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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舞动天下 ...

  •   “走吧……” 那人立在窗边,言语是她熟悉的淡淡温和,却一直没有回头。
      窗户是大开着的,飘进一山的斜风细雨。
      却教那人的身子阻了一阻,清润的雨丝顿时乱了,溅出几点微愁。
      苏苏低低地应了,并不即刻退出去。她在看那人的背影。
      他的一行一止都是淡的,从唇边的笑,到眼角眉梢的温柔,全然是月光隔了千山万水般的遥远,甚至连声音也是淡到极致而转成的慵懒,却只有那背影,那背影是深的。
      深得让人辨不清那里头是一别经年聚白首的无奈呢,还是将军征战百殆归的怅然,又或者,这世上的疲累,这一生的凄苦,都让他在那一回首里看尽了,便只剩下这一背的沉默,一地的苍凉如水。
      她想,那大约就是寂寞吧。
      是不与人说,他自己的寂寞。
      她的心,不知怎么地,就似在许多年前的那个雨夜里般微疼起来。
      那晚的雨下得极大。
      泼得天地一片混沌,万物都跟着渐次迷茫起来。
      她缩在脏乱熏臭的墙根处,看他一身白衣,穿街过巷,冉行在这乱世的靡暗中。
      他本来年轻的脸上,闪过时而一瞬的悲怆,仿佛一柄百战杀敌的古刃,在烈火里淬过,被清霜月华沾过,在黄沙热血中拼杀过,末了还溅上一滴离人幽泪,照得世事镜破,忽让狂风铮铮一击,只落下一阵险死还生的喟响。
      她看了,心里一阵搅动。
      却不明白为什么。
      那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
      不过是一抬头的偶遇,而下一转身又会错过不见。
      可他,却站定在自己前头。
      用那样温和的,还仿佛有些不经心的口气,说,“走吧……”
      象父亲在召唤离家多年的女儿。
      苏苏忍不住就哭了。
      那年,她才不过八岁,曾经吃过最好的一餐饭,是从小魔兽森森尖牙的噬咬中硬夺下来的半根肉骨,穿过最象样的一件衣服,也还是从倒在路边的死人身上扒来的。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还要过多久这样的日子,也不愿去想,所有生活给的苦只能囫囵吞下,不能咀嚼,更不能希望,否则反倒是命运添得一个恶毒的玩笑。
      她看着面前他伸来的手,犹豫着该不该去握,只怕没抓牢,却抓出一手的痛来。
      一低头,见那人的影子,在些微的光里,被拖成极长极细的一条,仿佛是能让人依靠的。
      复又抬头,那人也正看过来,于是,天上地下瓢泼的雨声,行人仓皇避雨的奔跑声,呵骂声,屋中人的欢声笑语,忽而都在这一眼的凝望里退得干干净净,她由生出一种可以延到地老天荒的心安。
      她突然觉得生在乱世又如何,漂泊在风雨里又如何,只要是在这个人的身边,处处都可以为家。
      他的手被自己握牢了,掌心不过是温的,可那一点的热,毕竟还是焐到她心上去了。

      苏苏看了一会儿,已要转身出去,行将至门口,忽又转过身来,犹豫了一下,朝那人拜了三拜,捺下心中的万般潮涌,只化作那一句,“义父。。。你自己保重,女儿这就走了。”
      苏无衣这时方转过脸来,看她一眼,忽而皱眉一笑,“不过是去跳支舞,怎么说得倒好象是生离死别似的。真是不放心我,还是在担心你自己?”
      苏苏无语。
      此去,便是功成也难身退,她倒也不惧。
      只是不愿一人在深寒的地底渐渐苍白。
      那样,太孤单。
      带了点丑陋的孤单。
      苏无衣目色漆漆,象是已将她的心思探尽,“后悔了,也可以不去。”
      云淡风清的一句,苏苏却听出心惊肉跳来,似乎里头藏掖着无数汹涌的暗流,一触即发。
      她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小声说,“不,不后悔。”
      不悔如今,奈何当年。
      苏无衣象是苦笑了一下,转过头去,再也不理。
      苏苏知道世人所想从来瞒不过他的双眼,却不知道这人原还是会有这样的表情,三分苦三分凉薄三分自嘲,再加一分痛心,便忍不住自悔,不及细想,冲口而出,“便是当年,我也没有后悔,若不是你,”话说得一半,竟叫伤心哽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但他是懂的。
      是他给了她乱世中的定和静。
      他从不提起,她却因此反而更时时记在心上。
      所以她不能不该,也不可以后悔。

      离舍迦罗长公主的及笄宴尚余数日,苏苏人已入了帝都。
      一别经年,这里早已不是当初她离开时的废墟残垣,四处楼宇鳞栉,人流如潮,霍然是另一方天地。到了晚间,万家灯火流转,夜市熙攘喧闹,便益发将这座城的眉目点得鲜活了。
      小贩们在此起彼伏地高声吆喝,铺开的笼上蒸着各色的小点,云糕,糍团,珍珠饺,腾腾地冒着热气,一旁盯着看的孩子们眼神谗得发亮,时不时用甜而糯的调子央求着自己的母亲,母亲们则多半会露出无奈的笑,却又带点儿宠溺的满足他们一个又一个的要求。
      和那个家的宁静淡远不同,这里是热得发烫,是活色生香的。
      就这样与浮世的喧哗,猝然相遇,她,茫然不知所措。
      依稀,自己仿佛也曾属于这里,只是那些岁月被她匆忙丢在原处,便这样淡忘了。
      街那头,有小孩扯了扯母亲的衣衫,母亲便低下身听那孩子抬头指着遥挂的一轮明月,不知说了什么,两人相视一笑,大掌牵起小手,缓缓一路相依,踱过她面前,径去阅千人赏万事。
      此景明明似曾相识,此情却已一朝梦老,遥远到让她的心都有些不安起来。
      她连生死都不畏,怕只怕旧梦倾颓难再寻。
      也许,他要的,是她不懂的;她想的,是他不在意的。

      他在孤寒清冷的月下,一记促叹,至今犹记。
      不为寂寞,只有一份英雄相惜的情重。
      提起那远在帝都对手,他略苍白的脸上,竟慢慢起了一片淡亮的红,仿佛心底也有什么被撩出了星火,隐隐要有一啸冲天的豪情。
      她是第一次听他谈论起这个对手,当今的帝释神澈。
      骄傲如他者,也不得不佩服这个男人的经略枢机,胸有气象;自己若平庸倒也罢了,可偏偏有不输与人的纵世横才,于是便有了不甘心,他谈着他的抱负,他的雄心,他的计划,直到在旁的小姑姑苏陵屏迦忍不住迸出一句,“我听你那些,不过是精心布置的阴谋罢了。”
      苏苏不免惊惶,他倒只微微一哂,象在讥笑妹妹的少不更事,然后他只应了一句,却深深敲进她俩的心里去———
      “历史里没有阴谋,只有成王和败寇。”
      成王败寇这四个字,便如同一张撒下的网,将他和她,还有天下人都拢在里头,动弹不得,救也救不得,挽回也挽回不得。

      般若殿里早已静了,众人连落下的呼吸都是轻的,不忍惊扰。
      鼓就平置在大殿正中,只等着她上去舞出一刻的惊心动魄。
      苏苏也不看诸人,自顾往鼓面上轻盈一跃,站定了。
      足踝上系的长生铃一记轻扣,她便舞开了。
      火红的衣袖舒流翻卷,上下拂飞,起落的是众人的心跳。
      玉润的纤足盈盈可握,一挑一顿,撩乱了众人的呼吸。
      她的舞极是旖旎,更难得是还有一种百转千回的风情:从回旋,折腰,抚面,到屈臂捏指,发丝张扬,无一处不绽出烈艳,偏那眼波柔媚,似嗔含怨,承转起合间不经意又添了几许落寞轻愁。
      这样的身姿,如此的舞蹈,众人乍见,只觉自己以前赞过的种种,与之相较,都失了颜色,不是淡而无味,就是俗而浅薄,恐怕今后所见,也再难比拟。
      一舞终了,诸人皆如痴如幻,心里有万般艳色舍不得,断不了,放不下,求不得,她嗤之以鼻,毫不在意。
      她只留心大殿高处那三个人。
      舍迦罗的眼神是清的,教她想起家中的苏陵屏迦,一般的天真无邪,这一舞的媚骨只在她的眼里,不在她心上。
      舍脂的眼神是乱的,苏苏想恐怕是因为她还记得义父当日的话,记得那串长生铃,心已经慌了,命便不久矣。
      只有一个人,他的眼神是深的,喜怒莫辩。
      这一曲,帝释必定见过,义父说从前曾有金族的女子为他舞过。
      只是,这一生只跳一次的舞,他是否依然记得?
      当年舞者的心意,他可有辜负?
      再一次注视,他又是怎样的心情?
      如今这女子危在旦夕,他又可曾牵挂?
      天下与佳人之间,他要如何取舍?
      她不由地佩服那人,这一舞,真真把大家都算计在内。
      观这一舞,动的不只人心,只怕还有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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