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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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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在冥冥之中人的一切都早已安排,遇上了谁,错过了谁,都有定数,无法说,谁对谁错;无法说。谁是谁非。
我总是在反复的做着一个梦。
梦中的我穿着粉红色的娃娃鞋和白底嵌粉蓝花边的小洋装,粉粉嫩嫩,打扮的像个洋娃娃。
六岁的我独自站在一棵茂密的大榕树下,阳光从树叶的隙缝中细碎的落下,落在身上,印出一个个斑惑的浅影,神秘而温暖。
四周好空旷,好安静,仿佛除了我之外,不再有他人的存在。
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茉莉花香,淡淡的,似有似无,清雅醉人。
梦里还有一个男孩子,年约14、5岁,他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斜斜的坐在大榕树的枝桠上。他微微歪着头,眼睛里藏着一抹俏皮,像从童话里跑出来的王子。他有一双像天使一般清澄的眼瞳,宛若天空般纯净湛蓝,温柔而透明……
他自树上俯下身,冲我微笑。
他的笑容干净而明亮,温暖的如同是三月里最柔和的春阳,温柔而明朗。
我听见他用极好听的声音问,
小妹妹,你怎么在这里?
小妹妹,你怎么在这里……
……
……
“……不要再想你,不要再爱你,让时间悄悄飞逝,抹去你我的回忆,关于你的名字,从此不会再提起,不再让悲伤将我的心占据,让它随风去,让它无痕迹,所有快乐悲伤,所有过去,统统抛去……”
我睁开眼睛。
音乐如流水般静静流泻于卧房,本来只是打算养神片刻,未想却是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睡着了。
窗外的天空阴阴的,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模样,风有点凉,但并不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植物腐烂的味道,闷闷的,让人像得了重感冒似的周身不自在。
“晓筠。”
母亲推开门,脸上薄薄的一层淡妆遮不住她苍白的肤色,这几天她仿佛一下子衰老了许多,与那个被媒介所宣传的沸沸扬扬的知性美女画家白薇完全盼若两人,就在几天前,她依然还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可是如今,她脸上毫无任何光彩,像是被吸干了所有的生气,只余满满的疲惫。
我没有起身,依旧懒懒地躺在躺椅上,眼睛定定的望着窗台上那株茉莉,绿油油的叶片颜色洋溢着满满的生气,看着就让人欢喜。
“……五十七岁,算不得年轻了吧。”
“……但也不算老不是?”
轻轻拢了拢我细碎的发,母亲的声音浅淡的如同天外传来:“走吧,无论如何,你都该去送他最后一程,毕竟——”
顿了顿,母亲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的情绪,依旧清浅如常。
“……毕竟,这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他了。”
敛下眼,我沉默。
今天是父亲下葬的日子,于情于理,我这个做女儿的都应该去的,纵然是心中有千般的不愿意,我也得在人前装出一副承欢膝下的乖女儿模样。故意不碰母亲准备的黑色丧服,换上一身白衣裙,不系发,任由满头青丝随意披散,望着镜中的自己,我突然笑了。
苍白消瘦的脸,黯淡无神的眼,毫无血色的唇,加上脂粉未施,一脸素面朝天——很好,有一种为伊消的人憔悴的感觉,绝对符合“他们”的期望。
我所说的“他们”是指齐家的人,齐家世代经商,家底殷厚,是本市属一属二的望族。我的父亲齐琅文,就是齐家这一代的当家。我是父亲的女儿,却不姓齐,我随母,姓白,原因很简单,因为我的母亲并非齐家的当家主母,她只是是父亲的情人,说的难听些,就是情妇。
我是情妇的女儿,户籍上父亲一栏始终写着“不详“二字的私生女,一个从出生就注定了永远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尴尬角色。血缘上,我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我们的共同之处就是都拥有同一个父亲和不同的母亲,而我们的母亲都并非是父亲的唯一,她们只是父亲情人们中的一个。
是的,众多中的一个,仅此,而已。
父亲的花名在外,如果说我不恨他,那是假话,因为他,我和母亲总是在别人鄙夷的眼神下生活,是他让我从小背负着道德惩戒的十字架。
但,心里却又是狠不下心去恨的——同样也是因为他,毫不吝啬的给过我最慈祥无私的父爱,记得年幼时,他最喜欢迎着阳光将我高高抱起举过头,说我是上天赐予给他的天使,最灿烂的阳光——
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他的笑容如同最温柔明朗的朝阳,一寸一寸照亮过我心底的层层阴霾。
我也曾经视他为我的阳光,是我毕生追寻的信仰。
而如今,不管是说我是阳光的人,还是我视之为阳光的人,他们都不在——
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永远的过去了……
曾经的幸福到如今看来不过是沧海桑田的一瞬——往日的过眼烟云终究无法再现,我惟有接受现实,才能在以后的路上走的更远更长。
这一点,我从小就已经看开。
父亲的葬礼简单而隆重,虽然只是一个下葬仪式,却依然聚集了不少的商业名流和政界要员。我站在极遥远角落的地方冷眼旁观,凉风徐徐拂来,我闻到母亲身上传来一股似有似无的花香——茉莉花,父亲生前最钟爱母亲身上的淡淡茉莉花香,如今,这香味伴随着他步入永恒的睡眠,不再醒来。
我的父亲,竟是真的已经不在了……
心里难免还是有些怅然,随着仪式的结束,我和母亲随着人潮离去,只希望自己能真的做到悄悄的来,又悄悄的走,不带走任何云彩,而人群中突然涌起点点骚动,我禁不住扭头回望,发现是齐家的主母韩笑眉突然昏厥,方才在父亲骨灰盒下葬的时候,她在墓碑前长跪不起,哭的撕心裂肺死去活来,想来是体力不支。
在人群的簇拥下,齐夫人被扶着远去,我下意识的转头睨向母亲,她的神色依旧淡淡,如同初来时一般的肃穆与淡然。可是,我知道,母亲是悲痛的,她的哀伤比一旁哭的死去活来的齐夫人更甚。因为,齐夫人至少还可以光明正大的以痛哭的方式宣泄她的哀痛,而母亲,她甚至连在人前哭泣的资格都不被允许,她只能保持着默然与无动于衷,尽管她的心,比谁都伤得深。
都说哀大莫过于心死——其实,最大的哀伤不是心死,而是无法将哀痛宣泄表达,只能沉寂在内心的深处,在那些个默默的,默默的,人们所看不见的地方,一个人独自哀伤的舔舐着伤口,即使是滴着弥天的血,那也是在不可视人的暗处。
“晓筠,那个,我去一下……”话音刚落,母亲刻意的别过脸,逃似的走了,脚步虚浮,跌跌撞撞,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我依然瞥见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泪光——
能够支撑到现在真的是太难为母亲了,我在心底轻轻叹气,身边处处是神色哀戚的人群,越发昭显得我冷酷无情薄情寡义。
“齐小姐。”
男子嗓音响起,温润醇厚甚是好听,如上等古琴在空气中轻轻拨过,余韵盈盈。
我不能确定那声音是在唤我,还是唤正牌的齐家大小姐,所以迟疑了片刻才回头。迎面印入眼帘的是一套价格不非的手工黑色西服,再抬头,才见着这西服的主人:一张极素净的脸,一双温润如玉的细长眼眸,眉宇间充彻着一种淡淡的光华,宛如银色的月辉,温润平和,人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周身却耀眼的仿佛能涌出光似的。
一个拥有月华般气质的男子,好看的甚至可以称之为漂亮,但却不会让人将“娘娘腔”三字冠在他身上,看到他,不由得令人想起八个字——君子端方,温良如玉。
我不由得怔忪了片刻。
扬起一抹笑,我好风度的望着他,“先生,齐小姐在那边。”
我指了指另一边,在层层人群包围中摆出一副天山之雪凛然不可侵犯姿态的齐衾舒,真正的齐家大小姐。
他,怕是把我与齐衾舒混淆了。
“我知道她是,但你也是。”他回以微笑,干净的笑容让人觉得周身清爽,只可惜,他的话犯了我的禁忌。
“不好意思,我姓白,白晓筠。”我抬眼望他,笑的挑衅。
“白晓筠”三个字代表着一种最深沉的忌讳,它是齐家人心头的一根肉刺,永远长在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让人欲下手除之,却又动之不得,不小心一碰,便是锥心刺骨的痛。
“抱歉——那是我失礼了。”他并没有因为我的故意而气恼,依然是一脸怡人微笑,“白小姐,望你节哀。”
唇边的笑意未消,却多出一抹讽刺。节哀?这句话在今天已经被众多人说了不下百次,一次比一次的虚伪,一次比一次言不由衷,形形色色的人们,怀抱着怎样污浊的想法,却又通通不约而同的选择顶着一张光面堂皇的伪善嘴脸,说着同样的这么一句言不由衷的话,他们不为自己的虚伪觉得可耻,我却为他们的恬不知耻脸红。
我即使是当真小人,也不愿意做这样的伪君子。
眼下这一位,原来也是不过尔尔,与上述诸人同属于一等货色,枉我之前还觉得他气质若华。
“节哀?我根本不需要悲哀,又何需节哀?”
冷笑了声,我扭头就走。这种地方,这种场合,众人咄咄逼人的眼光仿佛要将我与母亲生吞活剥一般,倘若不是母亲的要求,我根本就不想来,现在,更是连一分钟都不想多待!
“白小姐!”
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男子的手拍上我的肩。
这人,太过分!
不客气甩掉来者的手,我回头怒视:“你干什……”
看清来人,我猛的噤声,有些歉意的望着这个被我无端迁怒的“可怜人”。
“何律师,不好意思,我以为……”
何律师是齐家的实习律师,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今天他会出现在我面前,想来齐家的正牌代理律师莫律师定是在齐夫人那里,抽不开身。
何律师宽宏的一笑,“没关系,这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有事?”我不解,如今连下葬仪式都已结束,像我等这样碍眼之人不是应该速速消失么?还会有什么事会找到我头上的?
“其实是有关齐先生的遗嘱……”
“那就更与我无关了,何律师,你找错人了,齐家太太,大少爷,大小姐可是在那边。”我冲休息室方向勾了勾下巴,示意他应该到那边去才对,而不是找我。
“不、不是的,白小姐,这件事真的与你有关,因为在齐先生的遗言里曾明确要求你必须在场。”何律师急急的道,仿佛怕我不相信他的话般,还拍着胸口保证。
我笑,这小何律师真是可爱,带着一种甫出校园的书卷气,有时候的一些小动作像个小孩子般天真,尽管在年龄上,他比我还年长。
“那好,父亲遗嘱里到底说了什么?你现在告诉我就可以了。”环手于胸前,我有些桀骜不驯地笑问。
父亲弥留之际,不管母亲在病房门外如何哀求,齐夫人都是置之不理的挡在门外,以至于母亲与我出席下葬仪式都弄得像做小偷一样偷偷摸摸,齐家人恨我们母女俩的程度我自己心里有数,如今一切均已结束更不会自讨没趣送上门挨骂。
最好以后,桥归桥,路归路,老死不相往来也无妨。
“这——”何律师面露为难之色,“白小姐,在此之前,我也只能说是有关与令尊的遗嘱,请你和令堂明天上午9点,准时到律师事务所来,届时,莫律师会正式公开齐先生的遗嘱。”
“遗嘱?”我有些玩味的挑眉,这下更加有趣,父亲的遗嘱?这种事情与我这个情妇所生的孩子有何相干?
“望你们准时出席。”
何律师微微欠了欠身,离去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想起自己方才自作多情,我呼了口气,笑得自嘲。
我是什么角色?私生女一个,居然会妄想别人会跟在你身后来追,实在太自不量力。
身边飘来一阵幽幽的茉莉香,我回头笑。
“妈。”
“怎么了?”母亲神情较之刚才,已经镇定了不少,不过微红的眼眶还是出卖了她的内心,想来刚才是躲到哪个角落里哭过了。
也真难为她,在这种场合还必须出卖自己仅剩的最后一点尊严给人践踏,呵!这就是所谓的上流社会的生活,冠冕堂皇衣香鬓影的背后竟隐藏着这样的污浊不堪!
“明天有场鸿门宴。”我笑的淡淡,几乎是在意料之中的,明日我们母女的出现,定会在齐家掀起另一波腥风血雨。
“去吗?”我问,即使明知迎接我们是一场腥风血雨也必须前行?
“晓筠,有些事情人是永远无法逃避的,面对压力比逃避更有力量。”母亲温柔的笑,在阴郁的天空下,她此刻的笑容倾国倾城,我恍若见到了当年那个——曾让父亲一见倾心,拥有绝代风华的动人女子。
上帝造人公平,给了你倾城的貌,就不会给你无限的才,给了你无限的才,就不会给你无瀚的情,从古自今,才情貌三者兼备的人少之又少。而母亲,尽管她已经倍受上天眷顾,拥有动人的美貌与无限的才情,可是,她却没有得到她最为渴望的情。父亲爱她,却不止爱她一人,而时光荏苒,年华就在这样一天天中渐渐磨逝,永不回来。
明知是飞蛾扑火,免不了被伤的体无完肤的命运,却依旧甘之如饴,即使是一场永无止尽的漫长等待,却依然无悔。
爱太难,爱一个人更难,在爱人与被爱的过程中,喜悦又太少,而伤心又太多。
心碎——这辈子一次就已经足够,都说感情如尘封在瓶子中的水,倒一点,少一点,既然我已经将整个瓶中的水在五年前倾数倒尽,那么现在,我已经再无力拥有任何感情。
或许在骨子里,我依然还是一个孩子,而我也只想当一个孩子,永远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期盼着像彼得潘般永远长不大,永远做着最天真的美梦,也,永远不被任何人所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