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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

  •   这个城市的春天很短,总是一过了冬,春天就跟着悄悄溜过去了,夏天又很长,漫长得让人觉得能一辈子都活在这个夏天里。

      郁宁走进约好的餐厅的时候心思有些游离,搜了一圈没看到人,正要打电话,身后传来一声:“郁宁,这里。”

      她闻声回头,看见贺臻后脚步停了一停,才匆匆迈动步子,走到他在的这张桌上:“魏萱和伊凡呢?”

      “魏萱打电话来,和伊凡吵架了,她说不来了,免得扫兴。”

      郁宁听完第一反应是去翻手机,上面并没有魏萱的电话和留言。她抬起头来对桌子另一头的贺臻摇头:“我这儿没消息。怎么回事?不是不吵的吗?”

      “她在电话里头冲我大哭,说得不清楚,五分钟前来的电话,只说不来了。你再等等,要是晚点她不来找你,你再打电话过去问问吧。”

      “嗯。”

      “今晚是专门庆祝你答辩通过顺利毕业的,现在看来这顿饭只有我们两个人吃了。喝点什么?”

      酒水单推到眼前郁宁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察觉到贺臻目光中的询问之意,忙打起精神:“哦,我看看。”

      她没有心思,随便点了冰红茶,又不愿意让贺臻看出破绽来,点完东西也不抬头,可没想到贺臻已经在问了:“今天我出门没看黄历,也不知道有没有忌出行,不然为什么魏萱发好大一通脾气,你气色也难看?”

      被说中心事的郁宁僵了一下,抬起头勉强笑了一下,却见他眼中并无语气里那份故作轻松,关切之余甚至有些隐隐的焦急,她不禁愣住了,思虑再三,还是说了:“下班前新诚的人力资源部找我去谈过了,问我对薪水有什么意见。”

      “新诚要雇你?他家老板算盘太精,用一大批廉价的实习生,到最后也留不下几个,你能留下,这是好事,应该庆祝才对,怎么反而愁眉苦脸的?”

      贺臻语气中的愉悦并没有让郁宁更加振作,相反,她的语气更加苦涩:“嗯,谢谢。我也已经拿定主意了,过几天应该会把合同签了,过来之前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贺臻一愣,想起郁宁刚开始实习不久和自己提过的家里人的意见,知道这个电话肯定是凶多吉少。他无意催促,耐心地等郁宁收拾好情绪,继续往下说:“我和你提过我妈希望我作画家……总之现在她知道了,很不高兴。”

      知道她在外面求学辛苦,妈妈对她从来是没有重话的,每次打电话回家,也是叫她多注意身体,不要太拼命。但这一次当她试图解释舞台设计这份职业并不算脱离本行时,她那几乎从不对她发火的妈妈,依然没有发火,却也不听她的解释,而是很失望地在电话里就哭了起来。

      “……我将来是没有面目去见你爸爸的了……”

      对于在她一岁多就意外去世的生父,郁宁是一点记忆也没有了,小时候关于父亲的印象,就是他留下来的一些画稿和为数不多的照片。后来她长大了,学了画,再去看生父留下的遗物,苦涩地发现那些画并不算多好,母亲怀念着的英俊有才华的男人,不知道有多少是被岁月和回忆美化了的幻像。

      五岁那年母亲改嫁,再三年有了一个弟弟,继父在家乡做一点小生意,家境还算殷实,对母亲和她也很好,她是一直叫他爸爸的,尽管从小在母亲的教育下她很清楚那个面貌普通不善言辞的男人和自己没有一点血缘关系,但郁宁对他的亲近,仍然远远胜过照片上那张俊俏的面孔。

      这个和她没有血缘的男人供她读书,学画,一直养育她,直到高考后要填志愿了,一天在晚餐桌上,很少就她的教育发表意见的他犹豫了很久,当着母亲和郁宁的面说:“……虽然美院的专业线过了,但小宁一直成绩很好,这次估分也不错,是不是考虑一下,要不要念别的专业呢?女孩子读美术不苦,将来要做画家,一个人打拼还是苦了点,我也不认识什么人,能在关键的时候帮她一把,而且她是她,路还是要自己走的,要是有别的喜欢做的事情,也可以考虑一下……”

      几年后郁宁再去回想当天他说的那番话,忍不住会想,他一定是想了很长一段时间,谨慎又谨慎,才说出口的。但这场谈话的结局实在太不愉快了,只要一想到那天妈妈绝望的哭声,郁宁都觉得有人在拿针戳自己的心口——她和继父像两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看着她那从不高声的母亲伏在桌上失声痛哭,嘶声哭诉着“……我没本事,没本事一个人拉扯大女儿,我对不起你……”,他们惊惶地交换着目光,像是在瞬间成了共犯。

      郁宁最后还是进了那所母亲一直希望她考上,也是生父毕业的美院,但大学录取通知书来的那一刻,她也隐约想过,长到这么大,除了继父在餐桌上被中断了的谈话,其实谁也没有问过她想要的将来是什么,而她也从来没有被给予选择的机会。

      又或许是她自己没争取过,也就失去了要求的权利。

      进了大学之后继父一如既往也毫无怨言地负担她的学费和生活费,每年放假回家,他也总是说“父母供儿女读书是长辈的责任,你要是钱不够用,一定要打电话告诉我们,家里不缺你的学费,就怕你在外面吃苦头”,郁宁知道他没有把她当作外人,但那一天他的话和母亲随后的恸哭曾几何时还是成了心头的刺,她想不出法子排解,也无法和任何人,甚至是父母恳谈,思前想后,最后决定把家里给的每一分钱都存起来,靠自己打工和奖学金来读这个大学。好像这样做了,这个选择就是自己做的,而她也正在为它负责一样。

      “……别哭了。”

      那天,继父笨拙地劝解着母亲,脸上的神色比哭还难看;她吓得也哭了,弟弟在边上更是嚎啕,拉着她的裙角说,“姐姐你别哭”,她拍拍他的脸,死命地忍眼泪,咬牙反复对自己说:“我没哭。”

      “我没哭。”

      “哦,那就是你眼睛在流汗。”

      她悚然一惊,定睛再看,原来还是坐在餐厅里,正沉默看着自己并静静递来一张面纸的,是不知道等了她多久的贺臻。

      郁宁狼狈地匆匆抓住面纸盖住脸,擦掉已经流到腮边的泪水,很久都没有抬头:“对不起……我太没用了,想到家里的事情,走神了。”

      贺臻提也没提她出神了多么久,语气始终很平静,也没有劝解的意味:“你拿定主意了吗?”

      郁宁的肩膀微微一动,没回答。

      “家里人不同意也不改主意了吗?”

      过了很久,她终于轻之又轻地“嗯”了一句。

      这次很久没有说话的人换成了贺臻,郁宁惊讶的是,为什么并不悲痛,泪水却好像还是不可收拾。她没办法抬头,就这么低着脸,任那汹涌而出的泪水把面巾纸浸湿了。但同时她又在庆幸,真好啊,这个时候有贺臻在身边,就算什么也不说,他不会一味追问;就算恸哭失态,他依然和声安慰,这是怎么样的幸运啊。

      对面忽然有了一点轻微的响动,贺臻的语气像一声喟叹:“严可铭真是个幸运的家伙。”

      这个时候听到这个名字,郁宁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抬起了脸,定定地瞪着贺臻,哆嗦着嘴唇,眼神中又是迷惑又是恐惧,像是从来不认识这个人,又像是无法在这个时候听见这个名字。

      贺臻看着她双眼和鼻尖都哭得通红,因为太过震惊,本来就大的眼睛更是大得出奇,反而显得她整个人像一个小女孩儿。他又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毫无反应,他就塞进她的手心里,笑容有些苦恼:“傻姑娘,只晓得去偷偷单恋别人,却看不到别人喜欢你。能藏起来的迷恋就称不上是迷恋了。”

      他声音很轻,郁宁听得真切归真切,人却呆住了,盯着贺臻,仿佛这是个外星人。贺臻见她这样,反而加深了笑意,又是无奈又是有些骄傲的,他本是漂亮而骄傲的男人,这时也没办法了:“郁宁,这顿饭我没办法陪你吃了。别难过,也不值得难过,做选择是最难的,之后的反而没什么,选定的路就走下去。”

      说完他轻轻地拍了一下她搁在桌面上颤抖着的手,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贺臻手指的温度还残留在皮肤上,人却再不会回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意识一点一滴地回来,等她终于跌跌撞撞地追出去,但哪里还能找到人呢。

      残霞似血,暑气蒸腾,人潮熙攘,她站在这个生活了四年的城市的大街上,第一次觉得举目无亲。

      郁宁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搭车回校,毕业在即,她的室友们都找到了工作,又或是有男友,先一步租了房子搬出去,整个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的东西还留着。郁宁觉得很累,还头晕,昏头涨脑爬上床,强迫自己睡一会儿,可脑子里各种念头偏不肯止息,打来打去各自为政。她告诉自己尽快把合同签了,也要开始搬家找房子了,过段时间回家一趟,好好和妈妈谈一次,也许她能理解自己,不再那么伤心了……哦,还有魏萱,她得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她又是怎么了……想着想着,终于倦意起来,辗转着有了睡意。

      每年的这个时候,一到夜里总有男生对着女生宿舍楼高声直诉情衷。从“某某某,我喜欢你”的标准版本,到各种五花八门的升级版,一直是各个大学临近毕业的一道风景线。郁宁睡着睡着,耳边隐约又听到这样的表白声,还时不时夹杂着女声的回应或者旁观者的喝彩,这让她在半睡半醒间,也不由得勾起了嘴角。

      渐渐的,那些饱含着赤忱的年轻的呼喊声都远去了,四周又静了下来,郁宁的意识越来越得到睡眠之神的偏爱,正被殷勤地拉进深渊,可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在耳边含笑说了一句“郁宁,我喜欢你”,她的心蓦地一沉,捂着耳朵睁开眼,急切的心跳声中,她发觉自己还是安然躺在寝室的床上,周围并没有别人。那声音在耳旁萦绕了片刻才去,她一身是汗,那鼓点一样的心跳声,久久没有平息。

      第二天醒来,郁宁在镜子前面才发现自己的眼睛肿得一塌糊涂,想来是睡梦时哭过一场,偏偏自己一点印象也没了。她拿冷水敷了半天,总算退下去一些,这一番折腾过后,时间也不知不觉过去了,赶忙赶急收拾好东西去新诚上班,门都锁上了,寝室的电话又响了。

      她迟疑了片刻,还是打开门接起电话。一听到电话里的声音,郁宁整个脑子一片空白:“爸……”

      她的声音太惊讶,这让电话那头的人有些不安地跟着也迟疑起来:“呃,忙?”

      继父是很少主动给自己打电话的,郁宁怕昨天那个电话之后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忙问:“爸爸,家里没事吧?”

      “哦,没有,没有。就是……”男人似乎在斟酌言辞,支吾了一会儿才说,“就是你妈说你昨天打了个电话回家,说你找到了工作……”

      郁宁抓电话的手随着等待,已经有了些汗意,这让她很费劲才能抓住话筒,但此时更费劲的是压抑住开口解释的冲动,她听继父一时也没说下去的意思,才压抑着情绪低声说:“嗯,是电影公司的美工部门,做舞台设计方面的工作。”

      “哦,这样啊……学校学的东西用得上吗?吃力不吃力?”

      “用得上,也在学新东西。”

      “能学到新东西就好,就好。阿宁……”

      电话里有微微的杂音,但这声称呼还是一如往昔,郁宁咬了咬下唇,答应着:“嗯,我在。”

      “我知道你这几年一直在外面打工,不肯花家里的钱,女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张,你不说,我就不多问,但这份工作……是自己喜欢吧?不是只因为工资吧?”

      郁宁死死咬牙,不肯让自己冒出一丁点的哭腔:“喜欢的,真的喜欢。”

      电话那头的语气似乎一下子放松了:“那就好……你妈妈那边我会和她说。你什么时候回家一趟吧?你妈虽然和你发脾气,其实自从今年过年你没回来,她老是想着你想着想着就哭,阳阳也问姐姐什么时候回来。你很快要毕业了吧?毕业和上班之间有没有假,回家一趟看看我们吧?”

      “爸,肯定要回来的,买好票再和你说。爸爸,我上班要迟了……”

      “哦哦,那你先挂电话,快走,在单位上迟到总是不好。注意身体啊。”

      “嗯。”郁宁飞快地抹了一把眼睛,尽力让自己的语音平稳一些,“爸爸,谢谢你,你也要多保重。”

      “傻孩子,一家人讲这些。快去吧。”

      ……

      正如贺臻说的,这世上最难的往往是决断的一瞬,做好决定,无论是知难而退,迎难而进,又或是顺水行舟,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选择之后的举动。郁宁最终还是和新诚签了合同,签之前她也觉得战战兢兢,但签完心底一片宁静,从HR办公室后,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魏萱的。

      魏萱过了很久才接起电话,声音也有气无力,郁宁先不急着告诉她签合同的事情,而是问:“你好点没?怎么吵起来了?你们不是不吵的吗?”

      “小贺同你说了是吧?对不起,那天情绪太坏,实在没办法见人,错过了给你庆祝答辩过关,不过小贺在,他总是有办法让人开心的,你还开心吧?”

      郁宁被她问得心惊肉跳,支吾着说:“不是什么大事,挺好的,你到底怎么了,无精打采的。”

      “小宁,伊凡要回国了。”

      “回去多久?”

      “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吧。”

      郁宁顿时哑然:“这……”

      “你也不必安慰了,什么都不要说了。是我气昏了头,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发脾气的呢,明明说好不吵架的。”

      郁宁熟悉的魏萱,一向是生机勃勃到有点闹腾的女孩子,眼下电话里的声音却毫无活力,她不禁更加担心起来:“你、你别难过,会好起来的……我今天应该不加班,你还有别的事情吗,不然出来见一面吧,我陪你说说话,要是你不想说话那就只吃饭也行……”

      她也没谈过恋爱,哪里懂得安慰感情上的事,一番话说得自己都在心里摇头。可魏萱听她说完,似乎是笑了一下:“没事啦,你最近事情多,不要非凑到一起。唉,我真后悔读了雕塑,身边的好朋友都毕业了,我还要在学校多待一年。”

      郁宁有心引她开心,就说:“我们在社会上打拼得死去活来,你还能在学校里笑眯眯作壁上观,这不是好事。”

      “对哦,反正我是穷学生,吃喝到时候也找你们。”

      “是是是,没有工作了的人让学生买单的道理。”

      两个人天南地北说笑一通,魏萱听起来心情稍稍振作了些,郁宁见她无论如何不肯出来,也不再勉强,陪她说了一会儿话才把电话挂了。挂掉之后想起还没告诉她工作的事情,也不打算专门再追一个电话过去,打算等下次见面再讲。

      回美术组的路上她遇见林永年,打了个招呼正要继续往前走,林永年把她叫住了:“这个周末你有没有别的事情?”

      “现在倒是还没有,怎么了?”

      “哦,这周末河畔音乐节开场,你有没有兴趣?”不同于很多对员工有着装要求的大公司,新诚对于技术部门的员工的要求一向很宽松,是以林永年照旧穿一件印了《花椒军曹寂寞芳心俱乐部》这张专辑封面的Tee,披着比之前更见长的头发,还是在校学生的派头。

      这一年一度为期三天的音乐节郁宁是早有耳闻,只是往年这个时候都是期末考试的关键时期,竟然一次也没有去过。

      但是她依稀记得魏萱对这个很有兴趣,往年也是要去的,林永年这一提醒,她就想正好可以拉着魏萱去散散心。她就点头:“我一直想去,但是没去过,你要去?”

      “嗯,每年都去。要是你也去的话可以结个伴,这种地方人多才好玩。”林永年轻松地提议。

      “哦,这样啊。”她想了一想,“好啊,到时候我带个朋友来好不好?她最近心情不好,正好想陪她散散心。”

      林永年顿了一下:“……好,我这边正好也有朋友。”

      这件事情说定之后郁宁又飞快地给魏萱打了个电话,魏萱虽然惊讶于素来对音乐爱好平平的郁宁居然主动邀请自己去音乐节,但还是答应了下来。到了周末,郁宁发现同事们早早的都显出几分心不在焉,一到下班毫无犹豫地准点闪人,电梯间里交换着的闲谈中,“音乐节”、“河边”出现的频率出奇得高,这才知道原来大家的目的地都是一样。

      林永年本来是约她一起过去,但郁宁说好和魏萱先碰头,又不知道魏萱是不是还有别的朋友——她素来交友广泛,这种活动多半是还有——就谢绝了林永年的好意。走出公司大门,她没费什么力就看见魏萱那辆被刷成艳红色的SUV,很是招摇地停在路边,看见郁宁走过来,魏萱摇下车窗半个身子都探出车外:“小宁,这里这里!”

      她上了车,看见驾驶席上坐的是伊凡,彼此打了个招呼后,不由对魏萱使起眼色,笑着打趣:“哦,又和好了?”

      “反正没将来,现在总要好好过。”

      这回答让郁宁一怔,忡怔之际魏萱又抢过话来:“你不要担心我们,我们都没事……哦,你要是不是很饿的话,我们是打算到了音乐节那边再去吃东西,去年有一家摊子现做的加辣汉堡很好吃,不知道今天还来不来。”

      郁宁本来还不那么饿的,给魏萱这么一说,反而饿了,但她还是摇摇头:“没事,过去吃没问题。”

      “那就走吧。”魏萱转身抱住伊凡,在他耳边说了声什么,才在座位上坐好,示意他可以开车了。

      开了一段后郁宁发现好像哪里不对,仔细看了一会儿原来是方向反了——音乐节的开设地点是那条流经城北的大河,应该是要出老城的,伊凡却是往南边开。

      郁宁的心重重跳了一下,有点犹豫地开了口:“方向没错吧……还是,还是要去接什么人吗?”

      “唔,去大剧院接小贺。听说是剧院的道具库昨晚失窃了,丢了一部分演出用的道具,他和严可铭今天一整天都在处理这个。原定是打算我们和他先碰头再来接你。但他刚刚打电话来,说是在等人送什么布料,我们就先来接你,再去接他了。”

      那场不算告别的告别之后,贺臻没有再联系她。郁宁每当想起他说的话,还是一阵阵地恍惚,疑心自己听错了,更担心会错了意,无法去问,只好任由事态这么僵着。现在魏萱说要去和贺臻会合,她不禁又恍惚起来,想不出拿什么表情去面对贺臻,也不敢想贺臻拿什么神态看着自己,一时之间连她自己也没察觉,这一次她并没有想起严可铭。

      这个点上往城中心去难免遇上堵车,花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才到大剧院。天色已然黯淡下去,远方的天空被今天最后的阳光染成浅黛色,一抹鱼肚白挂在天边,如同一块温柔的纱幕。大剧院今晚有演出,灯已经亮起,却因为还不到点,看不到什么人进出;印有女高音头像的大海报像一面旗帜,进一步点亮了大剧院周遭的空间,不少行色匆匆的路人们在经过那张希腊雕塑一般轮廓分明的面孔下时,都或长或短地停留下脚步,驻足一刻方再次迈动步伐。

      正门的台阶前没有贺臻的身影,而这一带又不许马路边停车,魏萱不得不打电话给贺臻,问他现在人在哪里。放下电话后她对伊凡和郁宁摇摇头:“他事情还没做完,要我们先去……这怎么行,说好了一起的。这样,我进去找他,如果碰到三哥,正好向他要个假。哪里有音乐节开幕的周末叫人加班的道理。郁宁,你是在车上和伊凡一起等,还是和我一起进去?”

      “我和你一起去。”

      大剧院门前有着高高的台阶,魏萱一边爬一边抱怨,还要分出精力来打电话:“……三哥,你现在在哪里?你也在大剧院就再好没有,能不能和门卫说一声让我们进来?不是,我怎么会捣乱,我们是来找小贺的。我们就是我和郁宁啊……”

      严可铭的声音隐约从魏萱手机里传来,郁宁当然不可能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但这似乎也不能阻止她集中起注意力尽可能地去捕捉到任何一个句子。这样的行为简直可笑,郁宁在心里嘲笑自己,但她已经太久没见到他也没听过他的声音了,他的音容笑貌,总是让她心跳加速。

      在花费了一番口舌兼之撒了点娇之后,魏萱顺利地让严可铭给大剧院的安保负责人打了招呼,放她们入场。进到大厅的时候严可铭已经在一边的楼梯旁等着,语气里略微带着不赞许地对魏萱说:“下不为例。”

      魏萱也有一阵子没见到严可铭,听他这样的语气,罕见地畏缩了一下,但还是走上前:“我们和小贺约好了,他工作做完没,能走没?”

      “他自己怎么说的?”

      “你是不是又要他加班?三哥,破个例吧,今天是音乐节的第一晚啊,难得小宁也说要去,伊凡又要回去了,算得上是告别派对了,这种时候,小贺怎么能缺席呢?”

      早些她们进来的时候严可铭已经看见了郁宁,但直到这个时候才有机会互相点头致意。严可铭微笑着看着郁宁——后者正因为他的注视再次不出意外地绷紧了神经——话却是对魏萱说的:“事情不做完,就算我让他走,他也不会走的。他现在就在演出厅,你自己去看吧。”

      “……我去看看还差多少。”

      “你也不用急,再四十分钟观众要开始进场了,他一定要在这之前做完。”

      “三哥,关键时刻,你就不能帮把手吗。”

      严可铭嘴角一弯:“整出歌剧都是他做的设计,出事之后,大剧院的美工也都跟着忙了一天,只剩下这一点,让他自己做完吧。设计者的自尊有时固然是不必要的无谓执着,但从事任何一个职业,总需要适当的坚持乃至执拗。独立思考和承担责任赋予人尊严,小萱。”

      他说完,率先推开了一扇进到大厅的门,厅座全暗着,舞台上则一片明亮,正在上面忙碌的人们投下长长的影子,随着他们的动作,像一尾尾巨大灵活的鱼,游动在光的水池里。他们进来的那个门正好在侧面,从站着的角度望去,能看见贺臻正单膝跪在一扇巨大的和风屏风前,用手抚平悬挂其上的织物的下幅。

      他们和舞台隔得颇有一段距离,但那块巨大的织物的纹样清晰可见:天蓝的织锦上,上幅是一对白鹤舞于云中,下幅则是白色的花朵,虽然看不清具体是什么品种,但那朝天怒放着的花朵里,分明挟带着连白色也掩盖不住的娇艳和炽烈。

      “这块布真好看,上次来看演出我就忘记问小贺了,在哪里订的?也许可以拿来做条裙子。”魏萱看见这块布后,拉了拉严可铭的衣袖,低声问她。

      “原先那块在日本订的,昨天仓库失窃的时候被烧坏了,这块是今天临时买的单色缎子,小贺画出来的图案。离得远的话看上去也还不坏,能撑一段时间。”

      “画的?”魏萱倒吸一口气,“嗯,画得真不坏。”

      巨大的锦缎用了金漆,随着贺臻抚平褶皱的动作,整幅布料化身湖泊,那细细的金线就成了闪动着的涟漪,闪耀着的布料投下的阴影让此刻贺臻的面孔有些幽暗难辨,郁宁无法看清他的五官,抑或是神色,但一切是不难想象的:他必然微拧着眉头,嘴唇抿起,嘴角有一个天然向上的弧度,这让他就算不笑,也总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专注的目光随着手指的动作缓缓流连在缎面上,如同……如同在凝视着情人一般……

      这个莫名从脑海深处的比喻把郁宁自己吓了一跳,脑子一乱,眼前浮现出的贺臻的面孔也乱了。忽然她听见魏萱说了句“咦?好像是完了?”,于是再看去,他已经站了起来,后退几步,拉开自己与缎面屏风的距离,这下,倒是他的影子投在了缎子上,细长的影子印在一水儿的天青色上,像凭空生出一棵暗色的树。

      贺臻转头和一旁的美工交待注意事项,这时眼角的余光总算瞥到了角落里的他们。他定了一定,把那句“颜料还没干,小心别碰到”说完,就又蹲下身,单手用力在地板上一撑,直接从舞台上轻捷地跳到乐池里,还不等站稳,就朝着他们跑过来了。

      “不是要你们先去吗,怎么反而过来了?”跑到近前后,贺臻瞥了眼郁宁,却是先和魏萱说起话来。

      “没你又有什么乐子,宁可等一下,不差这几十分钟。你事情做完没有?”看贺臻点了头,魏萱笑着转去问严可铭,“小贺说做完了,那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吧?”

      贺臻低头看了眼手表,对严可铭说:“颜料还没干透,我交待他们不要碰到,但布景还没完,我再等一等。”

      严可铭却笑着摇摇头:“今晚我在,你们去玩吧。”

      这简直不像严可铭了。闻言郁宁不禁都多看了他一眼;贺臻还要再说,严可铭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魏萱一直在闹我,就算看在给我个清静的份上,你们先去。接下来我会盯着,不会有事的。”

      沉默片刻后,贺臻终于说:“那好。拜托你了。”

      魏萱欢呼着跳起来,严可铭不得不按住她的肩,让她别太闹腾:“你现在是越来越不像话,年纪不知道活到哪里去了。”

      “活到狗身上去了。”魏萱满不在乎地接话,一把搂住他,又回头冲郁宁递眼色,“三哥你别说我,不然我就当着小宁和小贺说你的秘密了……”

      “疯丫头。”严可铭略略沉下脸,“还不快走,观众都要进场了。”

      魏萱吐了吐舌头,这才老实下来,和严可铭道了别。眼看着严可铭要往舞台的方向走了,见面至今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上话的郁宁一急,出声叫住了他:“严先生!”

      有些急迫的语气不仅成功地让严可铭停了下来,更引来其他两个人的目光。郁宁本打算告诉他一声自己和新诚签约的事情,也想好了言辞,可眼下被三个人的目光同时盯着,腹稿生生忘了一半。她站在原地默然无语,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怎么开头:“那个……我这一周和新诚把合同签了,就是在之前实习的美工部。这个机会是严先生你给我的,我就是想向你道谢,谢谢你为我写推荐信,更谢谢寒假里在你身边向你学到的那些东西,我……我受益终身。”

      一旦开了头,接下来的话奇迹一般顺畅起来。说完之后,她深深地鞠了个躬,这才忐忑地看着严可铭。

      严可铭起初不置可否,他毫不惊讶,反而先朝贺臻看了一眼。后者的神色很平静,察觉到严可铭的视线后也回望了过去,不曾作声。这一个短暂的对视过后,严可铭微笑起来:“决定去新诚了?也好。这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我不过是顺水推舟。恭喜你。”

      和严可铭握手依然让郁宁焦虑。她懊恼于自己的手心因为紧张而汗湿,但严可铭并不在意,侧过脸对贺臻和魏萱说:“都去吧,再不走好的帐篷都进不去了。晚上愉快。”

      “三哥,你要是也打算去,我们可以再等你的。”

      严可铭只笑:“我今晚约了人,不去了。”

      没想到严可铭也会去这种场合,郁宁的脸上顿时流露出惊讶来。魏萱见她这样,笑着眨了眨眼:“看不出来吧?小宁,你别看他今天西装革履这副样子,我可是见过他长头发摇滚青年范儿的黑历史呢,罪证还有不少,下次给你看照片。”

      郁宁还是很难把眼前这个优雅整洁的男人和“摇滚青年”四个字联系起来,她试图设想了一下长发披肩T恤仔裤的严可铭的形象,一下子就失笑出来。笑出声后郁宁察觉到严可铭正对着她微笑,虽然看起来不以为忤,她还是马上红了脸,正要道歉,他们身后的门又一次推开了,一阵香风中,一个女人走进来:“可铭,到处都找你不到,原来你到演出厅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人人都爱贺小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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