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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   隔日下了朝他去胤禩府里吊丧。满目的苍白像是儿子当初穿在身上的颜色,让他有一瞬间以为他还没走。
      昨儿宫里人便传话说皇帝要亲来。皇帝来了,停灵的大厅自然不能有别人,胤禩平素威望高,人缘好,往来举哀的人倒是络绎不绝,灵前也自然有人哭嚎,有哭声没眼泪的那一种,皇帝一来,倒是都清净了。
      才一踏进灵棚,黑漆漆的棺材险些将他的眼睛刺瞎。
      他不明白才三十五岁正当盛年的儿子怎么就变成这个冰冷的棺材。
      死也想不明白。
      那棺材有一瞬似乎成了一张襁褓,里面是他正哇哇大哭的八儿子,藕节似的小手臂有力挥舞着。细看又不似,他没见过襁褓里的胤禩,第一次抱来给他瞧,已经半岁了,穿戴得整整齐齐,有些瘦弱,就是那一次,他给他起名胤禩。
      胤禛管着内务府,这会儿自然是在的,上前来问:“皇阿玛,要瞧一瞧吗?”
      他摆摆手,算了,胤禛搀着他到次间的沿炕上坐了。他不知道民间百姓老来丧子是如何操办的,他只想像一个寻常父亲那样,送儿子最后一程。
      外间的哀乐又响了起来,吊丧的人又络绎不绝的进来,儿媳妇领着弘旺一个一个给磕头还礼。他瞧着弘旺,忽然一阵眼热心疼,他的孙儿,还没有谁是没了阿玛的。他想起孟子的话,君子有三乐,父母俱在,兄弟无故,此一乐也,弘旺已是独子,如今又没了父亲,正是当初他落成孤儿的年纪。他看着孙子,像是看着当年孤零零坐在皇位上的自己。
      又是一番没了顶的刻骨凄凉。
      世事循环往复,他的苦,如今轮到孙儿来尝。
      他那时还有皇位,还有祖母,没了父亲,却有天下。弘旺什么也没有。
      惠妃后来说,良妃这一脉,算是长在苦瓜藤上了,一个赛一个的苦。弘旺没爹,好歹有爹疼过,最苦是胤禩,有不如无。话音未落,他竟像孩子一样呜呜的哭起来。
      他忽然明白了,皇祖母不痛,是她心中无愧,他这么痛,是他有愧。
      然而这时他却不明白,只觉得那棺材漆黑得碍眼。
      怒火一瞬间就烧了起来,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恨他不负责任,撇下老父稚子,撒手西去,也恨自己。
      恨意让他撑起了已经微屈的脊梁,抄起靠在墙边预备抬棺的粗木棒,砰的一声砸在棺材上。棍棒毫不留情的落下,他气急败坏的骂道:“不孝的孽子,短命的业障,谁准你去的……”
      打到精疲力竭,楠木棺椁依然纹丝不动油盐不进,不知是认错了,还是硬气的与他死撑。
      这一场闹腾把来往的宾客都吓跑了,老九跪在他身前,抱着他,涕泪横流的哀求:“八哥走了,您老别再跟他过不去了,生死有命,他不想的。”
      老四也劝:“皇阿玛息怒,别叫八弟走得不安生。”
      老三老七扑在棺材前头护着,“皇阿玛手下留情,八弟刚走,会疼。”
      “他会疼?”康熙又加了几棒子,打得那棺材咚咚作响,口里腥气愈重,“他哪里会疼,他才不会!他是称心如意了!他巴不得我出洋相。不孝的孽畜,你起来,咱们还有帐没算清楚!你这个怂包软蛋,没骨气的东西,别以为一死了之,你死了我也饶不了你。你起来,躲着藏着算什么东西,再不起来,就不是我儿子!”……
      几个儿子心里明白,老爷子这是痛彻心扉了,眼泪纷纷夺眶而出。于是也不再拦着,任由他打。
      只有郭络罗氏听不下去,这话就像一刀刀剐在她心上,撕心裂肺的疼。两天了,她已经没有眼泪来哭,拼着一口气拦在康熙面前:“臣媳斗胆,您这也够了,胤禩尸骨未寒,您何苦又来作践他!您折磨他还折磨得不够么?”
      康熙目眦尽裂,“朕作践他?是他在作践我!他不过想看我求他起来,我是他阿玛,求我是不会求的,打也要把他打起来,爱新觉罗的子孙,没那么容易死!”
      郭络罗氏哇的一声嚎哭起来:“他不会想起来了,他是活腻味了才走的,他亲口和我说,他活腻味了……”
      这一声把康熙也哭懵了,怔怔的后退几步,他好像才知道,他的八儿子确实是死了,回不来了。
      这日之后,他天天来灵堂坐着,不说不动,没人知道他想些什么。
      出了头七,灵柩就要移往巩华城。
      黑棺之外又添了一层彩椁,外边罩着五色绣龙锦缎,华彩得如同一张狰狞而滑稽,饥饿却餍足的笑脸。
      有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进来,领着铁锤,这是要上楔了。两人分立棺椁两边,举起铁锤就砸,弘旺扑到灵位前,稚嫩的童音凄厉的喊:“阿玛,躲钉!躲钉啊,阿玛。”
      郭络罗氏嗓子早哑了,哀啼一声在女眷的怀中昏了过去。
      他坐在一团黑暗里,腮边滑过两行浊泪。
      临出门,他执意要把自己的狐裘大氅披在棺椁上,胤禛拦道:“皇阿玛,八弟知道您有心,他知足了,您别让他再有牵挂。”
      他抓住四儿子的手,红着眼道:“给他,你弟弟说冷!”
      他说他冷。
      胤禛喉头一滞,什么也没说把狐裘接了过去。
      百官披麻戴孝,命妇哀声不绝,偌大的贝勒府,一眨眼连个人都不剩。
      顾喜搀着他,走在最后。此时他不再是那个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万岁万万岁的帝王,只是个风烛残年的父亲。
      在巩华城停了灵,要满七七四十九天,胤禛有朝事政务,把狐裘交给郭络罗氏,道:“你留着吧,给弘旺也好,横竖是老爷子的情意。”
      郭络罗氏道:“回头我就捎给他,留着作甚,他等了一辈子,死了死了,总算才如愿。”语罢又是一番哭天抹泪。

      五日后上朝,头一件事就是定胤禩的谥号和封号。
      自己还没死,一大群人就在叽叽喳喳讨论自己儿子的谥号,康熙怎么听怎么不舒服。罢了朝议,只传了李光地和几个礼部和宗人府的大臣下了朝再说。
      人来齐了,还没等李光地开口,他便道:“封号你们去想,朕看着该封亲王,谥号朕想好了,就定纯字。”
      李光地道:“臣正是这么想的。”
      胤禩一辈子最想听到的,怕就是这个字了。他身上的脏污是康熙亲手泼上去的,也该由做父亲的亲口抹去。他一辈子看不破想不透,明明自己也是爱新觉罗的子孙,凭什么就低人一等,连自己父亲也要把那卑微的身世当成他的过错,甚至不惜戳着他的脊梁骨质疑他低贱的血统。他还什么都没做,还是个懵懂婴孩的时候,就被迫背上了父亲贪恋美色的罪名。
      他拼了一辈子,无非是想活得堂堂正正,干干净净。
      胤祉道:“老八生前是贝勒,按制追封加一等就是郡王,非有大功不可越级,皇阿玛如此,恐怕于制不合。”
      康熙刚想数落他,胤禩的影子又晃过眼前,只哼了一声,看向胤禛:“你也是这个意思?”
      胤禛低头不语。
      康熙叹了一口气,道:“你们不为胤禩想,也该为弘旺想一想。”按制子嗣袭爵,是要代降一等的。
      胤祉不做声了。
      康熙又道:“等朕百年之后,无论你们是谁坐在朕的位子,都不会愿意听到天下人说,你们亏待了那个没爹的孩子。”
      胤禛道:“皇阿玛不如问问弘旺的意思。”
      胤禩死后,康熙就把弘旺接到身边来了,一同接来的还有胤禛府上的弘历。弘旺性子好静,有了弟弟就一门心思带着弟弟,没事时看看诗书打发时间,做的文章倒是越来越好了。一笔字也不知比他老子好出多少。他才八岁,康熙也不拘着他练骑射,横竖他爱干什么都由着他,渐渐的竟有了几分才子王爷三阿哥的风范。康熙下了朝果然把弘旺叫过来,问他:“皇爷爷让你做个王爷,好不好?”
      弘历在一旁傻不拉几的蹦跶:“王爷王爷,我要我要。”
      康熙把那猴脸一样的小脑袋拨拉过一边去,“要你老子,你阿玛死了你再要。”
      弘旺闻言心中一痛,面上只是恭谨的笑了笑,回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反之,无其政者,亦不谋其位。孙儿不要。”
      康熙道:“你一家子都怂惯了是怎的?爷爷给,你就要!”
      弘旺道:“孙儿不愿做长安君。”
      康熙明白他是说赵太后以长安君为质的故事,心中不喜,斥道:“堂堂皇家子弟又怎会无功无劳,朕让你进宫是干什么来了,不长进的东西。”
      弘旺道:“皇爷爷让我进宫干什么,我不知道,听凭皇爷爷吩咐。我却知道我额娘打发我来,是让我替阿玛在皇爷爷跟前尽孝。”
      康熙打量着孙儿与儿子一脉相承的眉目,没来由眼眶一湿。半晌,才淡淡的笑道:“你阿玛若在世,才不会记着来给他老子尽孝……”
      话里是无尽的悲苦和自嘲。
      最后定的还是纯恪郡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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