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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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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除夕,是夜外臣朝贺毕,便是乾清宫家宴。
康熙高高坐在龙椅上,华光璀璨,坐看儿孙济济一堂,笑意盈盈。宫门外,玉壶光转,一夜鱼龙,漫天花开如雪,一城万姓,多少团圆。
他看着放出来的大儿子、二儿子、老十三,老子儿子都老了,憔悴是有一些,气色却还好。蓦地又把视线转向往年老八在的地方,那里现在是老九。接着便是诸阿哥祝酒恭贺,刚唱到老七,他心里咯噔一下,儿子们说了什么贺词他也不知道。只是又有些想不明白,想不起老七之后少了谁。
宫宴到最后,歌舞已散,老九喝得有些多了,扑在老十身上,不停说,要是八哥还在有多好,要是八哥还在有多好,一面说一面哭,最后竟成号啕,把好端端的和气劲搞得七零八落。几个哥哥连忙把他弄出去了,老九媳妇告罪不迭,他也没有追究的心思。
过了几天,一夜临睡,刚一躺下,又坐起来。让顾喜去找人,找八阿哥生前身边的人。
大半夜的顾喜上哪给他找去,只得到贝勒府上挖了一个积年的老人,道是胤禩的嬷嬷爹。胤禩的老衣裳,便是他给穿的。
老头子一辈子没见过紫禁城里的光景,一只脚都踏进棺材的人了,竟混到皇帝寝宫里来了。站也不是跪也不是,连手脚都不知怎么放才好。
他瞧着老汉畏畏缩缩的模样,又想起胤礽的嬷嬷爹来,那家伙当内务府总管的时候,见着这人不知该怎样趾高气扬。
他让老人挨着炕坐了,问道:“老人家,寿数是多少了?”
老人竖起大小两根指头:“托皇上洪福,六十有九了。”
“那比朕大些。你身体还好?”
“挺好的,福晋待奴才一家都好。”
“府里一切都好?”
“好的,就是福晋有些想小世子爷。”
“朕明日打发人送他回府里去。”
“奴才代福晋谢过皇上。”
扯完了,康熙又不知该说什么,鬓发斑白的两个老人,就这么隔灯对坐着。
半晌,他才有问:“他临走时,说了什么?”
老人眯起眼睛寻思了一阵,斟酌着道:“并没有什么,阿哥爷是在梦里去的。”
“总要说点什么?”
“说了,头一天夜里说的,说看见娘了,娘来接他了。”
“还有么?”
“阿哥爷病重时,时常叫娘,除了这,也没别的。”
“交待过什么?”
“清醒时交待过,想埋在离良妃娘娘近一些的地方。”
“这话是什么时候说的?”
“病得狠时常念叨着。”
“他……病得狠么?”
老头不禁抹泪,“若照我们的贱命,万万到不了这个地步,阿哥爷是心病。凤凰一样的人物,一夜间得像蝼蚁似的活着。他也是没法子,实在是做不来啥事也没有的模样,那日皇上传了旨意来让换地方,阿哥爷已起不得身了,却还能吃药,吃些汤水。听了皇上的话,眼中光亮霎时没了,奴才那时便知道,我们阿哥爷算是完了。果然的,从那以后,阿哥爷水米不进,终日昏睡,福晋就掰开他的嘴巴灌。便是这,也不过撑了十天,终归还是去了。”话到后来,已是泣不成声。
康熙听了,那泪珠儿便如滚瓜似的,“还有么?”
“阿哥爷身子骨一向不太硬朗,他有腿疾,疼得狠时,整夜整夜睡不着,曾叫了两个洋大夫来,让他们给治。乖乖,洋鬼子便活活在他身上动刀子,说来也怪,洋鬼子动了刀子,肿的跟冬瓜似的腿竟好了。后来万岁爷说他喜好旁门左道,他就把那俩洋大夫请出去了,药也不再吃了。腿上又发作时,只咬着牙死扛。”
胤禩啊胤禩,你何故倔强如此?康熙那时只当他与张明德之辈还有来往,一时说了重话,竟不知道他是为了救命。
“奴才看着他长大,他重情,都说他待人和气,手腕玲珑,奴才却知道,那是他对人都拿出七分真心。您也知道他那身世,小时见惯了拿高踩低,以己度人,做人便不愿再掺水分,总觉得他待人七分,别人就会待他十分。阿哥爷不是铁打的,重情的人,虚情假意伤不了他,薄情寡意却能让他抬不起头来。那段时日,阿哥爷活像个鬼,见人就躲,三十来岁的大男人,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一叠声问我,他做错了什么,他额娘做错了什么。”
“老人家,你别怨朕,家大业大,朕手里这碗水,没法子端平。”
“奴才不敢。八阿哥也没怨过。奴才看着八阿哥,总像是看池子里那水莲花,干干净净,漂亮体面,却是一半身子埋在泥潭里,甩不脱洗不掉,那是根,扯出来就活不成了。这是他的命,上辈子注定的。”
胤禩的一辈子,像个笑话,尽着金碧辉煌的爹,又舍不下衣衫褴褛的娘,两边拉拉扯扯,藕断丝连,活生生将他逼死的。胤禩是他造下的孽,别人生作皇子皇孙,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无边福祉,唯独他是遭罪来了。
康熙病了,没三天便人事不省。
御医们使尽浑身解数,而他却似早已魂游天外。
海外徒闻更九州……
他生未卜此生休……
太医院院正告了罪,道是皇上若还是吃不下药,便要预备着大行之事了。
他为天下苍生操劳了一辈子,赔进去父母妻儿,换了一段衰朽残生,也该是时候歇歇了。
半梦半醒之间,宫门口有个白晃晃的身影在徘徊。
他半坐起身子来,试探着喊了一声:“胤禩?”
那人转过身来,白衣黑发,眉目如生,身长如玉,丰神隽雅。
不是胤禩,却又是谁?
一时间不知过去那段浑浑噩噩的日子,是不是庄生晓梦一场,梦醒了,他的八儿子还在。
胤禩轻飘飘的走进来,眉眼里蕴着春风笑意,来到床前,唤了声:“阿玛。”
他一把抓住胤禩的手,死死的扣着,生怕眨眼的功夫他又不见了。
一时间不禁老泪纵横,鼻音浓浓的说:“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死了。”
胤禩笑道:“阿玛还在,儿子怎么敢死?”
康熙破涕为笑,眷眷不舍的描摹着儿子的样子,道:“你在那头,过得好吗?”
胤禩怔了一下,垂下眼去,“儿子很好。”
康熙道:“过得好就好,你来瞧我,我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
胤禩忙道:“阿玛千万别这么想,为了胤禩,不值得。”
康熙扣了一巴掌在他脑壳上,“混小子,你当我是为了你呢,真不知羞,朕是累了。”
胤禩舒心的笑着,“阿玛一人身系天下安危,该以黎民众生为念。就算要死,也要先给天下一个交代。”
“轮不着你来教我。”
“儿子不敢。”
康熙见他又是一副恭敬备至的模样,笑骂道:“说你一句又是这样子,别让人说你死了我都不放过你。”
胤禩笑道:“谁敢呢?”
康熙没好气道:“你家里那只母老虎。”
胤禩好笑,“皇父还怕她?”
“怕,怎么不怕,怕她,怕弘旺,怕老九老十,惠妃宜妃,怕马齐、佟国唯、李光地,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们好歹对你好过。朕愧得慌……”康熙的眼泪又涌上来,模糊了胤禩的样子,“老八啊,阿玛错了。”
胤禩反过来轻轻握住康熙干瘦的手,“阿玛无需挂怀,阿玛怎样待儿子都没错,我不过想给您,给我,给所有被咱父子俩牵进来的人,一个解脱。”他顿了顿,“如果这让阿玛难受了,是儿子的错。都说天家无父子,阿玛肯给儿子这一番怀想,胤禩知足了。”话到后头,不禁哽咽起来。
又静了一阵,胤禩道,“儿子时辰够了。”
康熙伸长脖子向殿外探看,果然看见那抹纤细的身影,一室白梅清浅的暗香。
胤禩道:“儿子此番,是为了解你我心结,出此门去,三生缘分已尽,万望阿玛珍惜眼前人。”
康熙竟一时口讷,说不出一句话来。
胤禩又道:“我已非此间人,阿玛切莫挂念太深,胤禩不孝,不能奉养承欢于膝下,也请阿玛放下,莫要再给胤禩增添罪过。”
康熙忙伸手去捞,却只掬来一手空濛的月色。
胤禩身形已散,徒留一庭萧瑟的风声,“阿玛好自珍重,来生人海市潮,或许还有一二擦肩而过的机缘。”
他心中大恸,咳出一口血来,人却是清醒了,知道要汤要水。
德妃一直伺候他到又睡过去,临闭眼时他偷偷和这个陪了他大半辈子的女人说,话里话外像得了什么天大的便宜似的:“我看见胤禩他们娘儿俩了,我看见了,他不怪我,真是我的好儿子。”
等他睡熟了,德妃背过身去,眼泪刷的就滚下来。
她害怕又心寒,皇上这是病糊涂了。
康熙闭着眼得意洋洋的想,你们都不懂,我儿子来看我了,我想着他,他就来了,那么乖。他终究是不忍心。他做了一辈子冷酷无情的帝王,却养了一个天底下心肠最软的儿子。
这人呐,活着的时候挣扎在名利网中烟花障里,自顾不暇,等他死了,才知道挽回。
知道了也就是原谅了,放过他,也放了自己。
有太多情,只能用死来证明。
有太多孽,只能以死来救赎。
到底是血浓于水,到底是骨肉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