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夜祭》迷津

3、猫语者

　　曹操回到魏宗的府邸是在次日的傍晚。
　　府中众人皆在门口候着，压压的一片，静默无声。
　　曹丕与曹植垂手立在最前。

　　曹操看了他们一眼，顺手将大氅抛给了曹丕。
　　红色的锦织带着沉重的压力。
　　曹丕手忙脚乱的接住，恭顺而敬畏。
　　视线余光中，不意外的瞥见曹植嘲讽的笑了下。

　　曹植从不避讳自己的态度，他知道这个万事随性的二哥，但凡在父亲回府的日子里都会谨慎的近乎木讷。
　　矫情自饰，有一次他借着醉酒半真半假的说出了这个词。
　　曹丕没有反驳，只是意外深长的看着他，然后拿去了他手中的酒觞。
　　早已是心知肚明的事。

　　所以即使是他们单独站在曹操面前的现在，这嘲讽的笑意还留在眼底。
　　但嘲讽的又是谁？

　　戌时，天色昏暗，万物朦胧。
　　魏主书房内却是灯火通明。

　　曹操一边看着手中的两份铜雀台赋，一边打量着他们紧张的神情。

　　“丕儿，听说铜雀台里混进过妖物，嗯？”“回禀父亲，并非是妖物，是人的气息。”
　　“那抓到人了么？”
　　“还未曾……”

　　听起来是稀松平常的语气，曹丕却感觉后背正冒出冷汗。
　　曹操也不看他，团起手中看完的一份锦帛，唰的扔到一边。
　　似乎是无意继续这个话题。

　　“献帝召集三家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吧。”
　　“是的，但不知是何事如此重大？”
　　“不过是颂功的宴席，你们准备一下后日随我进宫拜谒。”

　　顿了顿，曹操又添上了一句。
　　“蜀吴人前须得留心，魏宗将来之世子，可不会让人随便闯了自家园子，也不会写不出一篇好赋来。都明白了？”

　　“诺。”
　　“诺。”
　　曹丕低下头，看着被丢弃的锦帛，双手在袖下颤抖的握紧。
　　曹植看了他一眼，笔直的立在一旁。

　　有脚步声在廊外响起，伴随着细微的咳嗽。
　　整个魏宗只有一人如此。
　　曹操抬头看了眼门口，挥手示意两人可以先行退下。

　　曹丕深深的行了礼，便转头匆忙的往外走。
　　行到门口正巧与郭嘉打了个照面。

　　闻名魏宗的鬼才郭嘉依旧是不拘小节的样子。
　　宽袍广袖，只用寻常发带松散的束着发。
　　但倘若细看却能发现他散漫的神色里有着一丝疲倦。

　　像是感觉到了曹丕的视线，郭嘉停了脚步。
　　“二公子可有话要与我说？”
　　“不，只是发现军师气色不佳，还请好好休息。父亲正在等你……”

　　有些意外郭嘉的搭话，曹丕连忙端了句问候。
　　出于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魏宗人都有些惧怕与这位军师对话。
　　可惜越是如此，郭嘉越是毫不介意的逗弄众人。

　　比如众人前去行猎的早晨，他平静的抬头看着天色。
　　“可真是个好天气啊。”
　　半个时辰后，马队便被倾盆大雨浇了个透心凉。

　　比如偷偷溜去舞坊的官员不幸撞到了他。
　　正紧张的六神无主，就听他安慰的开口。
　　“没事。”
　　隔日，便传出了该官员被家中夫人抓伤了脸才不能来办公的八卦。

　　所以曹丕也正琢磨如何不等军师大人回答就快点开溜。
　　身后的曹植用手肘捅了他一下。
　　“别挡着门。”
　　随后朝郭嘉拱手行了个礼，便径直走了。
　　曹丕立刻顺势唉唉的跟上。

　　郭嘉似乎有些惋惜的笑了笑，转身踏进书房。

　　曹植快步的走着，悄悄打量跟在身后脸色沉重的曹丕。
　　他知道方才父亲的话如利刃般击中了这个一直战战兢兢的长子。

　　每当曹丕露出这种表情，他都会疑惑。
　　那个凡是外出都会与自己持剑而立的兄长。
　　那个与自己醉酒而歌的兄长。
　　和这个心思捉摸不定的魏宗长子。

　　究竟哪一个才更真实？
　　而自己，又更想要他是哪一个？
　　他甚至想要不计一切的去试一试。

　　院中的槐树将阴影投在廊下。
　　两人的脚步声时而一致，时而错落。
　　不知谁轻叹隐于风中。

　　郭嘉静静的站在方才曹丕与曹植站立的地方。
　　抬头看着几步台阶之上随意坐着的主公。

　　“呵，对他太严厉了些。”
　　“哈哈，只怕他听到奉孝这样说，更是胆战心惊了。”

　　郭嘉晒然一笑，便再无话语。
　　只是安静的隔着台阶与曹操对望。
　　摇晃的灯光下，脸色愈发显得苍白。

　　曹操望了一会，到底坐不住了。
　　他步下台阶走到郭嘉身前。
　　伸手抚上这洒脱入骨的脸庞。

　　“奉孝啊，我想与你说话时，总担心这些无意间说出的话会让你更招天妒。反倒是你，像毫不介意似的。”
　　“命中向来凭天意，既能得助明公，何须太多芥蒂。”
　　“我又如何没有芥蒂啊……奉孝……”

　　一室昏黄，郭嘉站在曹操身前，低声的叙述着。
　　府外的更鼓，敲过了三响。

　　啪——
　　一扇窗户被夜风吹开，熄灭了殿中的烛火。
　　献帝刘协从梦中惊醒，忡怔的看着黑暗的寝殿。
　　张口想要喊人，却发现嗓子干哑的厉害。

　　不仅如此，身上手上到处都是冷汗。
　　他是从噩梦中被惊醒的。
　　这几日只要睡下，就会受到噩梦的侵扰而在半夜醒来。

　　白天，曹操是他的噩梦。
　　如今连晚上也无法安宁。
　　贵为天子，落到如此可悲可叹之地步。
　　自嘲的抹去汗水，刘协已是毫无睡意。

　　宽阔的寝殿在一片黑暗之中，雕栏木刻影影绰绰。
　　竟生出几分诡异。
　　刘协咳嗽了几声，意欲唤人。

　　“刘备是个不错的人啊。”
　　“是谁？！”
　　墙角突然冒出低沉的说话声。

　　“可以信赖他。”

　　又一句。
　　刘协睁着眼仔细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终于看清了。
　　是一只猫，一只瞳色碧绿的黑猫。

　　脚下似乎踩着虚空的火焰。
　　张口说话时，连口中也能喷出火来。

　　“快去见见他吧。”
　　“你是刘备派来的？”

　　刘协勉强压制心中的恐惧，这只猫口中提到的刘备正是他最为信赖的皇叔。

　　呵呵，呵呵呵。
　　黑猫发出了类似笑声般的吞咽声。

　　“是信赖他的啊，可以让他来救你。”
　　“做得到？”
　　“或许吧，这是个拥有力量的男人。”
　　“皇叔……”
　　“不想给他带些东西么。”
　　“东西？”
　　“命他杀死曹操的诏书，不是可以写么。”
　　“是啊，诏书……”

　　突然像惊觉了什么一般，刘协瞪着眼前的猫妖。
　　“不，不能给你。我如何知道你不是曹操派来试探我的。”

　　呵呵，呵呵呵。
　　黑猫又笑了起来。
　　回荡在黑暗的宫殿中很是瘆人。

　　“并不愚笨啊。那么先去见一见他，我再来找你。”
　　猫的口中又喷出了火焰，比前几次更大些。
　　火光消褪的时候，猫妖也消失了。
　　刘协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重重的摔倒在被褥上。

　　烛火又燃了起来。
　　仿佛是一场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