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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这年十月头落了第一场雪,稀薄的掩去九重宫阙锋利的檐角,像欲盖弥彰无能为力的说了一个谎。十月初五,吴钩月嵌在半紫的莲花天,月华如洗,天阶如练。
      到底未曾入冬,不交时令,身上的秋衫是没法子换的。传话小太监在这微雪的天气里依然只穿着两层袷袍,颤抖着手脚,哆哆嗦嗦的一通小跑,冷硬的夏帽之下是一张孩子的脸孔。
      顾喜把乾清宫的门拉开一条缝,探出半边身子来。这扇门高得让人胆寒,整张描金雕龙的裙板比他的身子还高。发白的五指死死的扣在那朱红的颜色里,好似一不小心就要被风刮开了似的,一扇门是千斤重。顾喜有个大名,是皇帝给起的,叫顾问行,可他喜欢人叫他顾喜,听着舒坦,这里面是情分。
      男孩子怯怯的附到他耳朵边说:“八贝勒去了。”
      顾喜听了心里揪了一下,眼中聚起一汪水汽,随即又释然了,那个人早些去了也好,留着也是遭罪,这是他的本事,那个人是将悲喜藏在一张春风笑脸之下,而他是欲悲时悲欲喜则喜,场面上从不会错一次。然而心中却总是木然。芝麻大的主子也是主子,他撑死了也是一个奴才,少不得要赔些眼泪的。
      他问:“请了吉祥板不曾?”
      男孩子答:“早些时候便预备下了。”
      他又问:“如今那边是谁打点着?”
      男孩子抓了抓脑后的辫子根,道:“九贝勒。”
      “福晋呢?”
      “贝勒爷走的时候,福晋厥过去了。”
      “传了予惠娘娘不曾?”
      “还不曾,贝勒府里乱成一团,早没人了。”
      顾喜似有若无的叹了一口气,挥挥手让男孩走了,有些魂不守舍的将那扇门重重的掩上,紧了紧身上的衣衫。他感到极冷,招了个人来让传话到延禧宫去,自己匆匆来至西暖阁里,噗通一声跪在天子脚下,把脸伏得低低的,不让一丝一毫的情绪漏出去,道:“皇上吉祥,八贝勒殁了。”话出了口才觉荒唐得可笑。
      一灯如豆,摇曳不定,依旧是深藏不露的悲喜。
      “什么时候的事?”
      “申时初刻。”
      “不是打发了太医去瞧,怎么会没的?”
      顾喜不知如何答,这话是要问罪了,他的背脊颤抖起来。
      人命这回事,终归是尽人事,听天命的,他不是华佗扁鹊,如何说来?
      这一跪就是半个时辰。
      康熙终于瞟了一眼地上与自己同岁的伙伴,长长出了一口浊气。
      “罢了。”
      两个字好像花费了那整整半个时辰里储存的力气。
      顾喜如获大赦,跌撞着退出殿外。
      康熙把有些浑浊的目光移向朱漆窗棂,申时初刻,是雪停的时候。整片胸膛像是给人生生挖去了一块,烦闷欲吐,昏昏欲睡。他低头看自己已布满皱纹的双手,这双手骨节粗壮,鹰爪一样,他以为明天一早他还能拿着戒尺去教训那个逆子。这时却像身在三途川畔,手伸入了忘川河里,拼命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他的孩子,去得早的不少,这一个,竟头一次让他有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
      他一死,一了百了。到底是亲生父子,他总觉得还有一笑泯恩仇的一天。
      孰料竟是以这样的方式了断了,他撒手人寰了结了这一笔糊涂账似的爱恨嗔痴,亦了却了百世修来的数十年父子缘分。人死如灯灭,恩怨情仇,家国天下,烟消云散,来日他的坟头上,难道他连一炷香都不肯施舍?难道还要夹枪带棒含沙射影的数落?他虽不算一个慈父,却也不是一个刻薄的父亲。他给他骨肉,育他成人,又折他羽翼,黜他亲母,他亦给他留下了十数年党同伐异的烂摊子,说不清是谁更对不起谁。他以为他们还有漫长的一段时日可以较劲,直到他身登极乐,銮驾归西。
      谁晓得,先走的竟是他,谁晓得……
      他身下的这把椅子,还等着他来抢,等着他来算计,他竟先走了,像个孩子,始终得不到爹妈手中逗引他的玩具,终是厌倦了,再也不要了。
      那孩子命薄,一步错,步步错,最错便错在生来帝王家。
      一夜无梦,那个不孝子,走得还真干净!

      第二天一早内务府报丧的折子就摆上来了,他拿朱红的颜色淡淡的批了一个“知道了”,静了许久,又添上一句:“着宗人府好生办理。”唤了个人来,把折子以最快的速度递出去,好让这个孩子体面的走。
      早朝的时候,老盯着先时胤禩站过的位子瞧,目光混沌却又明晰的凝在昔日那个风姿卓然,长身玉立的影子上。他知道的八儿子,在朝上不是个喜欢出头的人,交给他的事情,却总能妥帖周到的办好。目光转向新任的状元,这年青人和他那早逝的儿子一般年纪。他想,若他不是他的儿子,他定能当个好官,定能替他守护好这大清的江山。那么他就把他当成一个出类拔萃的才俊去赏识,亦不吝于爱护一个臣下如父子。不是父子,却能成父子。
      午后去了一趟延禧宫,看见惠妃眼圈儿红肿着,显是哭过了,宜妃也在,一旁劝慰着。宫人们进进出出收拾着胤禩小时用过的东西。物在人亡,零零散散堆落在眼前,透着遥遥无期的黄泉气息,带着几分如愿以偿的得意,端着一副冷眼旁观的身段,显着一腔自欺欺人的嘲讽。转眼他母子俱亡,似乎那美艳无双的妻,风华绝代的子,只是他红尘摆渡误入仙山的一枕黄粱。
      都走了,徒然剩他一个烂柯人在繁华尘世。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鸿爪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三人默然对坐,惠妃断断续续说起胤禩小时的一些事,说着又忍不住掉眼泪,连连说对不住他,哀切的声音像清脆的巴掌,抽着他的脸。她们还能哭,若是他的亲娘在这,怕是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
      宜妃忽然悠悠的说:“良妹妹在世时,曾说这一家子代代都有痴心人。”
      他痴心?他不觉自己一颗心能有多痴,帝王痴心,是戏文,是笑话,是读书人纸头笔端的幻想。不是痴心,只是人之常情,那人在的时候,是好是歹都不觉有什么,人不在了,才知这翻江倒海的哀恸,能将人淹没。
      他不禁想起祖母来,祖母只有一个儿子,儿子没了,她能一门心思把自己养大,能颐养天年,寿终正寝,他从未在她脸上见到过一丝一毫的哀苦怨憎。为什么轮到他,会这样痛?他有二十多个儿子,没了一个,却觉天下都遗弃了他。
      他不是夭折,不是卒亡,只是匆匆走完了生,匆匆经营了死,了无牵挂。
      这是他头一个死去的成了年的皇子,皇家的血脉,长成不易。
      像是终于打叠起精神去弥补从前的过错,上天却忽然告诉他,你永没有机会了。
      不是痛,是不甘心。坐拥天下的人间帝皇,生杀予夺,说一不二,功盖三皇,德超五帝。他想起他八岁登基,十五岁擒鳌拜,二十岁平三藩,定赋税,治河患,收台湾,整漕运,两次逐葛尔丹于千里之外,威加四海,万国来朝,连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他给了天下多少对父子和睦安康的日子,为什么轮到他,上苍连多一天都不肯施舍。
      说什么金口玉言,一言九鼎,世人都道皇帝好,殊不知皇帝也逃不过天人永隔的千古长恨!
      岁月苦短,祸福难料,谁能豁免?
      临出门时,他对惠妃道:“朕回头就把胤褆放出来。”
      那女人在后头忙不迭的谢恩,他仰头问天,阶前亭亭树犹如此。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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