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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溃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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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
夜中下起细雨。窸窸窣窣如细小爬虫成群结队而过的声音。
中庭的树枝如穿过黑夜而来的手,从窗中望去,被光明照尽的彼端仍蔓延在浓稠的暗色里。这挣扎破出的姿势,映着阴影,无端的狰狞。
“门主囚禁了那个女人。”容夫人握着一管如意轻轻在腿上敲着,指上墨绿的宝石闪出清冷的光。
她脸上依稀带了感慨,朝陆敏青莫名一笑,“我竟不知不食女,色的人也会这样放纵。”
陆敏青不置可否地回以一笑,斟了一杯饮尽,突然问,“今儿个是初几了?”
容夫人奇异的看了他一眼,“十五。怎么突然问起日子了?”
“没什么。”青年眉眼弯弯,从中流出一道醉人泓彩,道,“只是突然觉得,若是没了红素楼,日子一定无趣很多。”
他这一句莫名的话引得花容怔了怔,似有暗意深藏。
“没了的话不可谓是好事。”容夫人冷淡的撇开目光,“若真能散了,我倒宁愿去别处开个酒楼过日子。”
陆敏青又笑,乐不可支一般,“那我倒又要沾光几分了。”
花容冷哼一声作答,过了一刻静默,又开口,“你究竟做了什么?”
陆敏青如无骨之蛇瘫在靠榻上,笑嘻嘻摸出袖中折扇拉开遮了脸,语气流里流气起来,“东西可以乱吃,男人可以乱找,话可不能乱说,夫人……”
容夫人额角突突,强压一股躁戾,“门主可不是傻子,你也别想瞒过我,小子。”脸色可说得上严厉至极。
陆敏青挑了挑唇,一双狐狸眼流光毕现,就是不肯吐露半个字。
花容哼了一声,拿脚狠戳了青年,冷笑,“别以为把嫌疑全全推给无衣门主就不会疑心了,你小子弄个女人到他身边能成什么事!”
“这个可真是冤枉。”陆敏青慢吞吞伸手摸了摸自己大腿,颐指气使的素红楼主人翻了个白眼嗤了一声,他似模似样地解释,“那女人还真不是我弄来的……”
顿了顿,偏头思索了一刻,又道,“况且我真没心让那女人做成什么事,真要说的话……我不过是动了点小手脚罢了。”
容夫人半疑半惑,再追问却什么也得不到了。陆敏青忽而侧身一动,挥了挥手,神色一变带了几分嘲讽,“这些事稍后再说不迟,现下……可是有客来了呢。”
花容猛地转头,窗台上正有个悬着腿的玉面少年,一手拄剑,唇边似笑非笑。
“好久不见了,陆敏青。”
公子敏青的反应却是以眼神示意容夫人回避。
那个人,也一定来了。
◇◇◇◇◇◇
寂静的有些离谱,无爻坐着暗想。今日,是真的不同了。
“气色不太好呢,无爻。”青影一闪,有人笑意盈盈的走进。
修罗门主极冷的眼神至她身上,未见有丝毫动乱。“你是谁?”
那人容颜雪冷,似浸在冰水寒潭,整个人缭绕着澹澹气息,眼中一派深幽寂寂,只是行云流水如入无人之境闯进他卧室,旋身落座,轻撩耳旁如丝长发拢后,眉尾再扬几分。
“你勿需知道。”
冷淡以几字打发他疑惑。
无爻闭眼,出乎意料的不动。这场面诡异的离奇,过了一刻,他动了动僵在扶手上的手,叹息,“本座输了。”这一动之下气息溃散的越发厉害。
“不想说胜之不武么?”那年少之人双手交握,气定神闲,墨目打量了他一番。“看来陆敏青将白鸢用的很好。”
修罗门主哼了一声,扯了个冷讽的笑意,“匹夫之斗,刀剑相加,上人之斗,心伐为谋。想不到,竟连陆敏青也只是为你所用。”
“胜者王败者寇,由来如是。既然如此,也不必废话,直接做个了断罢……”
她坐定不动,目光逡巡着投到内室那边,似是在等待什么,神色漠漠无波,“不急。该来找你的迟早会来。”
无爻眼神微冷,垂在扶手上的五指握紧,似在暗自酝酿什么。她余光见到,只是挑了挑唇,霜色不改,“你不该碰白鸢。陆敏青纵横欢场多年,极是懂得见缝插针。”这话有几分真心赞赏落魄狐狸含了几分龌龊却十分管用的狡猾聪明。
她只将陆敏青丢给了洛歌,而洛歌并无实质性地布下什么,陆敏青能整出这样的暗害,实际很让人意外。无爻心疑无衣,也心疑陆敏青,但实际这两人只是烟幕。
与她煞有兴致相反,座上的人反应冷淡,恍若无人的闭眼休憩。
“那样匮乏想象力又毫无新意的故事何止千万,应该很简单。”帝少姜意味深长看他冷定端坐,眼底暗光忽掠,“年轻俊美的杀人者披着冷峻却神秘的外表浪荡江湖,然后邂逅了某个善良天真的女人?”
“良多幻想的女人……”她当时或许以为他是义士,侠盗,抑或是某个落魄浪荡的贵族?当然,作为第六代门主雪野看重并托付未来的无爻也陷进去了,也多了些旖旎美丽的幻想。
无爻的呼吸微重。
“再然后,是雪野。”上任门主雪野不可能不知这些,也不可能容忍这些。不过武力的干涉换不回优秀的门人,甚至可能让他的继承人与他刀剑相对……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呢?
“我猜想,雪野大概会对那惊闻真相的女子这样说……”
“杀了他,你活。或者,你死,他活。两命择其一。”
“在雪野的眼里,最有价值且打定主意要留下的,是你的命。对你么,他自然会聪明的选择另一种说法……”譬如警醒人心不可信,情字多虚假云云,然后提议这一意孤行的年轻人做个试探,美名其曰测测所谓的情比金坚再放他自由。当然,这样的提议当年的无爻多半拒绝的彻底。
“是这样么,无爻?”
修罗门主猝然睁眼,目光如闪电劈下。
帝少姜拂袖侧目,雪冷高华,“那女子最终背弃了你。”
“我亲手杀的人。”出乎意料的,无爻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脸上的表情陨落了干净,极其的平坦自然。当年他情伤痛彻之下,恨极。
她想杀他独活?帝少姜挑眉,颔首无波,“以你对她的信任,倒是不难办到。”
“是。”无爻慢慢吐出一字,冷讽的看她,“你善戳人痛处,不过这些于本座来说早已算不了什么,浪费唇舌。”
她不以为忤,神情不变,鲜少如此耐心地与人长谈,“杀人要利落不外乎几种。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掉一个信任你,又武功高强的人,首选必是下毒。所谓红酥手,催命酒,也算流于风流。对么?”
无爻冷漠的脸似有微痕裂开。青衣的人瞥了一眼,忽笑如冰花,“看来是选了比这吃力得多的选择。是不知道有更简单的办法么?”
以寻常道理来看,一介平凡女子知道他的身份后翻脸无情,甚至出语恶毒难听,都算是正常的反应……只是要杀他,一定要选择先示警再贴身肉搏这种愚笨的办法么?是惊怒骇惧的失去理智了?
这样的选择就好比暗箭伤人之前还记着拍桌大告天下,小心了,我要偷袭了!这不是很搞笑么?
无爻瞬间懂了她的暗示。
帝少姜实实在在点破了令他心悸的怀疑。
漆黑如夜的眼睛里荡漾着浮冰一样的色泽,零零星星折射着冷脆的暗光。像是嘲讽,像是唏嘘。这少年的表情似笑非笑。无爻的脸却瞬间如大漠荒原,归于凉寂阴郁。
“这么多年,不曾怀疑过?”她拍了拍茶案,似乎是叹息,“错了,你不能让自己有怀疑。”
若那猜测终究成真,若自己刹然醒悟,原来当初竟是那人苦心经营的善意谎言,该何以为继啊,这亲手将利剑刺/入爱人胸膛的自己……
无爻终于动容。恍如被戳中了痛处,揭开了伤疤的陈年旧伤就这么血淋淋的暴露出来。何其的可笑,到了如今,剜肉舍心的折磨都已做过,却还是……在劫难逃。
从第一眼见到那张脸之后,他便渐渐失离了多年来建起的铁石理智,而后竟连本该注意到的变动都无视了。
情字是个魔咒。白鸢不是谁的影子,也不是他沉迷的幻想,而是一个引子,一个终将把深埋心底的猜测勾出来的引子。他深信不疑是另一个人的背叛。可是如果转眼之间,那事实变成了自己才是背叛者,才是那个不曾真正相信过的人,那要如何呢?
无爻记得那女子死前的表情和眼神,似遗憾,似解脱,似悲伤。
“原来是……我负了她么?”修罗门主一瞬间如迟暮,缓缓低头叹息低问,“原来我才是那个背叛的人么?”
“一在哪里?”猛然间似想起什么,无爻豁然抬头,目光闪亮,“一!”
那年,一陪着雪野出现在关山打破一切幻梦,事实如何,他一定清楚!
“你不用找他了。”陌生冷淡的声音回应。
一身雪白的人骤然现身,银白长发耀眼的人慢慢从门口踱进来,那人手持长剑,霜白的寒芒涔涔。“他恐怕没有机会回答你的疑惑了。”
无爻大惊,一震之下继而不可置信,目中激烈疯狂的颜色燃烧。
“你说什么?!”他回避了多年的答案,竟到死也不能得知!
“你做了鬼之后可以问他。”来人又换了个方式回答,眼光再不于那世界崩塌之人身上停留,慢慢转向另一人,“其余人如何?”
“你不必理会。”帝少姜垂手起身,青色的衣袂上流淌着鬼魅,对无爻道,“给了你这么长的时间,想必也该凝聚了三四分内息。那么我坦诚……”
“先前的话不过是猜想。”她看那陷入死结的人,冷然薄淡,“这一刻就这么确信她没有背叛么?她若果连死都不怕只为你活,何不自我了结却定要借你之手?若是真情,会肯令你终身背负弑爱之苦?或者,的确是个蠢笨的女人。”
“背叛抑或是未背叛,一定要等待事实显现才愿意做个抉择,说到底,其实心中从未信过。既然不信,又何须要求得相信的理由?”
“说什么真情假意,竟堕落到沉迷于替身所成的幻梦不愿清醒,因为几句话就开始全盘动摇……终究,不过是软弱的人。”
口里说着深爱的,下一秒可以完全失去理智的推翻,又在时时刻刻回头后懦弱地遐想憧憬……这世间的情爱,不过如此。
那话音低婉薄凉,宛如笼罩于不散的冰雾烟霭里,朦胧却冻彻心骨。仿佛翻手覆手令一个人辗转天堂地狱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修罗门主突然间僵住,低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