙的脸色一会儿清纯,一会儿妖艳,交叠不休。
这对星芙的身体损害极大!虽说她已经是仙身,但要不了多久,她的□□就会破碎!
骷髅怪大笑:“有本事,继续啊!”
必须速速了结!
泠夙抬起左手,再结仙印,龙渊剑化作一缕银光直接钻入星芙体内,迅速地斩断魔魂与星芙仙魄的联系!右手,连换几道仙符。
这时,一缕黑烟,从星芙体内蓦然冒出。
是魔魂被抽出了!
泠夙立刻再出杀招,又是那一式“雪之华”!
华光四溢,漫天雪影,蕴含着数千年的仙力,一齐迸发出来!
龙渊剑斩下!
不过一刹,光散,雪消。
骷髅怪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灰飞烟灭了。
泠夙立即飞过去,伸手牢牢地抱紧虚脱了的星芙。
风烟清痕,寡淡若无。
昊天塔神力凝成的真元,七层宝塔,就巍然耸立在淡薄的浮云中,如立在风中的湖面上,塔影微晃,时隐时现,如同幻象。藤蔓缠绕着六面形的塔身,隐隐露出塔上繁芜的雕刻花纹。那花纹是上古天神遗留下来的符咒,含着巨大的神力。塔顶如盖,每个角都垂着铃铛,一串串的,如一簇簇的紫藤萝,是淡淡的紫色,如梦幻一般的颜色。
在轻风里,淡紫色的铃铛摇曳出奇异的曲调,似乎是遥远的招魂曲,一唱三叹,叠句重章。
“目远人怅,伤心悲,魂兮归来,莫相知。哀兮叹兮,勿长相思!”
那幽怨的歌声,如浮尘般,就在身侧。
声音很熟悉,似乎就是幽若的。
泠夙看一看怀中昏迷的星芙,微蹙眉,收敛心神,走进了七层宝塔。
眼前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长廊,曲曲折折。
长廊里,珠帘重重低垂。细碎紫色珍珠一串串,在光线里地转动着,流动着光,一闪一闪的,仿佛是夜空里的冷星,泛着旧梦一般的光泽,带着惆怅的黯然。
泠夙的白色长袍,曳过铺满了紫色花瓣的地,曳出一道窄窄的痕,露出雕刻着朵朵莲花的白玉地面。
步步行,步步莲开,步步珠帘卷。
长廊两边,都垂着紫藤花般的铃铛,相互碰撞着,奏出一曲缠绵而哀怨的招魂曲。
似幽若的女声在低低地吟唱:“哀兮此生,叹兮来世,往事之不可追兮,与君长诀!于君永诀兮,死死生生勿再遇!”
光线昏暗,是朦胧的怅然若失。有蒙蒙尘埃悬浮着,恍如记忆的游丝,隐约可见,却又伸手不可触到。
泠夙驻足。
这样的景色似曾相识,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遗忘了的地方,他有这样一场幽梦般的际遇。
紫藤花瓣袅袅上升,如缕缕轻烟。
寂寂长廊,斯景如梦,氤氲而朦胧,是恍惚迷离的幻境。
星芙醒了,在他怀里微微动了动。她受伤极重,连话都无法说,只能眨眨眼,疑惑地看着泠夙。
泠夙温柔地安慰:“别怕,星儿,有为师在呢!”
龙渊剑凝聚数千年的灵力,化作一场剑雨,气势滂沱。幻象如同泼墨的山水画,晕染开去,又如风过湖面,涟漪乱了湖中倒影。
然而,剑招出尽之后,幻影再次凝聚,一样的曲折长廊,一样的紫藤花瓣铺地,一样的铃铛呜咽,一样的静幽如梦。
长廊的转角处,一抹倩影,倏尔飘过。
惊鸿一瞥。
是如剪秋水的双眸,是胭脂绝艳的容颜,是窈窕玲珑的身姿,是素净洁白的雪色衣裳。
幽若的幻象,再一次出现,却又蓦然消失。
七层宝塔里,神力更盛,处处透着幽怨怀旧的气氛,就像是一帧古画,缓缓打开,画纸泛黄,这里缺了一块,那里墨迹模糊,像残缺不全的记忆,流露出旧时光的味道。
泠夙抱着星芙,御剑前行,是比风还快的速度。
长廊边悬着的铃铛,急速地后退,一串接着一串,绵延下去,似乎可以绵延到永远。
那些铃铛,轻轻晃动,摇曳出一曲悲伤的招魂曲。
星芙虽然说不了话,但心里是明白的,只觉得堵得慌,仿佛曲里的那些悲伤,就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一般,是哀恸的绝望。
忽然间,曲调突然一变,变得缠绵悱恻。
飘扬的花瓣,由紫色变成了红色。
红艳艳的花瓣三三两两地聚集,旋转向上,成了一盏盏花灯,浮在半空中。每一盏花灯里,点着一支红蜡烛。
烛光闪闪,让星芙突然想起,与墨初假装成亲的那夜,燃了一夜到天明的龙凤花烛。
再一看,长廊两侧的铃铛,也变成了大红色。
那铃铛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
星芙听了,头剧烈疼痛,闭了眼,养了一小会儿神,然后,才缓缓地睁开眼睛。
看到眼前的一幕,她呆如木鸡。
远处,龙凤花烛高照。
红色花瓣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半遮半掩住了旖旎的风华。
有衣衫凌乱的两人在缠绵悱恻。那女子,她认得分明,是幽若。而那男子……
她忍不住,抬头看着泠夙。
泠夙脸上极烫,僵在了原地。但他不过转瞬间就回过神,留意了一下星芙,发现徒弟竟然与自己看到同样的幻象,更是窘迫得无以复加。立刻抹去了她这一段的记忆,紧接着又封了她的神智。
虽说是假的,但看到幻象中自己与徒弟……
突然,深深的罪恶感,袭上心头。
师父,即是,为师,为父。师徒之间,情同父女,不能有半点亵渎之心。
幻象,这一切都是幻象!
泠夙勉强定了定神,抱着小徒弟,仙咒御剑,龙渊剑发出白色的耀眼光华,朝那纠缠的两人劈下。
气流剧烈激荡。
幻象如破碎的镜子,散了一地。
泠夙环顾满地的幻象碎片,暗暗心惊。
每一片幻象的碎片,都如破镜一般,倒映着两人缠绵的身影。
泠夙看得心惊肉跳,几乎站不稳,后退一步,心里是莫名的恐惧,再低头看看怀中的星芙,神色变了变,手不觉颤抖起来。
默念一遍清心诀,他彻底冷静下来,再次施展仙术,御起龙渊剑,一招秋风扫叶,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幻象的碎片一扫而光。
氤氲的雾霭,聚了又散。
泠夙抱着星芙,已然站在七层宝塔的最顶层。
塔顶中央,是一座七边形的水晶台。台上平放着一个传音魔符,正飘出哀婉凄艳的琴曲。
很显然,公子笑在很远的地方弹伏羲琴。而那“倾心”琴曲,就通过这个传音魔符,不断地在昊天塔里回旋。
泠夙反而安心下来。
昊天塔的重现记忆,与公子笑的“倾心”琴曲结合在一起,威力极是巨大,记忆与梦境,虚实交替,真假难辨,使人不自觉地沉溺其中。
方才,他就差点疑惑了自己与小徒弟……
到底是自己太关心徒弟了,关心则乱,险些乱了心智。
心中一片清明,泠夙剑招再出,直接破阵法,销毁了传音魔符。
抱着星芙飞出七层宝塔外,泠夙右手再结印,以无上的仙力,暂且封住了昊天塔的真元。
七层宝塔的顶端,形成巨大的漩涡,雾气从四面八方,不断地涌入。与此同时,七层宝塔不断地缩小。
不过一小会儿,雾气就彻底消失,七层宝塔缩成了一尺来高,底座不过手掌大小。
泠夙收走了昊天塔的真元,同时,解开了定住仙门众人的禁制。
长空如洗,澄澈若波,峨眉群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