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夜祭》迷津

4、诗乐舞

　　三家齐聚的晚宴在献帝的记忆中只有过两次。
　　因为什么理由已经记不清了，或者，自己并没有被告知理由。
　　只需要像这次一样端坐在高台王座上。

　　高台之下则是列席。
　　自建安以来，三家虽明争暗斗，殿堂上却还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皇家召集，在更多人眼里，亦是门族上位者的实力较量。

　　夏风，从东方吹来。
　　舞姬袅袅，酒香与熟透的瓜果清甜融在宴席之中。
　　一概暗涌皆藏于华美艳丽。

　　曹丕端着酒觞暗暗观察着蜀吴众人。
　　大多是已熟知的人物。
　　只有一人却是完全不识，又分外眼熟。
　　他眉目清俊，神情恭谦，但从席位看来，该是吴术孙权之下的第一人。
　　譬如父亲身边的郭嘉，刘备身边的诸葛亮，自己身边的……

　　下意识的转头，却见曹植也正半靠着案几看向自己。
　　右手搁在膝上，手中握着半满的酒觞。
　　“子建？”
　　“无事，喝一杯吧。”
　　“喝吧。”

　　美酒入喉解烦忧。
　　身边的这个人啊，总牵连着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

　　酒过三巡，曹操起身屏退了舞姬仆役。
　　真正的宴会，现在才正要开始。

　　他举起酒觞先朝献帝刘协饮过一杯，便转向刘备身边说道。
　　“素闻蜀军师孔明精通音律，如此机会，何不让我们饱饱耳福。”

　　刘备神情不动，也起身拱手回礼。
　　“丞相谬赞，陛下设宴，军师自当为众人尽兴。”

　　两人说话间，诸葛亮已让人拿来了古琴。
　　松木焦尾，马尾七弦，相当之风雅。
　　他按着琴弦起身，也朝曹操一揖。
　　“亮之琴音不过雕虫小技，魏尚书令荀彧之琴才真正叫人陶醉，不知可否相邀同奏？”

　　“吾之荣幸。”
　　荀彧淡然答了一声，身后之人立刻也替他将琴取来。
　　峄阳孤桐，龙唇凤翮，绝非寻常之物。

　　此时孙权突然抚掌笑起来。
　　“哈哈哈，要比琴音却不提吴术，莫不是都忘了周公瑾之名？”

　　“吴侯说笑了，公瑾之名谁人能忘，只是……”
　　只是情深不寿。
　　抢先出声回答，诸葛亮的眼中拂过一丝遗憾。

　　“诶，公瑾不在，倒也有人可以抚琴，陆逊……”
　　打断诸葛未尽之话，孙权回头示意陆逊备琴。

　　诸葛亮觉得这名字很是耳生，便抬头望去。
　　这一眼却足足惊了半天。
　　像，与那人如此相像……

　　感受到他的注视，陆逊投以一笑。
　　看到这笑容，诸葛旋即收回视线，朝两人询问。
　　“不知两位意欲弹奏何曲？”

　　“既然三家合奏，用相合歌吧。”
　　说完荀彧抬手拨动琴弦。
　　音光散开，暗香浮动。

　　诸葛亮与陆逊也随着弹奏起来。
　　相合歌曲调柔缓，如清风皓月之绵长。

　　许褚听了半晌，伸手捅了捅旁边的荀攸。
　　“我怎么只能听见荀令君的琴声，那诸葛亮和陆逊到底弹得个什么样子？”
　　荀攸笑的几乎把刚喝的一口酒喷出去。
　　“仲康啊仲康，那三人可是正以琴声对抗，你要是想听见另两人的弹奏，恐怕会……”
　　说着边增加气氛般的拍了拍他的后背。
　　许褚咕嘟的咽下一口酒，乖乖坐了回去。

　　荀攸笑了笑，重新把视线落在荀彧的后背。
　　君子如兰，千军万马隐于一袖风华。

　　刘协端着酒觞，看其中水纹震荡。
　　他并没有听见任何的乐声，三家皆是稳妥的避开了他。
　　只有这不平静的水面才能告诉他现下激烈的争斗。

　　刘协转头看向刘备。
　　见他正端坐于案几之后，神色平常自若。

　　琴声一阵长音渐渐收弦。
　　三人相互恭维一番后重回自己案席。

　　刘备侧身与诸葛亮低语相谈。
　　“嗯，不错。此人姿态实力皆有公瑾之风……”
　　诸葛亮在心底疑惑着。

　　“既然今天如此好兴致，便由我与兄长剑舞一场来为大家助兴。
　　安静间，一个年轻而张扬的声音响起。
　　曹植抛了手中的酒觞站起身来。
　　曹丕呛了口酒，立刻跟着起身。

　　不过是才与他提议。
　　真是个让人措手不及的家伙啊。
　　真是，措手不及……

　　庭中响过一阵鼓声，众人静静地等待着。
　　满月的光辉自西面斜照，月色如水。
　　曹丕与曹植两人持剑相背站于场中。

　　静默片刻，曹植率先以袖扶剑，仰天而指。
　　清朗的声音缓缓叙来。
　　“在肇秋之嘉月，将耀师而西旗。”

　　“柯条憯兮无色，绿草变兮萎黄。”
　　他的声音方才落下，曹丕便跟着念道。
　　与曹植不同，曹丕的吟诵声带着一些低哑与收敛。

　　风渐起。
　　月光之下，剑身泛青的光弧浮现了出来。
　　杂草晃动，焦枯而脆弱。
　　众人犹如至于虚空游走。
　　从夏夜直至深秋。

　　两人对诗之前并未商议内容。
　　此时一边幻景舞剑，一边将咒力击给对方。
　　仅凭着咒中所含意境再做接句。

　　曹丕在曹植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于是他毫无顾忌的让咒力融入周身。
　　感受着，然后说出自己的诗句抛还给对方。

　　“余抱疾以宾从，扶衡轸而不怡。”
　　“感微霜兮零落，随风雨兮飞扬。”

　　将要离去是多么的悲伤。
　　风霜与雨雪也都无法阻拦沙砾上的车辕。
　　行向何方？何不能从？

　　曹丕诧异于咒中所含的哀伤，又觉得这夏盛秋枯如此的触动自己心意。
　　他望向曹植，见他微眯着眼，衣随剑动。
　　仿佛陶醉于诗中。

　　曹丕此时并未意识到，曹植起句只是叹谓好景难留。
　　那浓重而细腻的离伤，都是来源于他自己的心底。
　　又随着他的诗句感知给了曹植。
　　一番对舞却是两下越陷越深，不加防护，无意间付了真情。

　　……
　　“水重深而鱼悦，林修茂而鸟喜。”
　　“招延伫兮良从，忽踟蹰兮忘家。”
　　跟从你嘛？忘记你嘛？
　　你要我究竟如何是好。

　　一曲舞毕，剑光缓缓从两人身上散去。
　　曹丕这才猛然想起自己做赋舞剑的太过投入，竟忘了……
　　他转头朝曹操看去，见他正与郭嘉低声说话，似是并未多加注意。
　　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又难免失落。

　　曹植原本只想试探，却不料这样互泄了答案。
　　他缓了缓神看向曹丕，却见他只瞧着父亲神色。
　　心中一凉，冷冷笑着离场。

　　“如此精彩，真是见所未见。”
　　“啊，简直摄人心神。”
　　众人由衷的赞叹。

　　天空发出混沌的青色。
　　秋景散去，重回夏夜湿漉漉的空气。
　　对于看客们来说，这只是一场单纯的表演。
　　所有的比试都在场上的两人心中。
　　剩给他人的，只有难辨的苍凉与美妙。

　　“子龙，也为大家舞一曲吧。”
　　这次提议的是刘备。
　　鼓声磊磊，换成了十成的战意激昂。

　　宴会一直持续到了深夜。
　　曹丕与曹植都各自在自己的席上喝酒，再无话语。

　　夜间的空气融入了树叶的清爽、丰熟气味，钻进行走的马车里来。
　　孙权与陆逊坐在车中。
　　“妙曲啊，伯言。”
　　“主公别说笑了，那两人如何？”
　　“此事由你定夺，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孙权轻声笑着，碧色的眼瞳如琉璃隐隐闪烁。

　　献帝刘协正坐在寝殿的外堂，看着还未离去的曹操。
　　“丞相还有事？”
　　“陛下对今日的宴席可满意？”
　　“丞相与郭祭酒满意就好。”

　　心中还涌动着诗赋带来的情绪，刘协此刻觉得自己有些无所顾忌。
　　“陛下此话是何意？”
　　“今日席上见丞相一直与郭祭酒低声商谈，便知要朕召集这场三家宴会，多半是郭祭酒有什么策谋了吧。”

　　案几上突然投下了一片阴影，刘协抬起头，见曹操已走到了身前。
　　“你倒是看得仔细，既然如此，你也该知道郭嘉所预知之事，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即日起还请陛下称病禁足寝宫。”

　　说完，曹操再不看一眼，转身离开寝宫。
　　殿外的守卫，似乎比平日里多了两倍。
　　刘协依旧端坐着，视线随着曹操走远的背影黯淡下来。
　　让你对我如此动得心思，倒要感谢这未知的灾厄。

　　跨进魏宗府邸的时候，曹丕终于出声叫住了曹植。
　　“子建……”
　　“嗯？”
　　“唔……那首赋真是做得好啊。”“我倒是觉得二哥那首不错。”

　　曹丕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时间缓慢的流逝。
　　空气似乎有些凝滞，两人静静的站在门廊下，静的只有呼吸可闻。
　　最后还是曹植打破了沉默。
　　“走吧。”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