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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大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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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暑的天气格外熬人,清明在山里惯了,那样的夏是清荷粉白上的那点粉红,淡淡的热气携着无处不在的清凉,这里的暑气是实心团团的热,抽出来一出出的湿热的丝带牢牢缚在人的全身上下,喘不上气也摆脱不得。
清明在傍晚的院子里,身上只敢裹一层薄薄的轻纱,斜倚在竹制的长榻上,轻摇罗扇,她似睡若睡,小满在她旁边不住地扑蛾子,和汹汹的蚊子,清明在算着还有几日可以离开这里,洪啸大婚完不久就向皇上提出戍边请求,皇帝大为嘉许,封他为东川节度使,简直交了半壁江山给他。
至于嫦平怎样不舍痛哭,甚至大发脾气,闹到宫里让皇帝撤销封赏,洪啸统统没有提到。洪啸知道,皇帝也不想让他的亲妹妹新婚燕尔,就寂守空房,但是政权初建,戍边如此重任,皇帝只能交给最信任的人。皇帝是无奈,他亦是无奈。
小满还在扑虫,忽然静下来,竖着耳朵听外边有隐隐的喧哗,再等就见马三连滚带爬闯进来,“不好了,嫦平公主带人过来了。”
小满大惊,拼命摇醒清明,“姑娘不好了,快躲躲,嫦平公主来了。”
清明骇怕非常,几乎魂飞魄散,手脚都软了,就往屋里逃,大门砰地被踢开,刺目的火光直探进来,院子照得如白昼,嫦平在头里,后面跟着十几个家丁和婆子。
小满拼命一拽清明,两人扑通齐齐向嫦平跪下。嫦平慢慢踱过来,这样热的天气,清明却觉得浑身冷到透骨。嫦平慢慢托起清明的下巴,清明被迫抬头,就见冰凌刺骨的一对眸子,直刺入她的五脏六腑,“难怪,啸哥神魂颠倒,做出这种事来。”她慢慢说,那眸子里忽然恶毒,她一挥手,清明脸上挨了重重几下,如玉的脸一下肿起来,清明不住哆嗦,倒地又起来,还复跪着的摸样。
“还有你,”嫦平冷笑着看住小满。
小满一下子扑住嫦平的脚,嚎啕大哭,“少夫人,小满也是没法子啊,少将军硬派了我来服侍这姑娘,我不来少将军就得杀了我,这姑娘也是没法子被少将军强留在这里……”
“还强辩,”嫦平切齿,挥着拳头猛凿小满的头,小满抱头瘫地,清明惊叫一声,扑在小满身上护住她。
嫦平慢慢起来,又一脚踢在清明小腿上,清明痛得蜷缩,爬在地上起不来,嫦平两手轻搭,来回抚着,似是打了人,弄痛的倒是她的手,淡淡对后面说,都给我带到将军府。
清明一路被拖到将军府,已经不醒人事,被泼了冷水,又激灵醒来。只觉得哪里都是光亮,凝成一丝丝的银针,直刺到眼里,痛得睁不开眼,又听见有声音,但是似乎从辽远的地方嗡嗡的来,到了耳前又轰然一声,就是听不真切到底在说什么。她又要昏过去,这下隐约听到一个老妇人不住咳嗽,拖长了愤怒的声调,“行了,这昏过去了,也问不出什么了,等那个不孝的东西从宫里回来再问他。”
清明觉得自己躺在了一叶小舟中,浮浮荡荡,在山中盘桓,最后载她到庵里,似乎还是她那张小床,师太幽幽呼唤,唤她晚斋,清明定下心来,还好,还好,我还在山中,我未曾离开,原来那一切只是噩梦。正要安然睡去,嫦平忽然冷笑现身,清明立时觉得喘不上气,拼命吸气,一下醒过来,她看见洪啸红了眼珠,整个人焦灼的变了形,两手攥紧她的手,她还是惊魂未定,惊恐四顾,看嫦平在哪里,她不知道洪啸回府突见她这样子,一言不发,拔剑就去砍嫦平,被老夫人怒斥挡下,嫦平痛哭不已,当夜回到宫中告状。
“清明,都是我不好,累得你受苦。”
清明看到洪啸流泪,心里还是茫然惧怕,她想央求他送她回山上,又觉得很多不舍,她又想起小满,小满呢?
“我已下定决心,等你伤势一好,立刻带你走。”洪啸哽咽。
清明头发散乱,面色浮肿苍白,衣服早已破得丝丝缕缕,她的一截腕子露在外边,凝白细腻的肌肤上一道道血红伤痕,洪啸看了心痛不已。
马三在屋外,低声唤他,“少将军,公主回来了。”
洪啸轻轻把那截如玉皓腕塞进被子里,大踏步走出来,嫦平在院子里,面色灰白,头发蓬乱,憔悴灰心,冷冷地瞅着他,洪啸满眼怒火,一步一步盯住她,嫦平冷笑道:“啸哥,你是想杀了我吧,你来吧,你居然为了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贱人想杀我。我与你青梅竹马长成18年,你居然要杀我。”到最后几句,凄厉绝望,声音又似陈布撕扯,尖锐刺耳,“你来啊。”嫦平几步撞上洪啸的剑,拼命把它往自己颈子上搁,洪啸又惊又怒,又是怜惜,一把夺回剑,嫦平冷不防,一下跌倒在地,嚎啕不已。
洪啸待嫦平如亲姊妹,看她这样心里一下难过,他左右为难,爱恨交加,一步步颓然退回屋里。
门外老夫人的声音,颤颤抖抖响起,“逆子,你居然这样对嫦平,你知道嫦平怎样辛苦等你,你给我滚出来,带着那个贱人给我滚出来。”
她当然知道清明的伤势断然是滚不出来的,她只骂给嫦平听,带着讨好 。
“你们扶少夫人去休息,我来教训他。”
老夫人自顾走进来,看见洪啸坐在地上,抱头苦恼,“娘,我……”
老夫人的拐杖已经劈头盖脸砸下来,低声怒骂,“不知死活的蠢东西,如今嫦平已经不是当日嫦平了,她是一国公主,斐平也不是当日你的表哥,他是一国之君了,你想清楚,如今已不是当日了。你马上把这个女人送走。”
“娘,我实在不能没有清明,我待嫦平,真的只若亲姊妹。”
“呸,不知死活,如今,我们一家性命都在人家兄妹手里。”老夫人气得浑身颤抖。她明白这个儿子执拗,只能想点别的办法,当下要先宽慰好嫦平。
嫦平头发散乱,屋里东西砸碎一地,人在屋里痴痴呆呆,看着凄黄的烛火明灭摇曳,她料想斗不过清明了,连她的皇兄都不耐烦,“嫦平,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你也要有点度量,他再喜欢那个女人,你也是一国公主,堂堂的少将军夫人,那个女人,最多做小,要不连名分都没有,你何苦与她争,伤了自己的体面,况且哪个男人不爱温言软语,谁受得了一个夜叉似的女人,当然,”皇帝顿了好一会儿又道,“我今夜就会派加急军情,敦促洪啸即刻启程,那个女人伤还未好,断不能与他同行,她还是落在你手里。”
“嫦平,”皇帝本是垂着眼皮,漫不经心,这会子眼皮微抬,眸中精光一现,如刀似剑,寒砭入骨,“做事动动脑子,诸事要讲谋略,待男人也是如此。好了,你退下吧”
嫦平知道这个哥哥平素极疼爱自己,但是她有时也怕他,他极少动声色,谁都猜不透,谁知道他怎样打算嫦平自己,还有啸哥。
嫦平张惶退下。
留了皇帝在寂寂深宫,他暂时褪去王权外衣,做回普通男人,这时与他的表弟并无分别。他有六宫粉黛,三千佳丽,三个倾城倾国的贵妃,但是他心底挚爱的,永远是画姬,只是她在画中,永生被禁锢,不能出来。
第三封加急军情到洪府的时候,清明脸上的肿已经消退,能坐起来勉强行走,神色也镇定多了,小满一拐一拐,帮她梳头,小满的肩头,被烙了一大片火印,人也似乎蔫了。
她们主仆,相对无言,小满握住清明如瀑青丝,犀角梳子,慢慢滑过头皮,丝丝缕缕梳下来。清明望了铜镜中的自己,青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皮肤越发剔透若冰,带着清冷的寒气,原是清幽的眸子,如今氤氲出淡淡的灰白。身上的衣服却是耀目的血红,大团的牡丹和猩黄的凤鸟,牡丹的针脚不甚细腻,凤鸟又板滞,质地粗糙,一看是赶制的婚服。
“好歹,也是你大喜的日子。”小满举出一盒胭脂,清明轻轻推开,拖着步子,脚下略微虚浮,又极力稳住。洪啸早做新郎打扮,在屋外等了,门一开,就过来扶住清明,他们要去正厅拜堂,这一路不长,可清明觉得怎样也走不完,领受着众人的目光,夹道候着的仆役丫鬟,不停窃窃私语,轻声啧啧不绝于耳。
“难怪少将军如此神魂颠倒,一定要纳为妾氏,这样绝色的美人儿……”如此云云,清明只觉得不堪,但无力挣扎,只能由着旁边的男人来操纵,这一生莫非就要如此了,亦步亦趋,提线偶般,只是在别人掌握之中,活也是,死也是,嫁更是。
洪啸走前要给清明名分,不单是为承诺,更是为清明性命,仪式简单到极致,无法与嫦平轰动京城的大婚相比,只是两人到正厅给老夫人叩首、奉茶,还有嫦平的一碗茶。
嫦平接过那碗茶,面色如冰,几乎只从鼻子跟前嗅一嗅,就随手扣在旁边桌上。
老夫人倒是喝了茶,眼皮不抬,“啸儿,你放心走,我们自不会亏待她。”
她说完,那杯茶就被重重放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