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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半死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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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天光晦暗摇曳得只剩几星微明,地火喷涌而出如暗血般流遍大地,于是父亲便给我起名叫摇光,说我将是能摇撼动天地之光的人。
我想,这是他在其不短却又可悲的一生中,做的唯一正确的预见。
幼年时,“父亲”两字对我只意味着,每天必须去向那个坐在大殿高处,喜欢把自己缩埋在殿落深处浓重阴影里的男人问安,他偶尔会睁开眼看我,那双浑浊腥黄的眼里就会闪过一丝怯懦的怨毒,是一个守财奴看向掠夺者的惊怕神色。
母亲告诉我,这个男人死后,我便能袭位为帝释。她说,如果我成为了帝释,就不用每日两次被迫做我最讨厌的晨昏定省,可是她却没有告诉我,即使是成为了帝释,我也不能摆脱那些最讨厌的东西,包括晨昏定省。
我住的舍若殿外,有一棵梧桐树。
它的一半已经死去,只剩下粗糙干裂的枝桠横亘在天空里,象魔兽撕咬抢食后唾了一地的碎骨。另一半则眉目鲜活,其叶争发如花,色泽艳红若唇。
如此半枯半荣的诡异令很多人悚然,我的母亲甚至下令要将它连根毁去,却被我及时阻止了。
每当我凝视着它,这被死亡紧紧纠缠住的美,仿若死神唇边的一抹妖娆,是命运在暗处布下的诱惑,带着对堕落毁灭的憧憬,让人为之心醉神迷。
枝叶之间的维系是这般脆弱,似乎只要用力吹一口就能轻易将它们扫落枝头,但,即使是死亡的气息已拂上脸颊,它们也依旧媚视烟行如故,落下枝头的刹那,将要失去生命的尖锐苦痛,却教它们激迸出比以往更要绚烂的美来。
而我,总爱在它们还没有飘离枝头时,就将它们摘下,在掌中狠狠地碾碎。
鲜红的汁液在掌心如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胭脂,感受着生命的活力从我手里一点点的消失,最终如血般从指缝中滴落。
有一种的美,象是盛放在最暗处的罂粟,用那邪恶却又香甜的引子,诱出人心里深藏着的一种渴望,不容闪躲,要让这无与伦比的艳和毒,美和罪在自己一手创造的毁灭中无情地一次又一次地绽放。
总记得,在这棵树下,第一次看见他的光景。
那天睡得迟了,让宫女们匆匆忙忙地梳理一番就赶着要去帝学。才出了寝宫门口,不经意就看见梧桐树下立了一个男孩,不过是同我一般六,七岁的样子,穿了一件白袍,正仰头看那树。
我远远看去,见那白衣胜雪,纠结着半树猩红,几丛枯枝,象是霜冷清华的月夜下,一名衣衫残破的女子,散发披面,苍白的唇被咬出一缕血来,分外有种被凌辱的美。
我的心一动,一旁的侍从还来不及劝我,我就已经向他跑了过去。
大概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看见我的衣饰,便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脸上神色却只淡淡的,象是一种不卑不亢,又和着些疏离。
我盯着他的眼睛,很纯的黑色,仿佛最深的忧伤,然后我开口问,“你喜欢这树?”
他坦然地回视我,“它很特别,很美。”
我还是盯着他,一边随手扯了片叶子,将它撮碎,血红的汁液象是喉间喷出的一口怒血,犹带着余温,一边缓慢而冰冷地说,“美的东西就该象这样,被毁灭。”
他上前了几步,什么也不说,只将手覆在我的掌上,他的手比我的略小一圈,摸上去光洁如玉,让我不禁想要细细地摩挲一番,他却已经将手放开,而我的掌心是一片鲜嫩的红叶,完好如初,甚至还有一滴露水凝在上头。
他朝我笑了笑,淡淡的,象是清晨林间裹着的雾气,它将你沾湿,你却在里头迷失,辨不清方向。他又向我施了一礼,才道,“臣僭越了。”
我也笑了,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你很特别,你是谁?”
“劳哀族苏无衣,自今日起,为殿下伴读。”
我常想,如果知道日后的苦痛,当时我的笑容是否还能那样真诚?
可,如果那将是我的命,我也无从选择,却至少不悔,与他的一场相识。
深宫里,学堂中,我二人每日相对,同窗伴读,秉烛夜话,我在经历自出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我有时甚至盼望我俩永远不要长大,这样幸福的日子就永远不会到头。
想来,那时,我便已经隐隐知道自己的心了,只是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不敢去想,而对他而言,我只是亲如兄弟的朋友。
母亲听说我的进步很快,欣喜地派人来召我觐见。见了面,问了些不相干的,便绕到她最关心的上头,论起我的学业来。
也许是我谈到他时的语气神色没能瞒过母亲那勘破世事的心,她瞧着我的眼神渐渐锋锐起来,象是野兽出于本能般地感到某种迫近眉睫的危机,她忽然打断我兴致勃勃地叙述,用她一贯的轻柔的口吻说,“摇光啊,你要记住,你是将来要做帝释的,那么高的地方只能站你一个人,是注定要孤独的,没有兄弟,也不该有——”她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不要点破,“朋友,可,你也不会寂寞,伏在你脚下的,装在你心里的这个世界,都等着你用手把它们一一描出来。我说的,你明白么?”
那天,母亲最后说,“孩子,有的时候,失去就是得到,得到就是失去,即使是贵为帝释,也不例外。”
这话,我到死也没有悟透。
没有领悟,不是不能,也许只是不愿。
从那日后,学堂里,傍着我的座位就一直空着,听说母亲已经下诏将他遣回封地了。我的心头又空又乱,既恨母亲的手段,又恨他的无情,也恨自己的彷徨。
我经过那棵梧桐树时,总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它,仿佛就是我那失了半颗残零的心,孤单单地在冷风中瑟瑟。
于是我更加拼命地,甚至有些疯狂地练习术法,剑法,读那些枯燥的史经子集,不是为了遗忘,是为了相逢时已有能得他顾睐的实力,就如那枝叶有着极尽蓝天的渴望。
再见是在我的即位大典上。
我成了天界四方独尊的帝释,而他则成了劳哀族的王。
十年,仿佛也没有改变什么,只一身白衣,便卓然于万人之上,依旧宁静清远得如一朵孤岫,却不知何时早已将它的身影眷刻在我的心湖。
我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就将他留在我的身边,伴我征战四方。我们联袂杀敌,让他们的鲜血同时染红我俩的战袍,又一同在冷月下喝烈酒,齐看那瀚海狂沙,疾风细雪。这样过得许多年,心里难免有一丝错觉,同儿时一样,以为这相携相伴的日子永无止境。
可我究竟是错了。
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无从知道。
我只记得,有一日,他的眼光悄悄迎向殿上另一侧的女子,女子似也正转头看他,两人的目光却一触即分。
这女子金发金眸,与他,一个灿若天光朝霞,一个皎如月夜霜华,却似乎只能如日夜般相聚匆匆,相守无期。
我的心却为着他看那女子的眼神好一阵刺痛,我读出了其中不能言说的温柔,可那,却不是向着我的。尽管我在无数个黑漆漆的夜里,在那无人陪伴的重重深殿中孤独地忍耐着,独自期待着,想象着,乞求着我们的未来,可那,不是我要的眼神。
这深埋在心里的秘密,如刺哽喉,却无计可除,这样的疼痛时刻提醒着我,激起我体内那隐秘的罪恶的渴望,如人饮雉般,明知道是毒,却忍不住要一亲芳泽。
于是我用了一切手段来隔断他们之间本以不多的微弱的联系。
我重新敕令天下,强调各王族之间不得通婚的铁律。过不多时,我甚至下诏为她———金族尚年幼的王金波赐婚。
我知道我的感情如飞蛾扑火,前无出路,后无退路,除了扑向那熊熊燃烧着的焰心,我别无选择,纵使是化为一堆灰烬,也不愿一颗心在疼痛中渐渐麻木。
我将赐婚的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的颊上一下子血红,我不由想起以前在掌中揉碎的梧桐叶来,一般地嫣红,如一团抹不开的胭脂,然后,血色慢慢地褪去,他的脸色渐渐苍白到透明,他轻轻地说,语调却很僵硬,“这等小事,帝释不该向臣垂询。” 说完,不及我有任何反应,便自行退下了。
从那以后,他凝视那女子的时间越来越长,除了绵长的思念,更添了一份悲伤。
我第一眼见到舍脂的时候,就决定要娶她为妻。
不是因为爱,我想,这,我和她,彼此心知肚明。
我看着她的时候,就好象在看另一个自己,一个对死亡有着深深迷恋的自己。我抱着她的时候,我们两个人都在同时思念另一个人。
也许是因为我太寂寞,上天终于不忍,于是让另一个我来分享苦痛,同饮一杯毒酒。
大婚之夜,我站在第一次与他相逢的树下,觉得这树便象此刻的自己——
一半已枯萎死去,一半仍燃烧不止。
当我最终听从舍脂的建议,下令剿灭金族的时候,我想她不过是替我解开了一个多年悬而未决的结,在这些事上,她永远比我有勇气得多。
我召无衣前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将要发生的事,虽然是在一个很堂皇的理由之下,可改变不了屠杀的本质。
让我吃惊的是,这个从来都清高淡远的男人,居然在这一刻,为了这个他无法得到的女子,抛开他所有的自尊来求我。
我全身都在簌簌发抖,我的掌中一片湿润,摊开看,才发现里头一团猩红,象从破碎的叶中挤出的汁。
他说,为什么呢,我们难道不是兄弟?
我说,为什么呢,你只把我当成兄弟?
他浑身一震,突然间笑了,是极苦,极涩的笑,他转身,再不求我一言,径自走了出去。
他行得很缓,默默地经过那棵梧桐,班驳的树影,萧瑟的背影,在那一刻,凝在天光里,带着一丝吹洒不尽的苍凉,诉说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我一动不动地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忽然感到一阵力不从心。
金波当夜赶至,自缚了来见我。
她也许已经预见到自己的死亡,可却显得很镇定。
我俩在秘室相对,一时无言,忽然她笑了,我一怔,那是同他一样,极苦,极涩的笑。
到最后,她也只是轻轻地念了一句,“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很多年后,在我将死之际,眼光扫过殿外那半枯半荣的树时,突然忆起,当年她垂死之时念出的那句。
原来这一生,我对他,却不过是如这棵半死的梧桐——
一半恨,一半爱
一半悔,一半执着
一半心灰,一半如火如荼
“摇光帝者,典厉之子也。甫生,世有异相,天雷地火,撼动经纬,遂以之冠名,以名为号。父曰,非常子,弗喜。
帝,生而禀异,幼而聪敏,长而多智,成而明辨。其弱时,帝室式微,诸侯相伐,弗能征。及至得位,中兴图治,修德振兵,抚万民,度四方,日月所照,天地六合,莫不服从。诸侯咸归,尊其为帝。
娶劳哀氏女,曰舍脂,生子神澈,女舍迦罗。神澈有圣德焉,帝弗悦,曰,仁而失威,智而枉正,失天下而不自知也。终,日益忧之,心智竭而力殆,猝亡。”
—————《天界四方传 摇光帝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