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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佛渡 ...

  •   永安十三年。

      琼伽寺住持应缘捻着佛珠站在山门口看那个青衣的少年模样的人徐徐踩着藓苔石阶渐远。酷热的天气里,山风吹起那远行之人的衣角,一眼望去,却雪冷高寒。

      “我不信佛。”冷淡的话语最终飘散于空气里。

      住持闭上眼暗颂了佛号,依稀尚能忆起年少之人苍松雪柏一般的表情,冷漠,不动沉沉。

      然而那种类似薄淡的气息仅仅停留在这人不开口的时间。

      这张壳子底下每时每刻都张着寒光闪烁的利刃。即使内敛起来,也不过是将饮血啖肉妖鬼一般的阴翳草草掩盖。一旦你触犯到某处,在那人一眉一眼变化初始,隐秘的机关便轧下,泛出寒夜一般冷浸的气息来。

      再怎样的打磨压制……终究还是变不了本质。

      就像前一刻菩提树下,明明漫不经心,却是游刃有余的争锋相对。

      那样的场景,应缘大抵是一生难忘……

      “舍利弗,不可以少善根福德因缘,得生彼国。舍利弗,若有善男子、善女人,闻说阿弥陀佛,执持名号……我见是利,故说此言。若有众生闻是说者,应当发愿,生彼国土……”那刻住持这样念着,察觉到那人冰雪目光的注目,心下便有叹息。
      他的声音沉沉浮浮,梵音净唱,于炎热的天气里并不使人困顿。而那个身姿拔长少年模样的人挑着眉好以整暇的看僧人虔诚的念诵。青色的衣衫荡荡悠悠。

      树下透出明朗的光线。蝉鸣声声。

      应缘自寂坐中睁开眼来,默祷,我已尽力。少年脸上的冰雪之色,酷暑不侵一分。

      “施主久等。”和尚起身掸了掸袈裟上的尘土,合十颂了佛号,“阿弥陀佛。”对方想来已然明白他今日的意图,这算是开场白。

      对方却眯了眯眼,看他皱得如橘皮一样的脸,淡淡的以极其漫不经心,却决难让人忽视嘲弄的语气问,“常闻佛家有言,‘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又有言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大师掸尘颂号,倒教我疑惑不解了。”

      “施主果真聪慧。”应缘微微一笑,“心经言,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佛法无有净垢之分,出家人不执著,断一切分别,然非有非非有,非空非非空,老衲掸尘,是非空却也是空。”

      那人闻言一哂,并不与他继续谈佛论道,环胸而立随意而散漫,“敢问大师找我又所为何事?”

      应缘慈悲温和的眼闪过可惜之色,慢慢转了身往禅房行去。身后眯了眯眼漠不关心的人随之跟在身后也慢慢的踱来。

      他且行且叹,“施主来此地已有七年之久,道不通,佛不悟,理不明,老衲大感遗憾,亦自惭无力劝得汝心信仁德常种善果……”

      “施主心魔可曾去?”苍老的僧人徐徐转脸,叹息。

      “心魔?”青衣的少年挥了挥宽大的袍袖,那双眼细长,眼尾微微上翘,并非某种典型的眼,眼光流而不动,似是静滞的潭水,却并不浑浊。这样一声反问配着渐渐展开的五官,有点说不出的贵气矜持。

      少年笑,看了看曲径左右的花木,问的随意,“我能有什么心魔?”

      应缘转过脸继续缓步而行,答得极为平静,“凡人立身处世,心必有所安。施主安心之处可在?”

      安心之处……剥开压抑极致后的尖锐与冷戾,气息哗然雪漠荒淡。

      抬头的少年看了看苍白的阳光,身上无有一丝热意,脸上的神情也是不该有的冷然,“倒是被你说中了。我大概连容身之所也是没有的,要谈安心之处……却是难了。”

      应缘踏上石阶,素净的袍子拂过石面,幽湿处的苍苔碧绿,不及身后之人青色的长衫深沉。拂开禅房的门,两人一前一后的踏进。

      “老衲强留施主七年之久,平生所学业已倾数授之,能得几分本事全赖个人机悟。如今已是缘尽之期,待明日一到,老衲便会云游四海,请施主再耐心听老和尚几句话罢。”

      “佛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前朝魏王以杀人建功立业,虽一统山河,其间斩杀役死之人不下百万,后不知勤政仁德,大兴土木疲民于劳役只图个人贪想,罪孽更甚。魏朝前后不足三十年,群雄并起,天道除奸,暴虐者终得万民剐之的下场。而魏王子嗣十六,无一幸免。千秋所作极致恶业,如是重罪,如百年垢衣,难得鲜净。”

      “上位者一将功成万骨枯,天下大定后依然铁血劳民不行安抚,如凤苍元帝一般万古功绩者,未五十而终,因果所报。又有文帝,残虐暴戾,中年而亡。再如成帝,弑兄夺位,不知仁德,想必恶报不远。”

      应缘透彻的眼中悲悯叹息,“凤苍基业不足百年,老衲不忍见其如魏朝之果。迦纳宗师亦然。我二人执意想令施主修得平和正位之心,将来临位能有真正的王者之道。只叹十多年来收效甚微。”

      “老衲最后再劝施主一句,种何种因,得何种果。希望施主好自为之。”

      “你且去吧。”递过备好的包袱,这是应缘对那人最后说的一句话。

      所有的诫言劝囿都已无用。

      我不信佛。

      至于地狱……我只待天台倾塌劫灰尽灭,纵使血肉殆殁不过烟散云消,地狱又何如?

      那少年这样冷淡的回答。

      非我族类……

      太渊城主迦纳送来孩子的时候是这样说的。彼时那白衣年轻的人说这话时,眼角还带着不以为意的笑纹。仅此四个字定义了这个在梵丹琼伽寺里待了七年的人。

      那孩子似自出生,便有着奇异的本事,应着昔年诞生天生异象之言。应缘带着慈悲的心肠对这个与此间格格不入的人倾囊相授。然而纵使这位奇异的人十二年与世隔绝,寺中禅经佛理过目却终究不入心,面上愈归冷淡平静,却愈是让人不能相信有改变的存在。

      为着那人将来能成长为某种特定的原因,所有可以确保避免意外的措施,毋庸置疑的都采用上了。百毒不侵,常伦不染,或许后者并未花费那些人太多心思,然而前者,却是需要本人付出巨大代价的。

      然而,纵使在血肉之躯最为痛苦的时刻,那个少年也只是冷冷的带着嘲讽的笑意,吐出“真是忠心为主的奴才”之类的话语。任由一帮人沉默畏惧的折腾,眼里却完全是‘尽做多余之事’的嘲弄旁观。

      每日经书誊抄,住持可以看见执笔少年下垂的视线凝在铺开的纸张上,纹丝不动的眉眼静若古潭,好似真的于世无害与人无争。随着悬笔而下笔尖触上,沉稳且一丝不苟,逐渐消匿了阴郁的气质。

      独坐枯禅的时刻便如同隐藏了一切的存在感。好似千年以来,便已这样无知无觉度过。

      这是那个出身野兽氏族之子唯一显得安谧平和的时刻。如同回到了母体之内时的坦然和温和。

      而如今,这个人,终究踏入万丈红尘,去赶赴既定的命运了。

      住持站在寺门口,山风吹的灰白的袍子猎猎作响,和尚念了声阿弥陀佛,慢慢转过身往寺里去了。

      而后经年,那个高傲的人斜着眉冷问他,唇角带笑。

      “料定我如此,何不一早斩草除根?”

      已然看空一切将最后一丝家国执念也抛弃的和尚也笑抿了嘴角,佛祖拈花般寂定。

      “杀你,天下缟素众生哀离,不杀你,千秋基业,或会留芳。”

      求的,不外乎是天下太平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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