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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大寒 ...

  •   冬雨绵延几日,天气大寒。
      清明日间要去绣坊帮忙,将军府里的绢帕、锦被、衣服、丝带一概丝织品都要从绣坊里出。清明的手工奇好,老夫人有时点名让她绣缝一些东西,而且从来要得急,清明每到这时总要通宵熬夜。入冬以来,边疆不时来报,几场大雪,奇寒无比。嫦平给洪啸加备了几身冬服,定了样式,都交给清明缝制,清明从白天进入绣坊就钉在椅子上动不了,晚上还要赶工,点起蜡烛,细细密密地熬着,上百种线,质地不同,金纬银经,还要求针工针法,清明做得极细,花色配得说不出的绚丽,工艺奇巧精细,因为是洪啸的衣服,清明这几日做得更加用心。
      冬雨转到第三天清晨,微微飘起了点雪,清明手上起了冻疮,又痒又痛,一夜听得外面雨声沥沥,屋里也应和着雨水一时一滴,辗转不能眠,小满倒睡得沉,呼吸沉重。清明夜半起来去挑地上的炭火盆,准备再点根蜡烛开始绣工,屋里地上结了薄冰,清明一个趔趄,前膝重重摔在地上,一时痛得起不来,又怕吵醒了小满,默默咬牙忍耐,就在冰冷潮湿的地上睡了一晚,第二天就打起哆嗦,有点着了风寒。
      小满一早看见清明摔在地上,慌得不迭的,嘴里不住抱怨,“我的姐姐,你叫我一声多好,凡事老自己忍着,憋着,早晚会把命送在这里。”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她们主仆二人,自洪啸走后,就一直住在柴房旁边这间旧厢房里,原本是堆积杂物的,草草整理了一下就给她们住,这房子入冬来总是漏雨,初时只不过阴了房顶墙壁,后来干脆沥沥不停,晚间横梁上鼠虫乱窜,不能安睡,叫工匠坊几次来修,都懒懒应承,谁都不来,马三半夜里偷偷帮她们抹了几次屋顶,总算好多了。
      偏这时着了风寒,清明暗暗着急,早晨强拖着铅似的身子一瘸一拐到了绣坊,坐下又缝。但是身子还是昏重,眼前发花,缝了大半日,才发现前襟的一块拼错了布色,情急下,另一边也拼成这错的一块,各绣了半边的瑞兽,合起来穿的时候是一整个图案,光兽的眼睛绿色的丝线深深浅浅就用了近十种,那兽的眼睛立时幽深碧绿,活在衣服上了,看到人都啧啧惊叹这手艺,却没留意,那只兽的背面,一半绣了清字,一半绣了明字。清明风寒一日重似一日,终于倒下,高烧起来,两颊通红,人如风中残花,干枯槁瘦。
      她觉得大限已到,恐怕此生无望再等到他了。绣的这两个字,但愿他能看到,此生作个念想。
      小满急急叩求嫦平拨些银子给清明治病,嫦平坐在高高的檀香椅上,悠闲自得的端了碗茶,吹了茶末,始终淡淡不语,小满恍然醒悟,嫦平这样百般折磨清明,不过就是等这一天,让她自己慢慢熬死。她若再求,连自己这条命也得断送了,小满缩着肩膀含泪退出,刚走几步,马三跟了上来,把她袖子一拽,小满立时觉得袖筒沉甸甸的,马三低低道,这几两银子够了,快去请郎中。
      小满瞪他,让你给少将军送信,怎么送了几次,一点音信都没有,这样下去,清姑娘早晚要把命送了。
      马三不耐烦,前方的战事吃紧,蛮夷不断侵犯边境,少将军怎么脱身得了。
      小满狐疑,又不能再多问,少将军走时一直忧虑非常,专门留下马三不时向他报告清明情况,清明如今处境危急,少将军何以一直无动于衷,难道,小满转念,少将军又有新的相好,忘了清姑娘……..,哼,小满不由冷笑,男人这东西,没个好的。
      入夜时,清明服了一剂药,烧好像退点了,全身却起了冷战,小满急得眼睛都红了,冲出门去找人,却见马三一直守在门口,马三随小满进屋,看见清明情形,知道不好,沉声对小满道,“小满,今夜你到别的房挤一挤,我用内功帮她逼出寒气,她的生死就在今晚。”
      小满想到他们孤男寡女,同宿一屋,十分踌躇,却也没办法,只好狠狠对马三道,“马三,你可切记,清姑娘是少将军的女人。你要有点分寸。”
      话未完,早被马三不耐烦拎出房门。
      马三到清明床前,犹豫片刻,看清明脸色青白,寒光泛起,银牙紧咬,不断痉挛抽搐。终于下定决心,轻轻扶起她,清明软软靠在他身上,已经不醒人事。马三抚她后背、全身,暗暗用力,疏通她全身血脉,逼她寒气,过了几个时辰,清明呼吸逐渐平复,脸上青光稍退,马三一头大汗,脸色发虚。
      他把清明放回床上,盖了被子,稍歇片刻,又摸了清明的脉象,眉头蹙起,这回,他犹豫很久,终于起身吹灭了蜡烛,迟迟疑疑宽衣解带,到床边又踯躅许久,才下定决心,上床来抱紧清明,然后用被子紧裹了二人,从头到脚。
      清明那晚意识模糊,心境纷乱,一夜的梦境,总是在山上的时光,她那时比小满还小点儿,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她淋了一身的雨,又迷了路,走了几天都没走出一片山坳,觉得身心俱疲、头痛昏重,后来就被那只狼跟住,她快狼也快、她慢狼也慢,她骇得腿软,终于鼓足了勇气,突然发力一路猛跑,那只狼幽声长啸,紧紧跟着,但是并不十分急着一扑而就,就似在跟清明游戏,清明最后逃到茂林边际,再逃就是悬崖,她也再逃不动了,回身一步步往后退,那狼的眼睛幽深凌洌,它跃起身就要扑住清明,清明吓得脚下一软,坐在地上动弹不得,忽然一个人掠出,重重给了那狼一掌,那狼哀啸两声,打了几个滚乖乖趴在地上,她见一个魁伟的男人,背对着她骂那狼几句,那狼立时耸肩搭耳,呜呜鸣叫,竟似认错。清明淋了雨,又受了惊吓,看着就晕过去,然后就似今天这样,发了寒战,她被那个人抱到一个山洞里,生起大火,一直记得那个人,那个男人抱了她一夜,还不时哼小曲哄她,黎明时,她出了一身汗,寒气已退,醒来时,那个男人正坐在洞口,吹一支长箫,清幽呜咽,似是无限伤心惆怅,他又哼起晚间不断吟的那支小曲,
      “别时容易,见时难,
      郎君,郎君,
      谁知一别。
      竟成永别
      谁道相思苦,
      且看春去。”
      他且吟且走,最后竟自不顾清明,一个人落寞远去。
      如今,她耳边又似响起了这支曲子,她觉得温暖而安心,仿佛又回到了山上。
      临近除夕,将军府里一片忙乱热烈,朱赤的灯笼挂起来,五彩的锦带结成各样花团张在各个醒目的门楣之上,金褐的窗牖也被工匠细细重新刷了。绣坊里一片绚烂,竟似扯了漫天彩霞,紫金、明橙、杏黄、藏绿、湖青、绯蓝,万千的颜色,洇在一根根细丝带上,精巧玲珑地穿插盘结,做成各色奇花,在黯黯冬日里,熠熠耀目,这是要结在花园里的树枝上的,还有各色细纱的灯笼,细细描了图案,清明在一只绯粉的灯笼一面描着一只朱金的蝴蝶,她描得细密,勾着那只蝴蝶薄翼上的纹理,等到为蝴蝶点了睛,那蝶儿竟似翩然若飞。
      清明喟叹一声,呆呆望那蝶,她晓得了一种变化,于她。虽然岁月不过转了微小一格,无非如蝶翼一抖,就卷起粗砥沙砾,尘蒙她心底,把温软通透的美玉,磨出参差划痕,再将沙尘密密嵌进,时光浸润,隽成混沌斑斓印记,月华流转,蝶翼飞舞,一切已与她无干,当日之心,渐逝如烟,飞屑无数,终淀下成为沉滓,凝成琐屑疤痕,又复覆于斑驳印记之上,终于洇成血色伤痕,干涸了,结成痂,痛也不觉得了,只有一声喟叹表达。
      清明伤神间,几个人格格笑着进了绣坊,纷纷道,“怪不得咱们府上这些日子这样装典收拾,听说皇帝上元夜要来将军府赏灯呢。”
      上元夜时,将军府里火树银花,宝马香车,平素宏阔的将军府竟似突然缩了面积,挤挤挨挨的人都没了下脚处,只宫里的太监、侍女就要占了大半个将军府。万千的灯笼玲珑流转,伴着银烛高照,直似引了月华满堂;铜制的大鼎里,燃了龙涎,暖香氤氲,起了瑞霭。几乘香辇停下,皇帝最宠爱的四个贵妃踏着伏在地上侍女的背下来,莲步轻移,高贵端庄。皇帝也自龙撵上下来,清明随众人齐跪,三呼万岁。
      清明想看眼皇帝的样貌,然而乌压压的头伏在地上,没一个敢抬起来的,清明更是不敢。她淹在人群当中,周围都是密密匝匝的人,她不过如蝼蚁般微末。
      皇帝的脚步沉缓稳重,慢慢过去,绮丽的裙裾随在皇帝黄袍后面,迤逦拖曳过去,滑来一阵香风。
      她听到嫦平的声音,但声调绝不是平常所听的傲慢冷淡,却是欢笑娇宠,然后是老夫人的,也不那么威仪耀世,而是融软带着谄媚。
      都是欢迎皇上的语词,极热烈的。
      嫦平似乎过去挽住了几位皇妃,因为清明又听到嫦平的声音夹在几个女人莺声燕语中。
      琴儿、笛儿、胡儿一起奏起宏丽的音乐,盛大的游园队伍在乐声和喧闹声中开始,赏灯、赏花,猜灯谜,做诗词,无干众人一律退到隐蔽地带,上不得台面,随时听差。清明也被安排在花园角落,隐没华灯背面。
      皇帝看到隆冬季节,却满园春色,灯色流光,花影潋滟,大为满意,他停驻在一支牡丹旁,人间国色,这厢却只有天上有,紫金的花瓣,又洇着淡淡绯粉,金边箍起这奇艳色彩,一瓣瓣延展,层层匝匝,包成丰姿满润的一朵绮花,皇帝看得欣喜,微笑起来,“这么好的手工,朕倒要瞧瞧怎么把一条绢带做成这花。”伸手去摘,手指一下挂起了绑住花瓣的丝带,大概做得匆忙,这丝带绑得松了,偏巧一阵风,这牡丹的大半朵就泄了,还原回一大截娟带,随风飘到花园角落,就落在清明脚下,嫦平大窘,忙向皇帝请罪,又大声斥责,指着绣坊的主事大骂蠢奴才,皇帝脸色微僵,旁边的太监忙示意嫦平,让赶快把那截丝带找来。
      清明刚捡起脚边的丝带,就有人跑过来推她,小声道,“愣什么,你还不快把这个送出去。”这时候谁都不敢上前,怕成为嫦平出气筒。
      清明心里紧张,被人狠狠往前推搡,只好低着头匆匆上前,公公接过丝带,随意斜瞥了清明一眼,忽然动作定格片刻,眼中满是震惊,他又定睛再看清明,清明已慌乱退下,公公惊疑未定,但还暂时隐忍下来,重复平静,将丝带呈给皇帝。
      这时一个皇妃说了句笑话,人群又复欢声笑语,继续往前,游园结束,皇帝要回宫时,公公故意搁后几步,悄声对嫦平道,“公主,你我总算能为陛下做点事了,陛下这些年一直在寻画姬,简直成痴,我不想世上真有人与那画中人相像,而且竟在您的府中。”他看嫦平惊喜,得意加上一句,“就是您府上刚才捡丝带的那个奴婢。我回去就禀皇上。”
      夜色浓重,公公自顾说话往前走了,没注意嫦平这回的脸色,她的脸在黑暗中微微发青,惊怒交加。
      众人都在渐平静的喧嚣中倦了,将军府里的灯次第熄了,只有嫦平的房间灯火依旧,马三跪着领命。
      “马三,我本是要重用你的,没有你,我不会知道啸哥金屋藏娇,也不会将那个贱婢的消息向啸哥瞒得死死的,我本该重重赏你,但是现下有件事,非你不可。”嫦平盯住马三。
      “小的愿为公主肝脑涂地。”
      嫦平笑起来,“我要你把那个贱婢带走,只是委屈你,我要说她与你有私情,一起私奔。”
      马三一下失色,登时抬头大惊道,“这……”
      嫦平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锦盒,盒子开着,里面是满满的奇珍,
      “马三,这够你花几辈子的,何苦再当奴才。我更加不会放人去寻你,等啸哥三年五载回来,谁还追究这等陈年旧事。”
      马三脸上立时放了光,贪婪盯住那许多宝贝,不迭叩头,“公主放心,小的遵命,保管把这事儿办得妥妥帖帖,只是我如何处置她?”
      嫦平冷笑起来,脸上渐现残忍之色,“杀了她。”
      ……………………………………………………………………..
      清明被马三强带出府时,还在糊涂,到了郊林里,马三停了马,扶清明下来,天边渐现微白,马三脸上那道疤在晨曦中分外狰狞,他退后几步,拔出剑,缓缓道,“清姑娘,有些事,今儿要都跟你说明白,是我向嫦平报告,才把你捉回府的,洪啸在边疆也从来不知道你被折磨之事,你的信都被我撕了。”
      他看见清明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震惊,嘴唇微颤,“马三,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不是从小追随啸哥的心腹至交么?”
      那人大笑起来,苍凉无奈,“马三的确是,可我不是,马三已经被我杀了,就在春分镇的山上,我不过是易容潜在将军府上。”
      清明觉得此事闻所未闻,实在匪夷所思,几乎跌坐到草地上,声音都抖起来,“那你究竟是谁?你干嘛跟我说这些,你要怎样我?”说到最后,凸自不能连贯成句。
      他一只手缓缓摸脸的一边,丝丝缕缕扯着脸,“我是前朝太子李明凯,本来一直想找机会带你出来,现在嫦平要我杀你,正给我机会。清明,对不住了,怪只怪你长得与画姬一模一样,从今往后,清明这个人,就从这世上彻彻底底消失了。”
      清明头突然剧烈疼痛,眼前景物渐渐模糊,终成一片漆黑,她的身子发沉,重重跌落,但是一直不到底儿,只是不停下坠,筋骨被抖散了,身子碎成片缕,魂魄都飘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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