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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再临红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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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
烈日当空,不见一丝凉风。
郭靖在帐外已经站了三个时辰。
小王将军在帐外亦已经站了三个时辰。
几位官员在帐外已经交头接耳了三个时辰。
还有几位官员在帐外走来走去,最后等不及要回家去。
白染宣和阿祁仍在帐内。
这临时帐篷搭了有些时日,凡是城内危重病患都会一一送来此处,一方面以防传染他人,另一方面方便集中照顾,最后若是去世便集体焚化。白染宣与阿祁二人披上特制的斗篷,将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又浸了满身的石灰乳,这才被允许进得帐去。其他人明白即便进去也毫无作用,便索性在外等着,未想这一等就是三个时辰,眼看午时早过,有几人肚子咕咕直叫。
“我说郭少侠,这白公子怎么这么久啊。其他大夫都是看了一会儿就出来了。”一名文官坐在阴凉处一把竹椅上,一边抹汗一边问。
“我也不知道,许是白公子瞧病的方法与他人不同吧。虽然未曾亲眼见到白公子给人医病,但是我总觉得他非常厉害,肯定能把这瘟疫治好。”郭靖抱臂立在帐篷门口,忍不住探身向里看,视线却被厚实的幕布挡了个严实。
“可是我们在这里怎么办?总不能这么耗着吧,我看不妨都先散了,等那白公子出来再说。”那官员道。
郭靖正待答话,小王将军一挥手道:“稍安勿躁,这三个时辰我们尚且在此闲坐,白公子却在里面诊病忙碌。他此番是为全城百姓安危而来,我们做官为朝廷效力,为百姓求福,自当陪着白公子一起。”
郭靖见那文官一副弱不禁风的身板,又坐椅上不停抹汗,便劝道:“王将军,我看他们也帮不上忙,还是不妨就让他们回去吧,我俩在此守着也成。”
正说话间,帐篷门帘一掀,却是白染宣与阿祁各自裹着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大斗篷,走了出来。
众人皆围了上去,郭靖抢到白染宣面前,连声问道:“白公子,如何?”
“好热……”
“啊?”
“是说这斗篷……”白染宣一面将身上沾满了石灰乳的斗篷往下扯,一面深深吸气。“再披一会儿就要焖熟了,容在下先缓口气儿……”
“焖熟了可不正好?阿宣看着细皮嫩肉,吃起来味道定然不错。”阿祁口中开着玩笑,在一旁脱下自己的斗篷,又体贴地接过白染宣的,摞在一起小心翼翼折叠好。这石灰乳平素有消毒防疫之用,但是性子却烈,沾到皮肤上极易灼伤,因此这浸过了石灰乳的斗篷,也是危险之物。白染宣站在一旁,本在担心阿祁的动作,听她此言,不知却暗自想到了什么,脸色先是一红,又是想笑,表情甚是古怪。
阿祁却没有注意到,她收拾齐整后转向郭王二人,口气严肃起来:“郭少侠,王将军,我二人刚才所见,只觉这些病患怕不是瘟疫。”
小王将军奇道:“不是瘟疫?那是什么?”
“毒。”白染宣接口道,他执起一块手巾擦手,又深思了一会,才沉声道,“患者疮口皮翻肉烂,深可见骨,其形固然极似瘟病所致。然而,脓血变色,还隐隐溢出苦杏仁味,瘟病不会如此,在下适才以药物试之,确是毒物。”
“怎会?什么毒如此厉害?是谁放的毒?又是如何传播,竟能害了这样多人?还有,白公子可有解救之法?”
“王将军莫慌,一下这么多问题,叫在下先回答哪一个好呢?”
小王将军心中本是有些惶惶,但见白染宣泰然自若,便不由自主冷静了些,抹了抹汗道:“没想到这瘟疫背后竟然另有隐情,我只觉得事态十分复杂,一时头脑混乱得很,还请白公子一一道来。”
“好说好说。首先,要这样大规模地下毒倒并不太难,倘若是在下去做,或可利用风向,或可施于水源,如此令人避无可避,自然受害者众多,只是那施毒之人怕不是通过这两种方法。”白染宣仍在思索,“倘若是居住在同一片地区,被人从风中或饮水中下毒,则所有百姓必然一同中毒,且程度相似。然而我方才所见病患当中,有人已奄奄一息,而其近邻却有安然无恙者,即便中毒,程度也有轻有重。这样的症状更似瘟疫,也难怪其他大夫均未看出来。用毒者心思巧妙,平生仅见,至今我仍想不出这毒是如何施放的。”
郭靖立于一旁,听白染宣言谈中竟对那用毒者隐隐有钦佩之意,皱了皱眉,却也未曾打断。只见眼前之人白衣翩翩,立在那里侃侃而谈,一言一行极似那个“小毒物”欧阳克。
这天下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可是白公子心地善良,而欧阳克心思狠辣,两个人很是不同。莫非是孪生兄弟?不对不对,一个姓白一个姓欧阳。——那么表兄弟?……
郭靖正胡思乱想间,忽听阿祁出声:“阿宣,先别想这个,还是说说可有解毒之法吧!”
白染宣这才回过神来,微微一笑,眼中透出睥睨自傲的神气,道:“刚才已经为那几位患者用药减轻了些病痛。倘若城中药材充足,待我再仔细斟酌,三日之内,势必找出解毒之法。”
夜深。
临安城中,惟有小王将军的府邸亮着;而整座将军府中,惟有白染宣的屋子亮着。
白染宣命人将城中能找到的药典医书均搬了来,翻翻捡捡查了大半宿,心中对那解药的配方已经大概有数,但仍有几处细节琢磨不透。寻常毒物皆是沿着中毒者血脉蔓延,最后遍布全身,因此解毒也多从血脉入手,而这些患者虽然血中含毒,含量却弱,似是由身体其它部分传播而来。若要解毒,则必须摸清这毒在人体内的传布途径,方可下药。否则纵是药方再对症,下错了位置也难有效用。
白染宣犹疑不定,又细细翻检医书,约莫到了丑时,实在有些乏了,便起身推开厢房窗户,仰头而望。
层层树影之上,一轮明月当空高悬,繁星漫天。
……纵使相识遍天下,更无一人是知音。
这句话,是听谁说来着?
其实他记得很清楚,自己的名字是欧阳克。
中都王府之内,他心神俱伤,饮下毒酒,握住杨康持刃的手,猛地朝自己心口扎去。
以为必死无疑,可惜老天爷总是不愿轻易遂了人愿的。
重伤醒来,也是这样的夜晚,略一侧头便看到窗外群星戴月的夜空,以及窗边静立着的白衣白发的男子,立在那里便硬生生与周围的事物划分了开,满身的白仿佛将万年的积雪都化在了身上。那人背对着他吟诗,朦胧间也只听清了这一句,相识遍天下,知音无一人的寂寞,声线低沉暗哑,但是说话间却又有那么一丝上佻的尾音,像是琴弦般一下下撩拨人的心智。
“这里叫做悯晴别院。待你伤好后,留下如何?”
那人听声音响动,知他醒来,便回身说了这么一句。
待看清那人的脸,他却愣了一愣,狭长凤目,双眉入鬓,相貌与自己竟有五六分相似,只是年纪大上不少,看起来约莫四十余岁,一双眼睛极亮,直似能看到人的心里去。
“阁下是……”
“……自是此间主人。”那人悠悠然走近几步,低头看他,身上仍有着欺霜赛雪的寒气,但表情却温和。
“阁下为何救我?”心口伤处还在一跳一跳地疼,连得头也跟着疼,那一刀刺得定然不浅。随着那疼,过往一幕幕浮现眼前,亲生父亲的舍弃,帘幕后的杀机,杯酒间的算计——不是不能想起,只是不愿再想,越想越疼。忍不住皱了眉,伸手去抚伤处,却触到了包裹细密的绷带。
“我——弃子一枚,该没有什么用处才对。”
“你的过往,与我无关。我只想收个徒弟,看你资质不错便抓了来,仅此而已。”
——当真莫名其妙的的理由。
“那一夜途径金国六王府,碰巧看到了有趣的故事。你若是觉得活着无趣,还不如跟在我身边,我一个人,可无聊得很。如何?可愿留下?”那人语气本来平平稳稳,但是到最后一句,却不知为何似乎透了一丝期盼。
有趣的故事?哼,当真有趣。
这白衣白发的男人来得诡异,这被救治的经历也着实诡异,这收徒的说辞同样诡异,但是此时欧阳克已无意再去思量。以往就是想得太多,疑得太多,才会活得那样累。而且,胸口绷带柔软细密的触感,包裹得甚是仔细,令他无端地安心。
过往种种,逝如流水。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所以……
“……好。”他答应。
那人低头看着他,闻听此言,脸上柔和的表情不变,眼底却有笑意。
新拜的师父仍然不肯透露真名,只是自称“玉先生”,身上总是冒着冰冰凉凉的寒气,待人却是一成不变的温和表情,为他疗伤亦是十分尽力。玉先生来历神秘,亦是不知年岁几何,学识渊博,医卜星相,算数韬略无一不精。
那一刀直刺心脉,确是伤得极重,加之中毒,他清醒不久,便又复发,如此几番折腾,也亏得那新师父真正医术通神,尽管一身功力被耗得所剩无几,最终一条命是救了过来,顺带残疾的双腿也得到奇法医治,以乌金钉直刺入骨固定住,虽不比往日灵便,但也是行走无碍。
之后,便是悯晴别院与世隔绝的生活。阿祁便是那时认识的,温和婉约的少女,同拜在玉先生门下。明明年岁比自己小上许多,却落了个“大师姐”的身份,因而便真如姐姐般对自己处处叮嘱照顾——还有些稚气的脸庞,偏偏做出成熟端重的神态,端的让人好笑。可是如今每次想起来,心中都是一暖。
经历许多,再不愿学武,便跟随玉先生学习医术与奇门阵法。药毒本是一家,西毒之子精通药理,学起医来自是得心应手,又因为曾向黄药师学过些阵法,对此道颇为熟悉,因此他数月之间便将师父这一道的本事学了个八九不离十。那日将新学的炼药法演示给师父看,那人笑叹孽徒孽徒,学得这样快,不日便可青出于蓝胜于蓝,让师父的面子往哪里搁?
别院的生活,美好得宛如梦幻一般。只是住得越久,心却越慌,仿佛有根丝线扯着,悬在那里掉不下地来。正看着书,或正炼着药,脑中忽然闪过叔父欧阳锋的面孔来——爹爹知道我死了,会不会伤心?娘呢?娘会不会在乎?还有穆姑娘,她的康哥是否真能许她一生的幸福?
有太多人要在意,太多人要牵挂,然后书便看不进了,药也配不对了,坐在桌前发呆。
终是……想回去看看,凡尘俗世,众生轮回,到底是怎样一个结局?
还有……不甘心。
一直努力,一直期盼,到头来却是一个悲惨可笑的结局,连死亡也是细雪飘落湖面一般无声无息……怎能甘心?
所以。
郭靖的到来便是一个机会。
不愿相认,便索性装作不认识,“白染宣”不过是以前决心忘却过往时随口取的化名——常人作画均以水墨渲染,愈描愈黑,而自己却想知道,染污了的宣纸,可还能还原清白?那时阿祁笑话这名字太过文气,听了其中含义之后,再不置一词。此番搬出这化名,傻乎乎的郭靖便轻易信了,还因认错人向自己道歉。也罢,便这般回到红尘俗世再走一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