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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双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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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无衣的梦里,依稀仍是少年时节。
记忆如长在阴湿地里的苔藓,凭人怎样践踏,岁月如何侵蚀,仍是一地的苍翠欲流。
彼时,他正是所谓的鲜衣怒马年少得志。
他,北方持国天门下唯一弟子,诸族里最年轻的王,追随摇光帝征战四海,曾于月夜孤身一人潜入叛军营中,取敌主将首级于瞬间,其余诸将皆骇,不战而降,经此一役,名声大噪,人谓其曰天界最强之武神将,闲时弹剑高歌,大醉且眠,好不逍遥快活。
本以为世界之大任其纵横,潇洒如他者自无所羁绊。
直至白头崖边与她初识,他才恍然,原来无人是可以真正来去无牵挂的。
乍相见,他不禁微微吃惊,面前的人儿,眼神如此清澈,仿佛从未碰触过这世间的丑恶,双目之中流波金灿,似是一不小心溢了出来,便铺开散作这一天一地的天光,映出漫天的流云漾漾,遍地的累累花枝。
他被那样的双眸注视,心便不由“咚”地一跳,暗自喟叹,终于来了,这样地避无可避,这要纠缠此生今世的,终于还是来了。
崖上的波绒菊那日开得正旺,一头高过一头地争相怒放,细长的茎干如情人的发丝般纠结在一起,车轮状的花瓣唇齿相依。他听到她低低唤了一声,“小师兄。” 脸上犹有一抹微微的羞怯的笑,如同余音绕梁般在他心上久徊不去。
他知道,跟前这女子,便是师傅的女儿金波,将来便是要继承金族的王,只怕真会是自己一生的魔障。
然而他却是不甘心的,这样孤傲不羁的一人,怎能毫无挣扎地便陷入,且他也是害怕的,怕那王族之间禁婚的铁律终叫他的一段心事化作大梦醒觉时分的一场空,。
于是他见她总是远远地避开,即使见面,说话也不过冷冷淡淡几句。可越是如此,他却越发地焦躁不安。不见的时候,他的心口只空空荡荡没个着落,见着的时候,又硬生生将心里的那股翻江倒海死死地压下去。这样的邂逅对他实在是一种残忍,绝望与渴望交颈相生,令他如同行在暗夜里的鬼魅,只能隔着色欲爱河偷偷窥伺。
那时他总以为是命运在与自己过不去,后来,在失去她的悠长岁月里,他渐渐明白过来,原来当初只是他自己在与自己过不去而已。
他与她,二人皆习眼术,只不过他练的是幻术,求的是一树菩提三千婆娑,世界虽大,只一目了然,而她习的则是金族代代相传的天眼之术,为的是前程过往,三生九世,事事洞悉。
法术一道,最讲求天分,他自不必说,皆信手拈来,而她虽日日苦练,却总停滞不前,难有所成。他心中不免疑惑,终有一日忍不住在她习练之时暗中窥探。
见她只满园子疯跑,嘴里还兀自嘀嘀咕咕,“哎呀,不要往那里飞,前头树上有蛇。。。恩,好可怜的小兔子,妈妈死了,只能自己出来找吃的了吧,不怕不怕,我来喂你。。。小花,你开得这样好看,可惜明天就要被人摘走了。。。” 他越听,心下越发惊疑,原来她的天眼已开,却为何总是装作寸尺难进。
正待进去斥她,却听她对着怀里的兔子轻轻叹气,“不知道还能瞒父亲和师兄多久,他们若知道了,定会狠狠责怪我。哎~,其实天眼术一成,我就该回去继承王位的。可我实在是不想离开师兄,他对我虽然总是冷冰冰的,话也没说过几句,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瞧见他心里就欢喜得发慌。你知道么,我和他只得如今这些时日啦,以后他是要做一番大事的人,我么,我么,却是。。。”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里却滚了一行泪下来。
他站在外头听了,满腔的酸楚和甜蜜慢慢地混在一处,无可分解。
过不得几日,帝都传来急昭,令其速速领兵平定北方龙族内乱。
他自前来辞别师傅,见她眼中颇有忧色,又有一重独自隐忍的凄苦,心中绞痛,只得别过头去,避过她的目光。
却听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对着师傅道,“父亲,我想随师兄一起去。我的天眼将开,须得用杀伐血腥之气相辅才成。”
他才要拒绝,却瞥见她脸上神色坚毅,不由想起那天她那句“只得这些时日了”,心头好一阵翻滚,一时之间倒怔住了,就听那头师傅已沉沉地应了一声。
战场上的血戮杀伐总教初遇者胆寒,可她却执意在这样血腥的修罗场里寸步不离地跟随,与他并肩御敌。
每阵厮杀过后,他总轻轻为她拭去飞溅到颊上的血迹,而她则逐一将他身上的伤口小心地包好。他看着那些细致包扎过的伤口,心底有一种很柔和的东西抑止不住地无声泛开。有时他甚至会想,这血色的沙场又何尝不是他俩的一场喜宴呢?
一日,率军突袭龙人大营,不料却中伏。眼看自己便要被一记龙牙刀斩劈中,金波从斜里冲出,替他挡下这记杀招。她的血映着这抹刀光蓬开,似一树繁花开到尽头,落了一地的残红。
他背着她,想要杀出重围。她一面在他背上大口的咳血,一面却还在安慰他,“小师兄,别担心,我知道自己死不了的,我用天眼看过了的,你不相信么?”后头的话已有些断断续续。
他心头不免大乱,一边杀敌,一边喊,“金波,别睡!醒过来!金波,我让你别睡,你听到没有!”
她本来已快要昏睡过去,被他这么一叫,便迷迷糊糊应道,“放心,我不会死,至少不是死在这里,不过能死在你身边倒也,倒也不错的。”
他听了,心中万千滋味齐涌上来,一时喉咙发紧,眼中酸胀,只手底不停。他一生之中,从没有象此刻这般杀意汹涌,象是要借着杀戮将胸中的恨意,悔意,诸般的不如意统统宣泄出来。龙人见他眼神凶狠,头发披散,浑身浴血,全无半分平日的儒雅倜傥,先自怯了,他才好不容易杀了一条血路出来。
金波一连昏迷了三日,全身滚烫如火,嘴里还不时地说着胡话,“师兄,不要不理我,我会好好听话,”“师兄,你带我一起去吧,我一定乖,一定不给你添麻烦,” 他禁不住泪流满面,却实在不知如何哄她,只好紧紧抱住她。泪滴到她脸上,激得她一颤,渐渐清醒过来,见了他,只细细凝看也不出声。苏无衣却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只得恶声恶气问,“瞧什么?没见过人被风沙迷了眼吗?” 她闻言轻轻一笑,眼中的神色如融尽的春雪般温柔,过得一会,只说,“师兄,天界那么大,好多地方我都没有去过呢,以后你都带着我去,好不好?”他心中酸涩,以后?怕是两人再也没有以后了,口中却应道,“好,以后我都带着你,看修罗山,碧落海,天湖,帝都,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听他这样说,她又是一笑,神情不知是甜蜜幸福还是道不尽的凄凉。
又过了两日,师傅便派人来要将她接走。临别时分,她解下头上束发的青环,放到他的手心,也不抬头看他,只轻轻说,“师兄,保重。我——要走了。” 这一走,怕是海角天涯,永不复见了。他心中悲痛,待要伸手去拉,却一把抓空,再看那女子骑在神兽上,早已行得远了,隐隐传来她的歌声,“与君初识长亭东,别时容易见时难,执看青丝转白发,离人相逢珠已黯。”
以后的多少年里,两人不过在帝都大殿里隔了众人远远瞧上几眼,他知道她已为人母,她知道他已是帝释跟前的第一重臣。她虽容貌不改,却神色清冷,再不复当年的一派纯真。两族之间不免有文书互往,她也只用封号呼之,从前那个唤他师兄,总想要粘着他的女子终是与他形同陌路了。
倒是她的孩子,一个同她有着一样金眸的小女孩,入在深宫做了储君的伴读,不知为何总来缠他比武,他拗不过,闲时便会教她术法。他从这张小小的脸上看到的喜怒哀乐一如当年那女孩般无邪,每每此时,便心痛难忍,一腔苦楚不知该向何人诉说。
后来,小女孩已经长成小姑娘了,要回去金族她母亲身边。
小姑娘走了,他忽然觉得这最后的同她之间的一缕联系怕也是要失去了。
不知是什么人向摇光帝告密,说金铃的三魂精血盗自暗夜一族。帝释闻言大怒,曰其心可诛。当日召见苏无衣,令他整齐兵马,明日便要剿灭金族。
他领命而去,面上虽镇定,心中却一时苦,一时恨,一时自悔,也顾不得许多,即刻就派了人通知金波。
金波星夜赶来,自缚求见摇光帝。帝释屏退左右,只留他在门口守侯。二人在小室中密谈甚久,终听帝释长叹一声,启门而出,见到苏无衣时目光一顿,炯炯看了片刻,道,“去吧,别教她受苦。”
他心中大震,应了一声,进得内里,只见她一身黄衫委顿于地,口鼻之中汩汩流出血来,看他来了,不由微笑,“小师兄。”这一声唤,这一笑,宛若当年初见时分,他心底悲喜叠生,一时间不能自持,泪便滚滚而下。
他跌跌撞撞走过去,扶她到自己怀里,就听她说,“这多好,以前我就想,能死在你身边倒也不错的。” 他听她说起少年时光,旧事一一划过心头,将他的心狠狠戳出血来,混着泪一同滴下来。
她挣扎着又说,“师兄,我这一生就欠了两个人,一个是铃儿,从小她便没快活过,现在我再不能保护她了。不过也好,她自有保护她的人。另一个便是你了,我总是那样任性,让你为我担心。”说着,又看向苏无衣,那样细细柔柔的目光,仿佛要在最后的诀别中将他刻进自己的深心里去。他的心在发抖,连带着他的声音也有了一丝颤动,“不,不是这样的,能同你在一起一刻,我便开心一刻。”
她的眼睛亮了亮,“师兄,你还记得我们以前的约定吗,我要同你一起去看这天下之大。”他狠狠地点头,“记得,我们现在就去。”
她摇了摇头,神色间却好象不那么悲伤了,“我就要死了,现在我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他哽咽不能出声,只拼命点头。
就听她声音柔和,缓缓地说,“我死后,你将我的眼珠挖出来,放进你眼中,你便可以练成双瞳之术了,到时就连帝释怕也不是你的对手,这天下么,这天下么”她说不下去,因为他在嘶叫,“不,不,不要这样,不要什么天下,我只要同你在一起。”
她勉强抬手替他擦去泪珠,笑了一笑,“傻瓜,我还是同你在一起的呀,你开心的时候,我便替你笑,你伤心的时候,我便替你流泪。你喜欢的一切我都看得见,你去过的地方我也看得见,这样不是很好么?”
他听见她开始轻轻地哼起那首歌,多年前分别时她曾唱过,“与君相识长亭东,别时容易见时难,执看青丝转白发,离人相逢珠已黯。”
她的声音渐渐低弱,身子慢慢冷下去,带着他的心从此落进黑暗里,再也照不进一点光。
只是今生,我便再也看不见你的笑容,看不见你的泪水了。
“苏无衣者,齐伯独子,劳哀之王也。目有双瞳,辨天命,勘生死,通幽明,百战皆利,战无不胜,人是以战神呼之。”
———— 〈〈天界四方传劳哀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