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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长生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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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请你原谅,如果我不曾忘记,如果我不曾放手。
尽管时光已将你模糊成一个淡淡的身影,却依旧为我带来这世上唯一的光,一如那年初见。
自出生起,我就被母亲困在碧落海的最深最暗处。
那里的一切都带着一种彻骨阴沉的死气,冷涩滞重的海水如同含冤屈死的人不及吐出的满腹苦水,周围摇曳婆娑的荇藻则如魔兽张开的血口中无数根饥渴难耐的舌头,偶尔游过的磷鱼那通身一圈惨白的光,象是浮在水里两颗死人的眼珠,而当时我以为,这一生怕就是如此的情景,仿佛有手从不可知的暗处探了出来,要将我狠狠踏碎碾进海底的淤泥里去。
可就是在那与命运无可抗争的时候,我遇见了你。
你轻而易举地穿过了母亲结的法阵,来到我的面前,我的世界象是突然有了月夜柳梢下的微熏暖意,而你就站在那满天明月一地霜白之中,你的面容隐在光华里看不真切,只一身白衣微荡便如直欲谪飞的仙人。我心里不知怎地,忽然有一些悲伤,世上不该有这样出尘高洁的美,而这般出尘高洁的美也不会属于我,这样想着,泪却早已先一步流了下来,将周围的海水割出两道口来。
你的手轻轻地拂上我的头顶,我听见你在问,“你是舍脂?”语气是懒懒的,仿佛天下没有什么是在你眼里的,却分明又有一种确信。
我听见自己傻傻的回答,“你怎么知道我是谁?你是仙人吗?”
你笑了,连笑声都是那样懒懒的,却不答反问,“你想做仙人?”
我不由自主地点头,也许那样就能同你在一起,就能常常看见你了。
你听了,从怀里摸出一个金色的小镯,上头缀了许多铃铛,被水波推了,高高低低地舞个不停,涌出一层金色的浪。你看我的神色欢喜,便拉过我的手,将它套上,嘴里一边悄悄念着什么。念完,朝我又是一笑,“好了,从今往后,长生铃就是你的了。如果你好好练习,便能做得仙人也说不定。”
我只痴痴地看那铃铛,连你又说了点什么,何时走的都不知道,心底反反复复都是你刚才念的那几句——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这一串金色的铃铛,系着这世上我唯一的梦,我所有的灵力,欢乐,悲苦,欲望和野心,连同那个亘在心里模模糊糊的念头一起,砌出的一个五光十色的梦,如同贝壳孕育珍珠般,苦难灼痛之中更有一丝甜蜜的期待。
直到现在,我早已不是那个囚在深海里的少女,而是万人仰之弥高的天后舍脂,帝释之母,却仍时常会在梦里忆起你的声音,并不特别低沉华美,却仿若和风拂过深心般,生出春日的融融暖意,教人只愿陷在里头,发出一声慵懒的喟叹。
每每醒了,便惊出一身的冷汗,原来那混着惶恐,甜蜜又有一丝灼痛的秘密,竟是岁月磨之不尽,光阴隔之不断的,如蛆跗骨般地留在我生命里,慢慢地滋出一种致命的毒来,一点一滴地侵入血脉,渐渐将我吞噬,再无法可解。
终有一日,长生铃的声幻之术大成,你竟象是早就知道了似的,却不亲至,只派了人来接我回族。
一连多日,你都不曾来探望过我。有几次,我听见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向那些伺候我的人问起我的近况,诸人一一答了,我只敢在屋里屏气凝神地等着,却半晌都不见有什么动静,实在忍不住,偷偷把门拉开一条缝,却只有一角白色衣摆在廊角转拐处一闪而没。
我心中不禁微微有些失落,却又怕人耻笑,旁人面前不敢露出半分。只是从不肯让侍女将长生铃褪下来,总是要守着那样的一个秘密才能入睡。
再次相遇,就已是在册封大典上了。殿里内外站了不知多少人,黑压压的如一层层习习翻滚的浊浪,我立在庙堂之上正自惴惴不安,却听侍从清朗的声音唱报,劳哀王驾到,心就忽然静了,人群也静了,天地也仿佛刹那静了,只剩下你那一身的白衣,象是沉默汹涌的海中托起的一轮皎月,照得四方每一个看似无情的去处,都添了一股柔和的风情。
你用懒懒的声音宣布我为劳哀族新一任的圣女,我觉得深埋在心底的秘密似乎快要破土而出,在那一刻有了想要绽放的冲动,而,倒底是没有——
因为大典之后的晚宴,让它成为了不及开放便已枯萎的往事。
你在晚宴上早早地退了席,我便也食不知味,随意寻了个理由,就悄悄溜进花园,想找个安静无人之处,却不经意看见了你。
你站在湖边小阁的尖顶上,目光凝在湖边一个女子的身上,全然没有注意到我。
那女子一头长长的金发及腰,如喷泄而下的天光,微一转顾便会流出一线令人目眩的惊艳。她正痴痴地看那湖面,湖面平坦如镜,映出阁顶上你的身影。她就那样一眨不眨地看着,仿佛一个转身,你便要从此消失。
你也如她一般痴痴地看,象是连她的发丝都要根根刻入你的深心里去,连那一身白衣在那时的月光里都不再是飘飘欲仙的情态,反倒苍白如那伤心人的脸色。
深宵漫漫,她只这样静默而专注地看着你的倒影,而你也只这样无声而一意地守着她的背影。这一夜无语,却分明有什么胜过言语的在你们之间脉脉流淌。
天要大亮时,那女子终于狠了狠心,伸手往水面上猛一拍,将那倒影击得飞散,溅出的水花碎玉般落在她发梢,肩头,裙裾上,她理也不理,自顾走远了。
你待到她的身影千转百回再也看不见了,才从阁上一跃而下,瞧见在廊脚阴影里的我,先是掩不住的吃惊,然后只随意的一笑,也自顾走远了。
过了很久,在帝都的大殿上,我才又见到了这个如天光般明艳的女子,我才知道这个折磨着你的同时也折磨着我的秘密,它的名字叫金波。
在族中过了不几日,你便因为帝释摇光选后的事宜召见我,你说,这是我自己的机会,也是我们劳哀一族的机会。
我想起那晚所见,一股撕骨裂肉的痛在我的胸间扩散开来,让我不由下了一个狠断的决心。
我本没有根,如青藤般蔓附着你生长,你如不要我,我便只能枯萎,若想要求一线生机,就只能自己长出根来,找个所在扎下去。这帝都的深宫便是我为自己找的安身立命的所在,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二十多年了,这深宫还是常让我回想起幼年时待过的碧落海,这里也有种死气,从绚烂华美的帷幕下透出的糜烂阴湿的死气。这里的人也都象是少了□□气似的影子或玩物。我虽然不免厌恶,可却感到莫名的安心,这,才是我最熟悉的气息。
有时不免会想起和你的最后一次相见。
我站在阁顶上,看着对面的小室中,你怀里是奄奄一息的金波,心中忽然觉得此情此景是何曾地相似,那时那夜,你亦站在这样的阁顶,悄悄凝视你心中最珍视的秘密,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注视和心情?是否同我此时此夜的心情有些微的相仿?
我看着你脸上那深恸的哀伤,一种模模糊糊的怒意寸寸漫了上来,哽在胸口,好一阵酸涩,最后的一丝犹豫和后悔烟消云散。
请你原谅,如果我那么无情地毁了你的希望,那是因为它也无情地毁了我的希望。
那夜,你一手抱着金波,一手为她细细整理乱了的发丝,一根又一根地小心抚平,眼光温柔而平和地落在她脸上,连我站到你面前,告诉你一切的真相,你也不看我,只冷冷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在帝释跟前告密?你一脸苍白,唇竟是鲜红的,有种雨后花凋的凄美。
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你从来不曾拿这样的眼神看我,从来也不曾这样的拥抱我,如果不能让你爱我,就请将恨留给我。
那刻,心中疯狂不能遏止的冲动让我不顾一切地上前狠狠吻住你,咬破你的唇,在绝望的快意中,你的血混着我的泪一起滚落。
你僵了一僵,用力将我推开,终于瞥了我一眼,却又飞快地移开目光,仿佛我是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只说,“你的命,就留到莲花开的时候为止。”
你抱着金波离开,经过我身边时再不发一言,我以为你就要那样离去了,你却又顿了一顿,用衣袖在我的腕上轻轻带了一带,我怔了一怔,不知你是何意,待到你终于快要远去不见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心中一抖,追了上去,哭叫,“将长生铃还我,将长生铃还我——”,却不知怎地,气力不济,一跤跌坐到地上,再看你的身影,早已遁去再难寻觅。
于是,我明白我终于还是失去了。
有一串金色的铃铛,系着这世上我唯一的梦——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夫,劳哀舍脂者,摇光帝妻也,号摩多,生神澈帝,女舍迦罗长公主。帝后微时,尝侍劳哀王左右,擅歌舞,帝见之,甚幸,欲妻之。余臣皆惊,谓其不祥,力阻之,独王不语。帝怪之,乃问,答曰,“帝定天下,况一女子乎?” 帝悦,遂立之为后。
摩多后为人深沉刚毅,帝安四方,诛乱平谋多得其力,尝言“其类我”,甚爱之。及帝崩,后泣而不悲。诸人恐,以为其欲治天下,遂阴欲反之,然,谋泄而不果。后囚而不诛,数日,乃召,使人酌卮于前,众人疑为酖,皆怯而不饮。后叹曰,“果不若我”,取而饮之,掷杯于地,乃杀诸人。翌日,其子袭位为帝,号流梵。”
————《天界四方传摩多后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