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的黄昏 外传》一朵深渊色

1、瓷身镜心

　　我叫阿瓷，有这样一个名字，因为我是个瓷人。
　　关于瓷人一族的一切，史书上鲜有记载。
　　一般人听到瓷人的名字，恐惧之中，还总带有点兴奋的好奇；但对瓷人的主人们来说，这两个字只意味着一场成功的暗杀。
　　好象瓷人生命中所有的时光都献给了两件事：杀人和等待。我们是天生的暗杀者，我们的身体能如流沙般散开，再重塑，所以没有什么能伤得了我们。不杀人的时候，我们就在主人们的身边静静等待，等待下一场的杀戮时光。
　　因为没有往生和来世，我们就成了没有回忆的存在。可我的主人却说，瓷人一族的历史其实很久远，可以追溯到上古的善见城之战的时候。那时的帝释率着诸天神魔和我的先辈们封印了一个叫做暗夜的部族。

　　第一眼看到我的主人的时候，我才知道瓷人和诸天诸神原来是那么不同的。他的肤色就象是质地最好的玉一般温润，令我觉得自己布满了细碎瓷纹的身体很是丑陋。他的眼睛不象其他瓷人那样冷冰冰空洞洞的，却象是住满了星星的夜空。他微笑地看着我，眼里头亮亮闪闪的光芒让我更觉沮丧。
　　大概从我的脸上能轻易看出我的想法，我记得主人开心地笑了，对着铸造我的人说，“丛流，这个瓷人有些特别呢。”
　　那时起，我就知道自己和别的瓷人有些不太一样，可还不很明白，究竟是哪里不同。

　　有一次，我看见主人独自对着一株铃兰望了很久，眼里星星样的光芒仿佛也暗了很多，渐渐地化做一汪晶莹的水流了下来。
　　我很好奇，问，“主人，你眼里落下的是什么？”
　　主人颇有些心不在焉，“是泪。”
　　我还是不太明白，又问，“因何有泪？”
　　主人这才偏头看了看我，“瓷人无心，何来伤心。”

　　是的，我们瓷人是为了被当作杀人的兵刃才锻造而出的。我们天生就只该是一件称手的工具，如刀般锋利，如箭般准确。一切的喜怒哀乐都是我们无法理解，也没有资格过问的。主人常说，那是因为我们没有魂魄。
　　不过，有一点主人还是错了，即使是无心的瓷人，也还是会伤心的。那一刻，我更觉自己空荡荡的身体一无是处，就象案上摆设的瓷瓶，只会发出空洞而可笑的回响。

　　从这天起，我对周围的一切都越发留意起来，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也许是有些好奇，也许是因为我不想那么地与众不同。
　　渐渐的，我知道了，大家心里藏着的那些是情绪，脸上露出的是表情，两者有时一样，有时很不一样，不一样的时候更多。
　　我忍不住问主人，为什么？
　　主人只应了二字，害怕。
　　我想了想，似乎有些懂了。心，是他们最脆弱的地方，一旦那里受了伤，伤口总是越扩越深。
　　主人见我不再追问，倒觉得奇怪起来，反问，你可是听懂了？
　　我点头，说，主人平时不能说的，都用角笛吹了出来，也是一样的。
　　主人端着蜜茶的手忽然抖了一抖，他将茶往案上一搁，上来捋起我的袖子，向里探了一眼，就叹了口气，问，有多久了？
　　是啊，臂上的瓷纹消失已经有多久了，都有些记不得了。最近连身上的瓷纹都益发不明显起来。
　　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有个关于瓷人的古老传说，当全身瓷纹退尽的时候，瓷人就会拥有一颗他自己的心，一颗琉璃明镜般的心。

　　主人有些忧伤的看着我，我明白他的担心。一个生了镜心的瓷人，就再也不是一个合适的暗杀工具了，一旦受伤，全身便会碎裂如尘。
　　可是他却不明白我，不明白我有多么高兴，多么期待这样的转变。我宁可舍弃这无老无死的空壳，只为了能有一个堕入苦痛轮回中的灵魂。

　　这念头在我脑海中已很久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自己也说不清。
　　也许是从听到他在恻恻无人的寒夜中，呢喃地唤着一个叫阿铃的女子开始。我知道的，主人曾略略提过，他骗了这个叫阿铃的女子，但这一世，他再不会让她伤心。这样的充满苦痛的思念，我不禁希望自己能有柔软双臂可以拥抱他，纵然是片刻也好，为他驱走这寒夜中的寂寞。
　　也许是从主人为我涂上瓷油的时候开始，他的手很轻柔，很温暖，他的神情很专注，那一瞬，我也只想用一双那样温暖的手与他相握。
　　也许是他吹笛时的身影灼痛了我的眼，让我只想用最明媚的笑容穿透他的忧伤。
　　纵然拥有这些会让我一朝身形俱灭，我亦甘愿。

　　主人命我去行刺苏无衣，我看得出来他有些犹豫，大概还是很替我担心。
　　他走的时候，经过我身边，又顿了一顿，唤了我一声，很轻，却让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微微颤了一颤，“阿瓷，你————” 你不要去！这几字，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深看了我一眼，便去了。
　　杀苏无衣的时候，我看到了主人日夜念着的那个女子，她美得就象月光下起舞的精灵，我有些替主人高兴，也有些替自己悲哀。
　　可是当我看到她用一把匕首刺穿了主人的心脏，我突然又变回了以前的那个瓷人，我的心里只有杀意，于是，我也用我的长箭射穿了她的心。
　　她倒下去的时候，主人脸上的神情就和那些被我杀死的人的表情一样。我突然很惊慌，想伸手去扶他，却被他一掌狠狠地掴在脸上。
　　火辣辣的脸上流下了两道清流，凉凉的，哦，原来这样的苦涩就是泪，原来这样的痛就叫做伤心。

　　苏无衣说我有了七情六欲，我想他是指我会流泪了吧。可是我却很讨厌这个人，因为他还说，我只是一个不称手的工具。我觉得他和瓷人其实很象，纵使是脸上笑眯眯的，他的眼睛依旧是那样冷冰冰黑洞洞的。
　　他身上的杀意瞒不过我，我知道他就要动手了，主人受了伤，一定不会是他的对手，我只有先下手为强。
　　可惜我忘了，我的身体已经不是原来那般的无所顾忌了。我很快就听到自己的碎裂的声音，也看到身体里那一簇微弱的红色的光。
　　那就是我注定要遗落给主人的————
　　一颗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