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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乱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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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国维听了夫人提起姐姐,也不禁皱眉,“随了……那倒不至于吧……皇上待她,你也亲眼见了。如今中宫主子娘娘也是个贤惠的,何况从你那儿论,还是琇儿的表姐,断不会难为她……太后当年做皇后的时候就跟咱们娘娘交情不坏,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自太祖天命十年就进了爱新觉罗氏门儿的,她的心思倒是难猜了,虽是这么想,他却不愿让夫人也跟着多想,遂笑道:“太皇太后,总也不至于跟个小丫头过不去。你忘了那年你生琇儿之前去潭柘寺,那小和尚说的了?咱们这个丫头啊,福分大着呢,你就别操心了,啊……”
佟夫人淡淡的笑了笑,“不操心?怎么可能?在一日就得操一日的心呐,这才真是,几时咽了气儿,怕才能够歇着了。哎呦,只顾了说话儿了,我险些忘了,才得了些极好的燕窝,秋天天干,这个东西最是滋阴润肺的,又宜女孩儿家用,我让人炖了银耳燕窝羹,还说给琇儿送去呢。”说完,就找了大丫头香凝过来,“你去瞧瞧格格睡了不曾,把厨下的银耳燕窝羹给她送去,若是还没睡就让她赶紧趁热吃了。”
香凝听了,命两个个小丫头去厨下端了羹,又亲自配上了两色点心,才往莹琇住的院子去。进了院子,只见莹琇的一个小丫头鹂儿正在廊下喂鹦鹉,忙问:“睡下了?
鹂儿笑道:“没呢,哪能这么早就睡呢?”
香凝这才点点头进了屋子,转到莹琇的寝房就看见她虽尚未歇了,却已经换了寝衣,只披着一件儿缃色暗花缎家常氅衣坐在桌前看书,显是听见了外头有人说话,随口问道:“谁啊?”
香凝忙答道:“香凝。太太让我来给格格送燕窝羹。”
莹琇听说是额娘让她过来的,站了起来,又让自己的丫头素琼接过了香凝手里的条盘,笑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太太跟老爷说会儿话,就到了这个点儿了。太太说,让格格趁热用了呢,冷了就不好了。”
莹琇又看了一回条盘上摆的几色小点心,笑道:“呦,这么好看。这是成心让我吃一肚子压床食儿呢。”
香凝回道:“怕单是一碗羹格格吃着不香甜,随意配了几色点心。”
“姐姐费心了,都黑了,我也不留姐姐了,姐姐替我向额娘说声,就说我喜欢的不得了就是。”
素琼见她要吃点心,便让人备下热水给她净手。一时三四个小丫头进来,捧了脸盆、巾帕、洋胰子等物进来,素琼便上前给莹琇挽了袖子,伺候了她洗手,又收拾了桌上的书,才将条盘里的吃食一一摆了出来,莹琇只吃了那一碗燕窝羹,又动了一两块儿点心,就命人撤了下去,自己却因吃了压床食儿,也不敢睡。在屋里走了两步,想起来从潭柘寺出来那一路的山景,越发没有睡意,干脆命素琼铺了纸,自己调了赭石、石青、石绿几种颜色,提了笔站在桌前细细想了一番方才落笔。以那清幽山道为主线,辅以草木、台阁、山石,主次、错落、勾连、虚实交映,末了缀上了人物——直到这幅小画一气呵成,才想起来,那几笔勾出的人物岂不正是……怎么一不留神就落在了画上呢?想了想,最后的跋只提了“康熙十二年十一月,潭柘山”几个字。
“格格这画儿真好,看了格格的这画儿,奴婢觉得真相是又看了一回潭柘寺的景儿呢!格格,咱们家的这些画儿是谁画的都有人名儿,格格怎么不写名字呢?”
莹琇放了笔笑道:“那叫款识,闺阁名字,怎好往上写?”
“格格,这画儿裱起来么?”
“待墨干了……就收了吧,不用裱。”
冬去春来,三藩到底还是闹出了大动静,康熙十三年,原本三月就要选秀的,却因外朝不稳,又兼中宫皇后赫舍里氏已经有了八个月的身孕给推了一年,佟国维夫妇的心因而也一直悬着。
到了五月,除三藩之外,广西将军孙延龄、陕西提督王辅臣俱反,祸及桂湘闽粤赣陕诸省。莹琇是久不进宫了,只觉得她阿玛每次从宫里回来,皱纹便要增上好几条。初三这日,才吃了午饭,莹琇也不曾歇晌,正在佟夫人房中做针线说话儿,便看见佟国维脚下发虚的进了屋。
莹琇见状赶忙起身搀着他:“阿玛,这是怎么了?”
佟国维脸色发白,“把咱们府里灯笼,对子……都掩了吧。中宫娘娘……生了个小阿哥,阿哥好好儿的,娘娘……薨了。”
“什么?”佟夫人惊道,“娘娘不是下个月才到日子么?”
“阿玛,表姐她……”莹琇轻轻咬了咬手指,想到过年时进宫,还同她说“生个小侄儿给我玩儿。”这才半年都不到,怎么人就……
“皇上那时正在五凤楼阅兵呢,唉,听说是只看了最后一眼,连最后一句话都没说完,娘娘就……”
莹琇听了心中大恸,眼泪走珠一般不由自主的往下掉,“这世上可真有什么神天菩萨?表姐那样的好人,怎么连一句话都不……她和孩子,这一生一死……”
“琇儿,”佟夫人拉了她坐在自己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琇儿,你哪知道,真是在那个关口,女人呐,能拿自己的命换回孩子的命,那……好孩子,你姐姐她……她见着了孩子,她……”
自五月初四,内廷便开始预备大行皇后大丧,公主、福晋、八旗二品以上命妇都需进宫致哀。莹琇既非内命妇也非外命妇,原本是不能去的。不料佟夫人进宫的时候只是同皇太后提了一句,皇太后又说与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便道:“她们姐儿俩一贯处的好,何况打皇帝这儿论,皇后是她嫂子,打赫舍里氏那论又是她表姐,于情于理,都该让这孩子进来送送她。”
得了太皇太后的话,莹琇立时三刻就进了宫。慈和皇太后驾崩的时候她才两岁,不记事儿。而今皇后大丧,看惯了的红墙琉璃瓦的紫禁城突然俱是满眼的白色,让她觉得刺目的很。直到进了坤宁宫,向大行皇后的梓宫叩了头,上了香,被宫里的内侍领到暖阁,仍觉得眼睛酸胀的厉害。
进了暖阁,却看见皇太后也在,又忙给太后行礼。
“起来吧,来,这边坐。”
莹琇见太后把自己往她坐的炕上让,只是垂手上前了两步,也不敢坐。“奴婢不敢。”
“好孩子,别说这见外的话,这儿只咱们俩,坐吧。”
莹琇这才斜签儿坐在她对面。
“可见了二阿哥了?”
“没有。”
太后叹了一声,吩咐身边的宫人,“让乳母抱着二阿哥过来。”又向莹琇说道,“你嫂子……唉,也只留了这么点儿骨肉了……”
一时乳母抱着二阿哥过来,莹琇站了起来,从乳母怀里接过孩子,才落地两日的孩子,刚刚能睁开眼,睡眼惺忪的看着莹琇。想到这位表姐才做了皇后的时候,自己尚幼,她常抱了自己在御花园看蚂蚁上树、看锦鲤戏水的,这不过如同眨眼的功夫一般,却已是天人永隔,莹琇此时早已哭得泪人儿一般,太后身边的大宫女便劝她:“格格,格格节哀……”
莹琇强忍着擦了眼泪,把孩子交给乳母,失神地道:“双眼皮儿,像娘娘……”此时赫舍里氏已经薨逝再称“娘娘”终是不对的,咬了唇,狠狠心,万般不情愿的说出了那个词儿,“像……像……大行皇后……”
那天从坤宁宫出来,莹琇只觉浑身乏力,琳琅和薛嬷嬷只得一边一个搀了她。刚从廊庑转向甬道准备出宫,就看见套了素服的康熙往这边走。
莹琇跪在路边远远的给他行了礼,康熙看见是她,也停下了脚步,“起来吧,送过……送过……大行皇后了?”
“是。”莹琇盯着他那双通红的眼睛,也不知说什么好,“小阿哥,也……也见了,像……像大行皇后的多些……”
“你,你要好好儿的。这都入夏了,别贪凉,仔细坐下病。常进来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安……”他话都没说完,康亲王杰书、安亲王岳乐和索额图手拿军报赶了过来,递到了他手里。康熙见他几个都追到了这儿递军报,心里就是咯噔一跳,忙展开了看,那军报上写了蔡毓荣失了岳州,吴三桂已经打到了长江边,扬言要与他康熙皇帝“划江而治”。康熙看罢,半天没说话,两把扯碎了军报,蹦出四个字:“御驾亲征!”
康、安两位亲王和索额图交换了个眼神儿,叩头道:“皇上,京师重地,皇上不可轻离啊……汉人有句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吴三桂要划江,咱们……咱们京师太平……”
“朕难道还能从了他?!今儿他要划江,明儿他要划黄河呢?后儿再要直隶?朕呢?带了你们这群亲王,回盛京?还是干脆滚回赫图阿拉?就是要太平,朕也不要这窝窝囊囊得来的太平!”
索额图实在是没想到他能连“滚回赫图阿拉”这话都说了出来,只得硬着头皮说道,“皇上,而今主子娘娘大丧,实不宜……依奴才之见,可否效汉景帝诛晁错安抚……”他这话是直接给一个劲儿撺掇着撤蕃的明珠下了个套儿,存心想让明珠做一把当朝的“晁错”。
康熙不听这话还罢,一听更是大怒:“看来你还是读了史书的!景帝杀了晁错,七国该反不还是反了?那还是他老刘家一家子的呢!杀一个晁错若是有用,还用周亚夫窦婴出来卖命?!再一个,而今主张撤蕃的乃是朕!你这话将朕置于何处?此战若胜,则朕一统天下;若败,朕一死谢天下,至于这疆土……一寸不让!”
几个人被他噎的一愣,忙磕头提了袍角退了下去。莹琇是从没见过他这样的,不知是被他的口气还是被那“御驾亲征”四个字吓得一颗心怦怦直跳。“皇……皇上……”
康熙看了她一眼,“你也跪安吧……唉……”
莹琇也向他磕了头,才走了两步,又回过身:“表哥!您……您也要好好儿的,多少人,指着您,看着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