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菊东篱下》毛小简

7、字如其人

　　秋雨连绵，清风轻轻拨弄着雨帘，宿文珺还是孤身一人，撑了把油伞往镇国公府走去。后院的角门口已经站了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迎他，“宿爷里边请！”

　　文珺跟着那小厮进了院里，穿过后面园子里的花圃，又过了一进院子，到了上次他撞见圣驾的小院里，指着西厢房道，“老爷在里头等少爷呢。”

　　文珺记得那间屋子，他第一次见到武岳，就是在这里，那时他穿了一件松宽的白色长衫，在门口的石阶上，静静地立在那里，一身淡然，却是那样的岿然如山。他将伞交给身后的小厮，

　　“先生，文珺来了，可以进来么？”

　　“嗯——”一声仿佛无心的回应。

　　文珺推门进了屋子，回身关好门，武岳还是一身白衫，只多套了一件浅蓝色的坎肩，气定神闲地站在案边泼墨，并不抬头看他。

　　许久，武岳停了手，将笔挂在笔架上，从背后的书架上取了一枚印章，呵一口气，在左下角落款处钤了印，招呼文珺，“来看看，怎样？”

　　纸上是两山夹一水的风物，渲染着一些细雨的朦胧，画面干净得透出一股无可回避的肃杀之气，留白处题了几行字，“雨色秋来寒，风严清江爽。一望尽天涯，独立任苍茫。”亦行亦楷的字体，兼得颜柳之精神，俊秀之中不乏刚劲的力道，英挺又不失温和的气度。

　　文珺笑道，“难怪先生上回说这字画曾经一纸千金呢。文珺一向只听说先生是战功卓著的名将，却不知这文采风流的造诣，也是当之无愧的名士！”

　　武岳看他一脸的嬉笑，笑骂道，“小小年纪，拍什么马屁？”

　　“文珺说的是真心话，先生若不是也这么想，又怎么会惦记着卖文为生呢？”文珺看他没有生气，便回一句嘴，语气里尽是委屈。

　　武岳将画移到一旁的几上，又换上一张纸，“你也来写写？”商量的话，却是吩咐的语气。
　　文珺也不推辞，走到案前，挥毫落纸，“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丞相的句子，他写的端正，不勾不连，一笔一划，却隐然已有大家之气，不再是小孩子那种稚嫩的中规中矩。

　　武岳静静地看他写字，脸上依旧挂着那样云淡风轻的微笑，不置可否。待到文珺收了笔，自己审视一番，觉得没有什么不妥之处，才探寻地抬起头，低低地唤一声，“先生？”

　　“唔~”，武岳仿佛才意识到似的，走近一步，端详了一会儿，一手抚着下颌，“字写得不错嘛~跟你爹学的？”

　　“是。”文珺点头。

　　“平时都是写这样的端楷？”他的字太过工整，武岳不由得追问。

　　“嗯，爹说少年心性，就该好好磨磨，不许写行草。”文珺说着，脸红了红，“有几次自己偷着临帖，被爹逮着，好一顿教训，就真是不敢了。”

　　武岳看着他，似笑非笑，对这样的事，他也颇能理解个中滋味，略去心底划过淡淡的惆怅，只是道，“若在平时，写字养气也就罢了，他日真到了官场战场，写字究竟是为了用的，若是永远这么中规中矩一笔一划，只怕要误了正事。我瞧你现在的笔力，已算有所小成，往后不妨写写行楷，以备不时吧。”

　　“嗯。”文珺听他的话，并不是端了架子的教训，倒有几分倾吐的意味，因此也没有规矩地应是，只是随口答应一声。

　　“我小时候，老爷子也是那一番说辞，别说行草，就是规矩的楷书，一笔写得急了，也是不许的，恨不能栓了我在书房里刻龟壳。后来年纪大了，跟着先皇出入朝堂，心思只怕比你如今野得多，将张旭怀素的帖子临遍了，老爷子也是抓着一次打一次，坐不下就站着，手心打肿了罚抄书，直逼得真熬不住，自己松口认了‘再也不敢’才罢手，等伤好了，就又背了他去写那狂放不羁的字体。”武岳说到这里，自嘲地一笑。

　　“再后来，到了军里，做了文书，因为誊写公文的事儿，没少受了老将军的军法。如今说起来，不怕有辱斯文，老夫这手一纸千金的字，倒真是被板子打出来的。”他笑得爽朗，说得轻松，眉宇之间，尽是意气，仿佛过往的痛楚都与他无关，却更引起了文珺的好奇之心。

　　“先生初次带兵，就建了军功，为何后来不做将军，却做了文书？”

　　“呵呵，你若是这般年纪便有了军功在身，令尊能容得你领一支军独当一面么？”武岳笑道，玩笑的口气里，透出深切的无奈，文珺也不由得神色一黯，无论自己做得多好，爹总是不肯给一句赞赏之辞，在爹眼里，只怕自己永远都是顽劣不成器的逆子吧。

　　武岳仿佛看穿他的心思，宽慰道，“你也别太当回事了，爱之深方责之切，你爹的苦心你现在未必能理解，日后慢慢儿就知道了，他教你做什么不做什么，都必是为你好，不会白教你吃苦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