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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   接下来的一整天郁宁是睡得多醒得少,靠睡觉来弥补元气。但毕竟年轻,睡醒之后脱胎换骨,被魏萱拉着出门看电影看戏吃饭,回家就陪长辈们喝茶闲话,甚至学着打牌。魏家是个大家庭,魏萱上面有三个哥哥,还有两个弟弟,又有些远近亲戚趁着过年来走亲戚,虽然因为做生意的人家应酬多,男人们多在外头,一家人很难聚齐,但每天的餐桌上还是坐得满当当的,一顿饭吃下来热闹非凡。

      郁宁从小过年都是小家庭,这种大家族的生活过起来非常新鲜。她起先还很拘束,但魏萱的妈妈待人接物自有令人如沐春风感,渐渐的也就自在了一些。

      她和魏萱本来就是很亲密的朋友,这几天住在一个房间,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白天粘在一起说个没完,睡前还要夜谈,不到累得眼皮撑不开昏昏沉沉睡过去绝不止歇。有的时候前一天晚上最后说了些什么,第二天睡起来统统记不得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到了晚上关了灯继续聊,兴高采烈,趣味无限。

      这样的日子陌生而快乐。郁宁住了几天,知道这样住下去欠的人情太多,以自己现在的境况,很难在短期内同等地还给魏萱,但每次当她试图向魏萱提起想回学校,又被魏萱一次次以各种理由挽留下来,硬是住到元宵前开学,才一起去学校报道注册。

      在魏家留宿的一周多时间里,郁宁难免陆陆续续地听到一些严可铭的消息。她无奈地发现只要听到这三个字,自己的就无可抑制地心跳加速注意力加倍集中,生怕错过任何一点细节。但魏家人言谈中的那个严可铭,似乎又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形象,这让郁宁愈是渴望能再见他一次,可直到她离开魏家回学校,严可铭再也没有出现过。

      另外令她稍微有点挂心的是,贺臻似乎也消失了。

      比起和严可铭之间的关系来,郁宁和贺臻说得上亲近得多了,年初一那天她给贺臻发了条短信拜年,他过了大半天才回,之后再没了消息。在魏家的时候她有一次无意中问起过,魏萱想了半天,才很不确定地说“好像一到过年他就玩失踪,问他就说陪妈妈去了,你要是想找他,打个电话好了”。

      这个电话郁宁到底还是没打,一来是觉得有点过于郑重,二来是被魏萱坏笑着追问“那天他送你回去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给问得手忙脚乱到最后根本忘记了初衷。就这样,她离开了严家那栋品味“独特”的房子,也离开了在那栋房子里结识的人们。

      开学后一切又回到了固有的生活轨道,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身边的同学们早已经积极地为将来做起了打算:实习、考研、出国、或是准备孤身下江湖闯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郁宁的专业是中国画,偏花鸟工笔,除了进画室,也可以进文博系统。她的专业课老师对她一直很器重,开学不久专门找她谈过留校读研的问题,又表示如果她如果想就业,也可以推荐她去博物馆下属的古画研究所实习。郁宁那时已经接到了新诚美术组的面试通知,就很诚实地告诉教授她准备去电影公司下属的美术部门面试实习生,导师对于一向得意的弟子怎么忽然往舞台美术和设计这条路上走虽然惊讶,但也知道郁宁虽然温和,一旦拿定主意却又很执拗,惋惜之余,也由她去了。

      面试的过程出奇顺畅,几个主考官听说郁宁在严可铭那里工作过,一时都流露出微妙的笑意,问的问题也大多是围绕着“你在严可铭那儿都干了些什么”。面试不久她接到通知,过了。

      新诚是业内最大的电影公司,但除了影视,开展的业务很多,郁宁是进来之后才知道原来市内最大的那家玫鑫剧院就隶属新诚,反而她之前一直以为是他家产业的天平剧院是由独立股东们捐资运营的。

      新诚每一年招的实习生都很多,美工部就进来近三十个,分到美术组的人数稍少,也有近十个。这一批进来的实习生另外有好几个郁宁的同级生,但都是隔壁设计系的。

      实习生们一周工作三天,每天八小时,一进来就被分成不同的小组交给不同的老员工们负责,负责郁宁和另外一名实习生的是一名姓刘的老美工,四十开外,有一只脚不太好使,实习生们之间流传的说法是被剧院上方的吊灯掉下来砸的。郁宁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握手的时候那双手异常粗糙有力。

      大多数实习生的工作就是打杂。在新诚这样一个规模庞大分工明确的机构里,新来的人插不上手、老人也不会轻易把正式的工作交给新人上手也是再正常不过的。郁宁在新诚待了半个月,感觉每天就是跑跑腿,看看正式的美工部的工作人员怎么工作,做些什么,偶尔有机会帮着整理图纸,基本没有机会拿起笔自己画些什么,相比于在严可铭那里打仗似的一个月,简直是轻松得出奇。

      因为琐事多,体力活也不少,在一组的实习生常常一起行动。一般来说一组都是三个人,但美术组正好只分到八个新丁,于是郁宁那一组除了她只有另一个叫林永年的男生,巧的是此人恰好是她的同校,而且在学校是风头很健的明星人物,名声赫赫,郁宁也耳闻不少他的事迹。

      同校同级,又一组实习,不免很快熟悉起来。林永年在实习生里的人缘很好,从他那里郁宁听来不少关于新诚的消息——相比于各种准备都做周全,也抱着实习期结束后一定要留下来的觉悟在工作的他们,郁宁觉得无论是在哪个公司,什么平台,只要能在这个圈子里呆下来的自己,真是个不可不扣的异类。

      那天郁宁从服装部送设计图纸回来,发现刘师傅领着林永年在说着什么,远远地看见她,招手叫她过来:“小郁,来。”

      她赶过去,看人都齐了,刘师傅指着手里一张设计图稿交待:“这是玫鑫下周要上演的舞剧的一部分设计图,道具组明天会把布景需要的材料准备好,你们根据这张图上面标注的比例放大,直接在布景的素材上画——最近公司几部片子同时在拍,美工部人手吃紧,这个就交给你们了,你们大胆去做,我定期会去看你们的进度。小郁,我知道你是一个人画过大幕的,到时候你多担着点,没问题吧?”

      郁宁仔细地看了看图纸,比例和颜色的标注都很清晰,整张图也出得很整洁,应该是个经验老道的场景师的作品。她能感觉到刘师傅和林永年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点了点头,简洁地说:“我知道了。”

      第二天一大早郁宁他们准点到达新诚的作业间,道具组果然已经先一步把等待下笔的布景装置到位,美工部的勤务见他们到了,指着准备好的颜料和画刷和其他相关工具说:“刘师傅估计着这些够了,如果不够,或者还需要什么额外的材料,你们打这个内线再申请。按流程来说最晚一个小时就会到位……其他要是还有什么事情,可以找我,我把我的内线写在边上。”

      勤务麻利地把一切交接好,又确认了他们是不是还有别的问题这才离开。等这间作业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彼此之间交换一下视线,林永年耸肩,先开了口:“那我们从哪里开始?”

      桌子上摆着设计图和玫鑫的舞台平面图,林永年都是设计专业的科班生,读图纸不在话下,郁宁则是多去看了一下材料,虽然有口罩,她还是请林永年把高处的窗子推到最大:“屋子太小了,待久了油漆的味道不好受。”

      这是一出现代舞,布景使用了大量没有抛光的粗糙的原木板材,按图纸这些木材都要被漆成白色的底色,再在上面喷上其他色彩。最终的成品应该是一面巨大的木墙,但由于空间的限制,道具组把原木的墙面分成了几大块,郁宁他们不得不分块完成,再把完成了的部分交给道具组在演出前拼接起来。

      除了要在每一块墙面本身、以及墙面和墙面之间的六百和喷绘的比例上多加注意,这份工作本身并没有太大的难度。郁宁他们迅速地起了一稿草图,又在木板上用铅笔做了些标记,确定了比例和颜色的搭配,就动手了。

      刷第一道白油漆没什么窍门,味道其实不好闻,但刷子划过木板留下色彩的感觉倒是让人怀念。因为这一道工序不需要太留神,又没外人盯着,两个人一边做一边闲聊起来,郁宁听林永年问她:“昨天刘老师说你独立画过幕布,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林永年是美院出产的英俊男生中的某一类典型:个子高,因为常年在画室皮肤偏白,留着一头长发,工作的时候就用发箍箍起来,露出饱满的额头和漆黑的剑眉;常常流露出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态,有一种学艺术的人常见的散漫和天真交织的气质。

      其实郁宁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想起了贺臻,虽然二者无论从长相还是气质上都相去甚远。也许是一样留着长发吧。

      郁宁没有停下手上的工作,回答:“也不算我一个人,当时的同事帮了不少忙。就是不久前,天平剧院有出戏,叫《热铁皮屋顶上的猫》,我画了幕布。”

      林永年的声音里一下子掺进了惊讶:“你给严可铭工作过?”

      “嗯,就是这个寒假。他的手受伤了,当时的助理又不在,急需一个人……”

      “我记得你是国画专业的?”

      “我是。”郁宁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说,“我有个朋友是严可铭的亲戚,所以才有了这个机会。”

      林永年停顿片刻,才说:“……近年来他风头很盛,几部作品都受到了很好的评价,就是听说作风神秘,工作室从不对外招实习生和助手,没想到你居然为他工作过。”

      郁宁和他还没熟到可以随意评价和讨论严可铭的地步,听他这样感慨,就很客气地笑一笑:“完全是巧合,工作之前我从没听说过他。”

      林永年又看她一眼,想了半天,再问出一句:“在他身边工作感觉如何?”

      既然问的是自己的感觉,郁宁很坦诚地说:“很有意思,学到很多东西,再就是很累。”

      在油漆味浓重的屋子里待了一上午,郁宁觉得头晕胸闷,等刷完这第一道白漆,正好是午饭的时候,她看了看手表,问林永年:“等油漆味散一散?正好出去吃点东西,也不能老窝在这里。”

      林永年看起来脸色也不是太好:“好,中午一起吃个饭?”

      “我没什么胃口,就想换换气,去食堂吧?”

      他们摘了口罩商量着往外走,临出门前郁宁从包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上面有个未接来电,又有条短信,都是贺臻发来的。

      郁宁和他有段时间没有联系,看到这个未接来电,惊讶之余,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想走出这间屋子再给他回电。电话接通不久她就愣住了——走廊的另一头响起了铃声。

      她顺势望去,下午一点的阳光把整条走道照得耀眼无比,远处那个人影就像是随时可能融化在光里。忽然耳边有了声音:“我看见你了。”

      郁宁连电话都没挂,朝着那个逆光的身影迈动了步子,身后的林永年似乎表示了惊讶,她匆匆说了句“我朋友来了”,就越发加快了步伐,一直走到十几步开外,她在一地阳光中又一次重逢贺臻的笑脸:“给你打电话不接,短信也没回,看来是很忙。”

      郁宁是真真切切高兴起来,几个快步就跑到他的面前,扬起脸笑说:“不好意思,我手机切了静音。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来借个东西。听说你在新诚实习,过来看看。打你电话没接,正好有人知道你在哪里工作,就找来了。”

      “也不敲门……”

      贺臻笑笑:“不急这一会儿。你这不是出来了吗?”

      不知道他等了多久,郁宁也不好意思多问,就去打量他的人。很快她就发现了不同:“你怎么把头发剪了?”

      贺臻是自然卷,以前长头发的时候还不怎么觉得,头发一短愈是明显,更显得面部轮廓。听郁宁提起,贺臻就说:“不是过年吗,就剪掉了。”

      提起这个郁宁正想问问他的年过得这么样,这时又想起林永年还在,忙介绍:“这是现在和我同组的实习生,林永年。林永年,这是我朋友,贺臻。”

      看他们两个人握手问了好,郁宁又说:“贺臻,我们要去吃午饭,你吃了没?”

      “还没有。”

      “哦,那正好……”

      郁宁正想说“不如一起”,身边的林永年忽然说:“既然有朋友来,那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我先走一步”。他没给郁宁多说的机会,冲贺臻打了个招呼,就先走了。

      郁宁本来想叫,可一眨眼的工夫人就拐弯下楼梯了,只能算了:“那你有空没?我有四十五分钟的午休时间,附近你熟吗?不然和我去吃食堂?”

      “现在你是地主了,就请我吃食堂?”贺臻微微挑眉,始终还是笑着。

      郁宁领他往电梯的方向走:“周围我是真的不熟,你挑地方,我请客,总有诚意了吧?我刷了一上午的油漆,其实一点胃口都没有,就是想出来走一走……嗯……?”

      本来一直含笑听她说个没完的贺臻忽然朝她伸出手来,唬得郁宁一怔,从声音到动作都停了,眼睁睁看着他的手触上自己的头发,接着头皮一痛,还来不及皱眉头,他的手又递到了眼前来:“刘海上沾到白油漆了,替你拔了。”

      “哦。”郁宁也不在意,“可能是不小心溅到的。想吃什么?”

      “难得天气好,找个地方晒太阳吧。”直到走出大楼,贺臻才提议。

      他们去最近的便利店买了三明治和热茶,贺臻又给郁宁挑了只橙子,抄近道去了不远处的街心公园。前几天都在下雨,今天算是个难得的好天。初春时节,太阳再大,风还是凉的,但两个人还是挑了张露天的长椅一人坐在一头,中间隔着简单的午餐,各自选了个舒服的坐姿,悠悠闲闲地享受起这个午休来。

      有贺臻在身边总是有一种愉快和安全感,郁宁小口小口地啜着热茶,看他一脸很舒服地晒太阳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好一阵子没见了,最近还好吗?忙不忙?”

      “不错,两周前接了一个新的案子,前期准备刚做完,要开始忙了。”

      郁宁点点头,顿了顿,看似随口一问:“严先生还好吗?”

      她问这话时心里紧张得厉害,颜面上却竭力要装作若无其事,并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其实都绷紧了。贺臻瞄她一眼,还是微笑着回答:“上周刚拆了石膏,手臂在复建,成天抱怨左手使不上劲。”

      从贺臻的语气中,她几乎都可以想象严可铭皱着眉的样子,这让她不由得抿起嘴笑了。笑了一会儿意识到忘情,试图掩饰过去:“哦,对了,过年的时候,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方便接电话,所以只发了短信拜年。我在魏萱家住了几天,她说你回家陪妈妈过年去了,年过得还好吧?”

      贺臻喝了口茶,脸上的笑容似乎滞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原状:“是。短信我也收到了。”

      这话说得着实有些没道理,郁宁点点头:“你回了短信,我也收到了。”

      贺臻笑起来:“我等了一下午等你打电话过来,自己先熬不住了,先回了短信。你也没回。”

      “……额,有事?”郁宁只觉得自己糊涂了。

      他的笑容深了,却摇头:“倒也没有。”

      郁宁又想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额,也是,我是后辈,拜年的电话应该打一个的,下次一定打。”

      贺臻猛地转过头来:“郁宁。”

      这一声叫得有些急,郁宁摸不着头脑,就盯着他:“怎么了?”

      她目光中尽是坦荡,贺臻一时间露出个模糊的苦笑,像是对自己挥手似的一摆手,咽下一口气,只说:“总之下次拜年啊道谢啊这种事情都要亲口说,不然就没意义了……对了,你在新诚实习多久了?还习惯吗?”

      她闻言又点头:“都好,就是觉得比和你们在一起工作的时候清闲多了。”

      “新诚是大公司,人员的培训和分工有固定的章程,和严可铭那里当然不一样。”

      “大不一样。”郁宁附和,“不过呢,虽然在里面工作的时间不长,还是能觉得整间公司的管理很合理,每个人各司其职,流程衔接得很顺畅,责任明确,挺了不起的。”

      “现在明白为什么新诚能做成业内的老大了吧。我倒是没想到你真的愿意去新诚。不过你要是想在留在这一行里,或是多学点东西,新诚是个不错的起步。”

      谈及此郁宁脸颊略略热了起来:“哦,是严先生问我愿意不愿意去新诚实习的。我其实也不懂,但是他既然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何况他还专门为我写了推荐信呢。”

      不知不觉中,纸杯里的热茶已经喝空了,郁宁把被子捏成一团,侧过脸对贺臻说:“我本来是想做个画家的,现在觉得如果能做个舞台设计师,也很有意思。”

      “哦?从来没听你提过,我以为你是喜欢这一行才去给严可铭做助手的。”

      “还真的不是。那时候你不在,他摔伤了手,需要助手,魏萱知道我缺钱,专门介绍我去的。我学的是国画,画了三年的工笔花鸟。”

      她说的这些贺臻并不知道,他们认识至今也就是两个月开外,他看郁宁的水彩画得不错,平日闲聊里对油画也很有兴趣,一直当她是魏萱的同班同学,没想到是国画专业出身。

      “我们这一群人能认识,倒是凑巧。”

      郁宁低声说:“嗯。学到现在想改行,还没和家里人商量,其实也不用商量,我妈肯定是不同意的。但这个念头已经起了,我自己也拿定了主意,走一步看一步吧,等实习期过去,如果新诚肯聘我,再和家里讲。”

      贺臻听到这里,忽然问:“为什么改主意了?我虽然没看过你的国画,但你留在严可铭那里的一些图稿看过,画功很扎实。工笔花鸟的圈子是要小一些,也不算现在画坛的主流,但坚持下去,还是能出来的。你学画几年了?”

      “从四岁起,十七八年了。”

      贺臻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哦,原来是童子功。”

      “如果是从小的理想,更没必要放弃,你要是喜欢舞台设计,可以在画画之余当作一个副业,相对轻松些,也有个调剂,不是更好?”

      “好是好,但是贺臻,工笔画要静,每一笔落下去都是自己的,设计却是要和其他人配合的,我从小就被我妈骂笨,不晓得一心二用,你是个聪明人,也许能做到,我肯定做不到。”

      贺臻一怔,继而弯起嘴角:“我给你出主意,你倒骂我了。”

      郁宁把这句笑语当了真,正色说:“我没有。就是我从小就被教着要做什么事情就要全心全意做好。是我自己想多学些设计的,也没觉得遗憾,美术上的东西本来就是可以触类旁通中西皆用的,也不算是荒废。”她一边想一边说,语速不快,说到最后,语气已然很坚定了。

      “你既然都想拿定了主意,那就走走看吧。这样的选择说不上什么对错,顶多看是坦途还是弯路罢了。”

      “哪里有拿定了主意这回事,之前虽然是这么想的,但是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就是刚才听你这么说起,说啊说啊倒把自己说通了。”郁宁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

      贺臻给她说得一乐,举起茶杯说:“那你这顿饭请得很划算了,不仅毕业后的路怎么走有了主意,自己也说通了,我虽然只忝列了个听众,没有功劳也还勉强算得上有一两分苦劳,是不是可以向郁小姐再讨个功呢?”

      他蓦然轻快的语气引得之前还心事重重的郁宁展颜:“说到哪里去了,那改天我再请你吃顿饭?不过请客可以,地方还是你来挑,好不好?那……你这个周末有空没有?”

      “周日晚上可以。”

      “那就这么说定了。”

      同贺臻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快,很快午休的三刻钟就要用完了。郁宁起身往回赶,又被贺臻叫住了:“顺路,我送你一程。”

      “几步路,哪里用得着送?”

      贺臻想了想,又说:“那就同路一程。哦,新诚带你的老师是谁?也许我认识。”

      “刘平老师。”

      “是他……他待人很好,也愿意给年轻人机会,看来你运气不错。”

      郁宁心想这话倒是一点不错:“是啊,这次玫鑫要演的舞剧,布景就是他放手交给我和林永年来画的。”

      “有了之前的经验,这次至少不至于心慌。”

      “还是有点慌,心里没底,但不管怎么说,事情总还是要做。”

      “上午等你的时候隔着门上的玻璃看了一眼,涂完油漆准备做什么?”

      “用喷枪上色……设计图的要求是要喷成烟花的效果。我之前没做过喷绘,林永年倒是有这方面的经验,等一下回去看看油漆干得怎么样了,如果不行,我们就准备等刘老师来了问问他的意见。”

      “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去看一看?”

      郁宁一时没有接话,看神色也有些为难。

      贺臻做这一行这么久,业内的规矩和忌讳都很清楚,见郁宁犹豫不决,笑一笑又补充说:“不要紧,就算你不说,设计图我也是不会看的。”

      “贺臻,我当然不是信不过你,其实是在抱怨自己没用,听到你说要去看一眼,暗自还有些窃喜,以你的性格,如果别人有求于你,或是请你出个主意,你总是会乐于答应的。我是在犹豫惭愧这个,这不是你的工作,不该麻烦你的。”

      贺臻大笑,伸手轻轻拍了拍郁宁的肩头:“你不要想得太复杂了,就是去看一眼,我未必能给你提什么意见,朋友之间——现在又算是半个同行,互相切磋启发一下,总是可以的吧。”

      “你看,你总是能把自己的善意说得让人无可拒绝。”

      “这也算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了吧。”贺臻已经走在了前面,“走吧,去看一眼。”

      回到作业间的时候林永年已经先一步到了,看见跟在郁宁身后进来的贺臻,不由得露出诧异的神色。郁宁先行解释:“贺臻是我在严可铭那里工作时候的同事,我带他来看一看,不会破坏规矩的。”

      林永年半晌才点了一下头,脸色稍霁;贺臻吸了口气,鼻翼抽动了几下,才走到已经上好漆的其中一块木板前,伸出手来摸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自言自语一般说开了:“还没干透,但是要赶进度的话,已经可以上第二层了。准备用这个喷枪?”

      他弯下腰,拾起放在林永年脚边的喷枪,又转头对郁宁说:“我没看图纸,不知道最终他要的效果是什么样的。如果是‘像烟火一样’,与其用这个,不如找个老式拖把来,直接在上面刷,玫鑫和天平不一样,无论是舞台还是观众席都大太多了,背景的颜色要适当鲜艳一点,也方便灯光师打光。”

      在实地经验上郁宁和贺臻自然不能同日而语。听他这样建议,她还没来得及表示别的意见,就忍不住噗的一下笑开了,一边笑一边解释:“我就是想到了写字用的提斗。”

      “有点这个意思。你是学国画的,大可以当作书法或者写意山水来搞。现代艺术嘛,又是做背景,成品和图纸总是会有偏差的,取其真意未尝不可。”他前一刻姿态还很是潇洒,忽然脸色一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下一刻就露出苦笑来,“对不住,我油漆过敏,这屋子不能再待了。”

      郁宁眼尖,瞄见他手背上的皮肤红了一大块,顿时吓了一跳,二话不说牵着人就往外走:“……你不早说!”

      短短的几分钟工夫里贺臻连脸上的皮肤也开始起反应了。郁宁没想到他对油漆的过敏程度这么深,皱着眉头瞪他:“你怎么不说过敏的事?难受吧?要不要去医院?”

      贺臻连眼白都红了,却还是一副混不在意的架势:“很久没发作,以为问题不大……我拿了东西后去一趟药店好了,不要紧,你别瞪我啊。”

      “明知道过敏还去摸油漆,简直是胡闹。”

      听到郁宁这样说,贺臻倒是笑了:“‘明知道’可还要去做的事情多了,不就是靠‘心甘情愿’撑腰嘛……这儿还是有油漆味儿,我先逃了,周末再见。你多保重。”

      郁宁被他那句话说得一个激灵,正要再说,贺臻已然洒脱地挥挥手,快步走了。

      因为告别前那一句话,郁宁回到工作间时有些心不在焉,不防耳边又来了一句:“和男朋友吵架了?”

      她猛地抬头,林永年的视线锐利得陌生。她不由愕然,然后失笑着摇头:“他不是我男朋友。”

      “那你见他这么欢天喜地他见你又双眼发光?”

      他说起话来也是美院里那些才子们的路数,也不知道是太一针见血还是在恃美装疯,平时郁宁听他这样说话还觉得有趣,真正落到自己头上才知道真是刺耳,她敛了笑容,语调也冷淡下来:“很投缘的朋友,也算我半个老师,有一阵没联系了。刘老师昨天说他三点会来,我们先试试看喷涂的效果吧?”

      因为这两句没头没脑的话,郁宁这个下午都没怎么和林永年搭话,她自己也知道这是在发没道理的虚火,但这阵火硬是下不去而林永年在学校里被身边的仰慕者们也是宠坏了,郁宁不搭理他,他自然不会先去讲和。喷涂试了很久效果还是不尽如人意,两个人又都憋着气,直到刘师傅过来,看了他们实验的几个样本,最后拍板说:“不用喷枪了,拿大号的美工刷直接刷吧,或者先试试看直接泼油漆上去,如果效果可以,这么搞也行。”

      没想到“简单粗暴”的方法用起来效果当真不错,最初郁宁还有点束手束脚,泼得矜持,林永年却赌气似的半桶油漆直接往白漆木板上泼,一下子就像是打翻了染料铺,满目姹紫嫣红,别有一种天然的放诞和喧嚣。

      到后来两个人干脆把所有的木板一起排开,尽量摆成它们将在舞台上呈现的最终形态,商量起哪一块应该先泼哪一种颜色,又该泼多少,简直是有一种幼儿淘气使坏的快感,而之前那点莫名而起的冷战,也早不知道抛到哪一重天外去了。

      那一次的工作完成得很圆满,自此以后她在新诚的实习愈发顺利,有了更多的工作机会,结识了更多的朋友;同时她开始着手毕业设计,和导师商量之后,定下仿宋人院本笔意,画一幅团扇的扇面。绢面设色,白上画白,最是考验眼力和笔力,郁宁白天去实习,夜里就坐在画室里一笔笔地描绘那一双误入白芍药深处的白鹭,心情是从未有过的安宁。

      到了周末,如果得闲,又或者是贺臻得闲,总是要找个机会见一面的。自从她请他吃饭还邀了魏萱作陪,这件事情就变得绵绵不绝起来,她请他吃个饭,下次贺臻就要找个机会请回来,再不然就是魏萱做东,看场夜电影然后吃宵夜,吃完还能再看一场通宵电影,然后三个人在深夜的街头笑着聊很久的天走很长的路,才打车去取车回程。在一起吃得多也玩得熟了,有一天酒足饭饱之余魏萱提议,这种有益于身心健康人类团结世界和平的聚餐活动必须固定下来,于是就这么干脆变成了每周必有一次的固定活动。再后来,随着郁宁在新诚待的时间变长,渐渐也有了些娱乐公司员工会有的福利,什么没完售的戏票啊,公映前的排练场啊,总能分到一两张。这些票大多时候是约着魏萱一起去,有时魏萱和男朋友约会,郁宁起先是把两张票都给贺臻,但每次贺臻都退回一张给她,还笑着问“怎么和魏萱能去看和我就不行”,郁宁想想也是,从此要是魏萱不能赴约,她就直接找到贺臻,两个人结伴看戏听音乐会去。

      用这个办法,郁宁几个月里看足了新诚主办或是赞助的各种演出,贺臻手头也有票,张张位置都好,最好的一次回是他和严可铭参与设计的《蝴蝶夫人》,竟弄来舞台左侧三楼小包厢的票,他们两个再加上魏萱和伊凡,四个人正好坐满,听得如痴如醉,明明来之前大吃了一顿,歌剧散场后个个兴奋得双眼发亮,又不约而同提议再去吃喝一顿……

      那个春天和随后而来的夏天,在接下来的很多年里都是郁宁记忆里最快活最肆意的时刻,有无尽的精力,欢笑,胃口和欲望,后来她离那段岁月无可避免的越来越远,终是要挥手作别,但对它的印象,却从不曾有过一刻的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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