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故人 ...
-
翌日,当我和母亲到达莫氏律师事务办公室门前时,一个手提包突然劈头盖脸的扔了出来,包里的东西零落缤纷的落了出来,唇膏,小巧的梳妆镜,精致的粉盒,拉拉杂杂的洒了一地,像是夏日里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
“滚!滚!我绝不会承认!你给我滚回去!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带着哭腔的咆哮声迎面而来,我有些诧异,没想到公认的温柔婉约气质高雅的齐夫人骨子理居然是这样一个的烈火女子,看来往常对于我们母女的冷嘲热讽已属宽待。
我与母亲略略互看了眼,很有志一同的选择站在门外不进去,而这时办公室里传来另一个声音,一个男子的嗓音,低沉而空旷却又带着略微的沙哑。
“出生无法选择,若可以选择,我也无须如此,我本敬你是长辈,可是,就算你是长辈,你也不能随意污蔑我的母亲!”
怦咚!
我听到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的声音,并非是因为男子恰好说出我的心声,而是男子的声音竟然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这嗓音……仿佛勾起了那段曾经深深埋入内心,却已渗进骨髓里的记忆——
手指有些轻微的抖,我缓缓地推开厚重的橡木门,愣住。
办公室里站着诸多人。
可我却看不清他们的面容,更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
我的眼里只有一双眼睛。
一双曾让我朝思慕想的湛蓝之瞳,闪烁着无比绚烂的光芒,蓝的纯净,蓝的澄澈,蓝的仿佛要夺人心魄般耀眼夺目。
头仿佛突然被人锤了一记似的,有点晕,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呆愣的望着那双蓝色眼睛的主人——那个以闲散不羁姿态倚再墙边的男子,手脚仿佛被缚住般动弹不得。
老天——
他、他来了?
不,应该说——他居然回来了?!
“小心!”
他突然转向我,向我扑了过来,一把讲我推开。
那一瞬间,那双记忆中的眼睛与我竟是如此的接近,真切的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哗啦——
墨水瓶在空气中划出了一道清晰的抛物线,以决绝的姿态狠狠摔落于我方才站位置的墙上,粉身碎骨。
蓝黑色的墨汁仿若地底最深沉的岩浆,一滴,一滴,自雪白的墙上缓慢流下。
地上,落了一地的玻璃碎片,像极了一颗碎裂的玻璃心。
“晓筠!”
母亲迎了上来,满脸焦急,“有没有受伤?”
“没……”我试图转头冲母亲笑,想宽慰她我没事……可是,视线就是转不过来,眼睛仿佛超出了大脑的控制,完全依凭着自己的意志在紧紧地盯着他看——
好怕他只是一场突然降临的梦境,人一醒,梦就碎。
心,多年来已经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心脏,在这一刻,它竟然跳若擂鼓,声音大的仿佛在座的所有人都可以听见。
强忍下心中的震撼,我努力装出一脸的若无其事,将自己的视线硬生生地自他身上拉扯开,向母亲绽开微笑,“……妈,我没事。”
“小贱人!你来干什么!还嫌我们家被你害得不够惨么!”
齐夫人气急败坏的吼着,她的脸因为过度激动变的扭曲而狰狞,幸得一名男子从身后紧紧的抱住她,她才没能冲过来。
“妈,你冷静点!”
“你叫我怎么冷静!你爸爸才死,这些人就一个两个的追着来了,你叫我怎么冷静得了……”
“妈……”
那个抱着齐夫人的男子,我认得他,他叫齐穆然,是齐家名正言顺含着金汤匙出生在的大少爷,我的……“大哥”。
认得他,是因为在最初得知母亲和我的存在后,隔三岔五,齐夫人就会带着她女儿到我家叫嚣,每次母亲都是将门牢牢锁住,不管齐家母女在门外如何漫骂,都固执的不肯步出一步,年幼的我常常透过窗户看到齐穆然行色匆匆的跑来,然后将那两人带走。若非托那齐家母女二人之福,说不定,我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认识我这“血缘”上的大哥。
他也是一身黑色西装,戴着一副眼镜,貌不惊人,显得极斯文,一脸的与世无争。可是,自他的眼中我却看到了与他那看似温文而雅的外表极为不相称的凌厉,虽然只是一晃而过,但我却看的真切。
那是一种痛彻心扉的恨意,一股恨之入骨的怨念。
这目光我最为熟悉不过,因为,我曾屡次自齐家母女的眼中见到。
一直以来我都知道,自己是被憎恨的,我亦明白,他们对我的憎恨是在情理之中,正妻与情妇的孩子……对立才是正常的结果,尽管在户籍上,我们毫无关系。我并不怨他们,因为若换作我,面对这样的一个角色,也是恨不得拨其皮抽其筋,若能选择,我亦不希望自己是那样不堪的角色,可我却根本没有机会去选择……
一如当年离开的理由,根本由不得我去选择,上天已经代替我决定去选择被动的接受——
别开脸,逼迫自己硬生生的躲过身边那双湛蓝眸子的视线,我转向母亲。
“妈,我要先走一步。”
“咦?怎么突然……”母亲面露惊愕,不解。
我笑,却无力回答。
因为身边有他,在他的面前,我怕自己伪装坚强的面具会在顷刻间轰然坍塌,怕自己花了五年才能够淡忘的思念又会无法遏止的,宛如地底汹涌澎湃的岩浆,冲破层层的心房,一发不可收拾。
在他那双如天空般纯净的眼睛注视下,我的一切都将无所遁形,全都赤裸裸的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
从前如此,现在——
我害怕还是如此。
所以,不管说我是胆怯也好,鸵鸟心态也罢,在我尚能保持自我的时候,我宁愿选择逃离,逃离他身上那熟悉的气息,逃离他深邃的眼睛,逃的远远的,在他所看不到的地方,再默默舔舐伤口。
“晓筠,别走。”
他突然拉住我的手。
我愣了,有些意外望着那只拉住我的手掌,缓缓地抬头,他突然的举动让我有些举足无措。
五年过去——
时光带给他的却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依旧是记忆里黑色略微卷曲的发,轮廓分明的脸,浓而不疏的眉,全身上下都洋溢着我记忆中的海水的味道,与他蓝色的眼睛融合的恰如其分,有种说不出的和谐,看着他,仿佛就可以闻到海水淡淡的咸味。
一切都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他仿佛根本没变过,依然还是五年前离开我的模样。
我有些恍惚,仿佛昔日的那个他跨越了时间空间和地点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真切的就像——就像这五年分离的时光根本只是我的一个臆想,一场梦魇,梦醒了之后,他依然在我身边,从未分离……
可是——
“别走,好吗?”他碧蓝色的眸子里写满了恳求。
我诧异的挑眉,惊讶于他以恳求的态度对我,更惊讶于他眼中盛满的一种——愧疚。
愧疚?
是的,愧疚。
我真想仰天狂笑三声。五年前的不告而别,宛如人间蒸发般消失的无影无踪,倘若真的有愧疚,为何五年前他走的时候不感到愧疚?反而是现在突然出现了才愧疚?
我挑起唇,笑的眉眼弯弯,“二哥,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舍不得我?”
他怔住,眉宇间顿时一紧,“……你?”
“很意外?“我挑了挑眉,望他。
“晓筠,你们——在说什么?”母亲疑惑的看着我俩,不解。
“没什么。”我笑,笑的热络,却又凄凉。“妈,过来认识,这人你是不知道的,他是爸爸在海外的另外一个儿子,论年纪算起来是我的二哥,叫朗然。”
我边说边状似无意的瞥了他一眼,我语气轻松,他却神色凝重,目光深沉,看不出内心的波动,但我知道,他现在心中一定很震惊,震惊这个原本应该在今天才被揭露的秘密,而我却在之前就已知晓。
“咦?他……?”突如而来的消息让母亲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琅文他、他——还有一个儿子?”
“可不是?”我微笑如花,“今天是个多难得的日子,所有的人居然全到了。”
不管是该来的还是不该来的,总之以前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人全都到齐。齐家各路血脉今天竟然齐聚一堂,实在是可喜可贺,没能立刻照相留念实属可惜,这可是“千年等一回”的奇景啊!
“是啊,不管是低鄙的小杂种还是不要脸的小贱人竟然都来了!”齐衾舒冷哼道,目光中满是轻蔑和鄙夷。
“哦?原来齐家大小姐这么有自知之明,枉我以前一直没发现一无是处的你身上竟然还有这么一个优点,可惜,可惜。”我凉凉的道,瞥了她一眼,笑笑。
巴尔扎克说过,微笑是社交中最好的礼服。不管面对的是怎样的刁钻甚至冷嘲热讽,一笑便是海阔天空了,所谓一笑泯恩仇,大抵也是这个道理,只是,我可不奢望齐衾舒会因为我的笑容就大方的与我新仇旧恨一笔勾销。
“你!”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齐衾舒佯装平静,“哼,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娘,自然就有什么样的女,狐狸精生的孩子果真跟妈是一个样,明里暗里都使得是狐媚子勾当!”
“哦……上梁不正下梁歪啊——”我笑的意味深长,轻轻扬唇,笑容如花般粲然,“其实以前我是一直不怎么赞同这个观点的,不过看到齐小姐您,我突然觉得这句话果然是有道理的。”
“你!”
她意欲举手向我扇来,却被一个适时插入的声音阻止。
“衾舒,今天我们不是来吵架的。”齐穆然声音并不大,却起到了极好的震慑作用,想来齐衾舒在心中对自家大哥还是有些忌惮的,否则她不会在忿忿的白了我一眼后,心不甘情不愿的将手放下。
我亦笑,内心却是无比的悲凉,原来自己终究还是逃不开这样无聊的八点档戏码,可悲自己为了维护所谓的自尊,如同刺猬一样竖立起全身的毛发。
一句话说的真好,极度的自尊代表极度的自卑。
偏偏我就是这样的人。
“莫律师,现在人全都到齐了,你可以宣读我父亲的遗嘱了吧!” 齐穆然转过头望向另一边已经看的目瞪口呆的莫律师,面色平静口吻冷淡,仿若刚才所有的冷嘲热讽唇枪舌战只是一场幻觉。
“那、那好,那好。”莫律师笑的有些尴尬,搓了搓手,无比慎重的打开身后的保险箱,他似乎有些紧张,拿出信封的时候,手竟然在微微发抖,仿佛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他尴尬的笑了笑,从兜里掏手巾抹了下额上的汗。
我心里暗暗好笑,不过是宣读遗嘱罢了,有必要这么紧张么?
但,我随即发觉,紧张的不止是他一人。
比如——齐夫人,她虽然竭力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可是,她眼中的紧张却是骗不了人的。
再比如——齐衾舒,她就更不用说了,心思全都清楚明白的写在脸上,此刻她的手更是牢牢的揪紧了胸口。
至于齐穆然,不知是否因为在商界摸爬滚打多年,早已练就了一身“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其色”的功夫,喜怒早已经不形于色,较之其母其妹,显得镇定的多,脸上没什么表情,一片淡然,看不出其内心的真实想法。
而他——我的二哥朗然,他的视线不在莫律师手上,而是定定地望着我。
目光在空中不期然中相接,我心中猛的一悸,转过头,将眼睛转向莫律师,不再去看他。
再看又能如何?每看一次,只会更加剧我的痛苦,每看一次,心中那早已结痂的伤疤,似乎又再度被人硬生生撕扯开——
一次又一次的提醒我,那曾经通彻心扉的感觉。
流血的伤口总有复合的希望,而心中那总是隐隐作痛的——却已不仅仅只是伤口,那已经成了心中永远不得平复的创伤。
他,是我永远不得平复的创伤啊。
“咳,咳,那么——”莫律师清了清嗓子,自信封中取出一张纸,展开。
“我现在正式宣读齐琅文先生的遗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