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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往事如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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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偏斜的阳光照上暖阁红漆的镂空窗栏,半开着的窗户里,隐隐传出人生。皇帝此时丢了手里的折子,斜靠在一旁的枕头上,笑着和宿之鸿说话,后者欠身坐在地下的矮墩上,虽不算太过局促,也并不如往日的放松。
“当年先帝召见镇国公,传旨的人到了家里,却不见人,找遍了京城,从红香楼里抬出来,醉得不省人事,一盆水浇醒了就进宫见驾,先帝训斥他几句,他不仅不悔罪,反倒借着几分酒劲儿出言顶撞,一来一去,先帝被拱起了火,随口一句‘当心朕圈禁了你!’被他当了真,第二天就递上谢恩的折子,真的自己圈在府里了。先帝也明白了,树大招风,子峰也是无奈之举,索性随了他,圈禁也就假戏真做了。”皇帝幽幽地叹了口气,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着藻井繁复的彩绘,“可惜那一身的文韬武略,再不能为社稷尽力了。”
宿之鸿和皇帝年纪相仿,自他做太子的时候两人便相熟,鲜见他如此的哀伤,便小心地劝慰道:“镇国公为人淡泊,急流勇退,是明智之举,如今天下太平,镇国公享些清福也是应该的。”
“哼,他这十年的清福还享得不够么?听说前月育出了极品的白菊,再过几年,怕是要成为我朝第一园丁了。”皇帝好像突然被惹起了火,转而又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朕把文珺交给他,叫他好好栽培,也算他为社稷尽一份心力了。”
这边皇帝和宿之鸿君臣晤对相谈甚欢的时候,另一边宿文珺正拖着步子往镇国公府走去,他原本被父亲带着进宫向皇上请罪,却被皇帝一句“朕没记错的话,今天是初十,你应该去先生府上请教学问吧?”给赶了出来,宫里不能骑马坐轿,他一步一步走到宫门口,因着镇国公仍是被圈禁的钦犯,他拜师的事也不便传扬,因此虽然家里的轿子候在宫门外,他也不敢坐,幸而皇宫离西海并不算远,便挣扎着走过去。
他从镇国公府后院的一扇角门进去的时候,正好见到镇国公正蹲在花圃里侍弄花草,他没有穿长衫,白色麻布的对襟的短褂子让他的身材显得更加高大,袖子挽到手肘以上,手里不停地忙活着,乌黑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看不清表情。文珺走到离他三步远的地方,长揖到地,“文珺见过先生,先生安好。”
“哦,你来了,坐吧。”淡淡的一声回应,武岳摆弄完手里的最后一点活计,起身就着一旁小厮递来的盆洗了手,理了一把头发,才回过头,见文珺已走到了花园的石凳旁,却并没有坐下,便知他昨日大概受了罚,也不说破,只喊了他往一间厢房里走去。
那间厢房里没有桌椅,只有一张低低的矮榻,当中摆了一套功夫茶的茶器,旁边一口小水缸里盛着清冽的泉水,一个小炉子上架着水壶。武岳吩咐小厮给炉子里添上炭,烧上水,便跪坐在榻上,示意文珺也坐,文珺跪在榻上,却不敢坐下,一是出于礼数,二是他身后的伤也确实坐不下。
武岳看他的样子,抿嘴一笑,“昨天挨揍了?”
文珺霎时就红了脸,低着头闷闷地应了声“嗯。”
武岳笑得更开心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世家子弟,除了那承了祖上的恩荫不思进取的纨绔膏粱,哪个不是如此打磨历练,方有施展抱负之日?”他说得豪爽,却终究无法将眼底的一抹无奈彻底隐去。
文珺抬头的瞬间,恰好看到那屡若有若无的神情,“先生当年也是如此么?”他是这样想的,不觉便说出了口。
炉子上的水开了,汩汩地翻着泡泡,武岳盯着翻腾的水面,“当年……只比这严重。”他的声音很低,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却又很清晰,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进宿文珺的耳朵里。一瞬间的恍惚,宿文珺竟然觉得他看到了武岳眼角闪着晶莹的东西。
武岳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掩饰地眨了下眼,伸手提起水壶,滚烫的开水倾在紫砂壶上,流泻下一道一道的光彩。他无数次亲手烹茶,与人对坐,却不曾想到,有一天会在这般情境下,对一个少年谈起往事。
金乌西坠,天边大朵大朵的云被渲染了重重叠叠的色彩,煞是好看,虽仍开着窗,屋里的光线却是渐渐暗了,十来岁的武岳跪在地上,噤若寒蝉,夕阳的光线斜插进来笼在他身上,更让人觉得可怜,旁边站着十二岁的小皇帝,眼底已隐然有了泪光,紧抿着嘴唇,委委屈屈地看着负手而立的武太傅,武太傅是武岳的父亲,小皇帝的老师,虽是文人,却身材挺拔,英气勃勃,年轻时便是朝中有名的美少年,如今虽已过不惑之年,没了少年英气,却多了几分沉着稳健的气息,他站在武岳面前,长长的影子一直拖到小皇帝身后,他不说话,威严却已将两人镇得不敢做声了。
沉默持续了许久,武岳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字字清晰,“太傅,今天的事是小岳的错,小岳不该和陛下偷偷出宫去,更不该不带侍卫就擅自将陛下带入市井,白龙鱼服,鱼虾可以欺之,若是陛下有丝毫闪失,小岳万死莫赎;小岳身为伴读,不能劝陛下一心向学,反怂恿陛下流连玩物,小岳失职,请太傅重重责罚,以警今后。”说完,垂下眼帘,头又低了几分。
“不,不是的,太傅,今天是朕硬要小岳带我出宫的,听说每年这个时候裕元茶楼都会有斗茶的表演,朕一时好奇,想去看看,所以就……”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原本急着辩解和太傅对视的眼睛也跟着低下去,终于垂下头不说话了。
“陛下是天之元子,千金之躯,就算要私访民情,也应该带好侍卫,以保无虞,岂可轻身涉险?”太傅对小皇帝说话,永远那么温和,“更何况,茶虽算是个雅致物件儿,到底不比圣人之道,那些文人士子,闲情雅趣,消遣消遣也就罢了,最多不过是我朝多了几个风流人物;陛下却是万民之长,肩负天下,若是耽于此道,荒疏政务,只怕后世要戳着老臣的脊梁骨,指摘臣引导无方的误君之罪了。”
小皇帝低着头,虽没有堕泪,也可看出是在强自忍耐了,武太傅知道,对于从小就跟着他读书,真正敬服他的小皇帝来说,这话已经太重了,便适时地回转几句,“当然,陛下一向勤勉,今日也只是突发好奇,并不算大过,”安抚的话由他说出来,便叫人不由得不信服,小皇帝听了,抬起头看着他,郑重道,“太傅的话朕记下了,今后定当加倍严谨,不叫后人说朕是昏君,说太傅引导无方。”
武太傅满意地微微颔首,目光不经意地扫了武岳一眼,又道,“可是防微杜渐乃是古训,更何况武岳今天的处置确有不周全之处,罚他,是叫他记住教训,也是给陛下提个警醒。”
“小岳知错,谢太傅教训。”不待小皇帝言语,武岳已经接上了话,说完也不起身,膝行到案边取了戒尺,捧到父亲身边。
武太傅拿起戒尺,武岳便自觉地将双手并拢,平举过头顶,抿着唇低下头,不敢看高高扬起重重落下的戒尺。父亲的板子一向沉重,没有夸张的“啪啪”声,每一下都好像砸进肉里。
“刷——”的一声,戒尺破空而下,一条浅红的印子立时横亘在武岳的两只手心里,“小岳知错,谢太傅教训。”恭敬的声音。
直到太阳完全下去,服侍的太监悄声点了灯又退出去,武岳的手掌已经红肿一片,辨不出有多少条印子了,“小岳~知~错,谢~太傅~教训。”声音变得断续,甚至带了些许哭腔,武太傅却毫不手软,板子的力道没有减轻丝毫,小皇帝在一边急得跺脚,却并不敢出言求情,他若求情,太傅必定罚得更狠,“错了就要承担,没有担当,罪加一等。”
“可记下教训了?”板子终于停了,武岳双手分开,接了父亲手里的戒尺,还是高高捧着,他的手掌肿得哪怕吹口气都疼得紧,哪里捧得住板子?何况胳膊举了这半天,早就麻了,双手哆嗦着,半晌才咽下嗓子里哽着的泪,恭声回话,“小岳记下教训了,以后再不敢莽撞行事,玩物丧志了。”
淡绿色的茶水注入纯白的瓷杯中,晶莹可人,飘起一缕沁人的芬香,武岳蓦地收回思绪,正对上文珺探寻的眼神,便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尝尝。”
文珺胡乱“嗯”一声,依旧狐疑地望着他,显然不满意他的顾左右而言他,却又不敢真的开口追问,只是那样望着他。
武岳自嘲地一笑,兀自端起一杯茶,啜了一小口,才道,“告诉你小子也无妨,当年为了一壶茶,我这双手差点被老爷子打烂了。”说罢,微笑的嘴角漾过一丝悲伤,文珺记得,镇国公的父亲前年过世了,镇国公被禁在府中,父亲缠绵病榻之时却无法尽人子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