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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华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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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墨蓝色的天宇已经泛白,满天璀璨的星子都已经褪了颜色,仅余下了启明星黯淡的容颜,而我却还是殊无睡意。
手中紧攥着那一卷明黄色的锦书,直攥到指节发白。心中依然记得日间传旨太监少女般尖锐却平板的声音——“华侍卫,陛下宣你明日早朝后前往御书房见驾。”话很简短,而我却很清楚其中的深意——华侍卫,而不是孔雀夫人;御书房正式晋见,而不再是寝宫内的烛火相对。
我的人生已经折向了未知——虽然无比厌恨自己那被诅咒的天赋之能,然而此刻却又渴望起那月影中的幻象,纵使是不幸,也好过此刻心中迷惘。
冽焰红妆的强势女子,能够扼住命运咽喉的女人,从缘起的那一刻就是孽。她是我命运的楔子,每一次的相遇都会改写我的人生。九年前,我顺从了命运的拨弄。而如今……自从半个月前在奉春园内,我苦心筑
在心中的坚冰再一次被她的野心打碎后,一切就已经改变了。
一宿无眠。
看看天色,我从窗前站起身。宫女汲来清冽的井水奉上,又不言声地退了出去。用清水拍湿双颊,我抬眼看镜中的自己——依旧是雾岚秋瞳,光蕴潋滟,只那眼神是淡漠的,一种深深刻入骨中的淡薄。面无表情,我反手扣翻了铜镜。
怀中斜抱着绢帛文书,我自汉白玉铺就的御道旁走过。迎面有穿玄色朝服的年轻男子,漆黑的发髻抿得一丝不乱,金色的阳光仿佛全镀在了他的身上,有光蕴流转。我们俩目光交会,只一瞥,便错身而过。
心下忽然恍惚——玄黑服色的男子,似曾相识。怎会?我自失而笑——这般温煦淡雅,如沐春风,却在眸底深处结着霜寒的深测之人,如有相见,怎会忘怀?
将文书妥善交付后,我径直前往御书房。经过层层传报,我才得以进入。宫女侍从皆被摒退在外,房内仅余陛下端坐在上,一个腰间束着深紫色腰带的官员背对于我,正跪着对陛下说些什么。见我进来,陛下摆手,阻止我行礼,同时也示意那官员起身。
下座走到我们之间,陛下微笑道:“华容,还未见过吧。这位是新晋的刑部主事,晨庭轩。”晨庭轩——我识得这个名字。半月前陛下寿诞,官员们纷纷进献贺礼,俱是琳琅珍奇,宝光耀目。独晨庭轩代表其父,仅贡上了一株颗粒饱满,金灿喜人的新种稻穗。当时陛下启盒即叹:“此子可堪大用!”
心中正在思忖间,那官员已是转过身来,躬身行礼道:“华大人,初次相见,请多多指点。”他微笑抬眼——好一款醉人的春水,我不由暗叹。但是,我同时也清楚地看到了那一汪春水下凝着的淡淡薄冰。
在眼眸深处结着霜花的男子。
适才御道旁与我错身而过的人。
被陛下赞许的年轻官员。
晨家的嫡长公子,晨庭轩。
心中百折千回,面上却只是唇角刻笑,同样躬身还礼:“不敢当。晨大人。”
为我们引见后,陛下又转回上座,同时示意我们分坐到两旁。手指轻抚着桌上的青玉镇纸,陛下用审度的目光看着我们,沉吟良久,终道:“此事在朕心中已经萦绕多年,辗转探访,终于稍稍有些眉目,可惜线索终还是断了……朕斟酌良久,惟你二人可堪相托……你们意下如何?”
事情陛下虽说的含糊不清,但基本意思还是明了的——有一件秘密的任务,陛下要交托给我们去办。我与晨庭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离座跪下,异口同声道:“陛下但请吩咐,臣万死不辞。”
“好”陛下微微颔首,他的语调转为凝肃,“你们可听清了——这是本朝最大的一桩秘密,除朕以外,所有知晓的人都已经不在世上了。所以,今天亦只是朕与你们二人口耳相传。倘有泄露的话……”
我只觉自己被卷入了一团更加险恶莫测的迷雾,但此刻惟有伏地叩首而已,“陛下但请放心!此事倘有泄露的话,便叫臣等死无……”“何必如此”陛下阻止了我们未竟的誓言,“既然将事情托付给了你们,哪里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么说,不过是想提醒你们事情的重要性而已。”他长叹一声,竟亲自起身将我们扶起来。
待分头落座后,陛下才凝注我们,缓缓道:“实话告诉你们,那座耗费三年光景建成,朕百年后预备与之并墓的皇后陵寝,其实不过是一座……衣冠冢!”
衣冠冢?怎会!我抬头,看到对面那个眸光惯掩的男子脸上亦是震惊之色——段皇后,陛下的结发之妻,琼芳长公主的生母。可以说,就是以她的死为引,才有了那一场翻覆的王朝更迭。
十年前,段氏有谋反异动,当时的帝君查实后,即下令诛灭其族。不久又查出重臣韩家长媳亦为段氏之女,便按例也将其收入死牢。而韩家虽然失宠,当时却也断不至于招致灭门之祸。谁曾料想,不久之后,帝君忽然震怒,一夜之间,诛灭韩氏老幼共十七口人,独剩当时年仅八岁的琼芳奇迹般逃得性命,浑身沾满亲族血污的纤弱幼女不知从何处得来勇气,竟星夜奔至领兵在外的父亲宿处,告知噩耗。
本是待罪之身的韩氏长子当机立断,斩杀前来夺其兵权的钦差后,索性起兵反叛。不过是无可奈何的搏命之举,谁曾料想,帝位竟真的如此轻易地换了主人。
空自夸耀百年,三代君主苦心经营,竟然如此,便告翻覆。
王权幻境,不过反掌。
思及这一切,我心中澄澈,并无半点漪涟。前尘往事,于我真的尽皆幻象吗?我垂眸自问,却只觉天地茫茫,人事淡薄。无可归之处,无可付之人。人生如此漫长,何时才是尽头?
耳际似闻叹息之声,霍然抬首,对面却只有他,依旧是清浅微笑,眸中山重水复,映不见任何东西的身影。静静坐在那里,他神思凝定,纵使山间风雾多情,恐怕于他也只是绕身而过而已。这样的人,哪里会有叹息之时。我一笑,移开了目光。
转头却见陛下似已神殇往事,难以自己。然而只是轻轻闭上眼睛,不过一瞬,再睁开,已是眸光坚毅:“我将这个秘密告诉你们二人,是希望你们帮我查另一件事情。”伸手自袖中取出一卷绢轴,陛下将它在桌上展开,前朝朱印,赫然在目!这分明是前朝臣子上奏帝君的机密要折。它与我们要查的事情又有什么干连?
瞧见我们目中的疑惑之色,陛下淡然微笑道:“恐怕你们有所不知——段皇后乃是段家少子的私生女。皇后的生母本是一卑微歌伎,而那歌伎在怀有身孕之时,就被段家少子所弃。
皇后幼年丧母,在各地辗转飘零,艰难求生。她心中恨极段氏,若不是段晚晴之名是生母临终所予,她根本不会冠段氏之姓。而那段家少子负心薄幸,自然也不会知道段家尚有一脉流落在外。”说到这里,陛下敛了笑容,一字一顿道:“既如此,那前朝帝君,又是如何得知皇后与段家的关系呢?!”
我悚然而惊——没错,这个可怕的秘密到底是是谁泄露的呢?
示意我们上前,陛下咬牙指点着绢轴上陈年的墨迹——“这是前朝负责查办段氏谋反一案的官员在结案后,给皇帝上的密折——里面提及,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将段氏全族尽皆锁拿问罪后,这个官员就已经准备结案了。然而那晚他在伏案写折之时,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吹笛子,笛声凄恻缠绵,正在恍惚之际,笛声忽然沉寂,然后自窗外袭来了一柄小刀钉在了他的案头!他惊骇之下,却发现刀上绑着一封书信。就是这封信函,泄露了皇后的身世。”
“那么,这封书信呢?”
陛下摇头,“当年调阅出这份卷宗之时,信件便已没了踪迹。只余下了那柄钉在案头的小刀。”
“臣等斗胆,可否借来一观。”
陛下长叹一声,“朕即位不久后,就密令一心腹携此物去暗中察访真相。数月前,终有音讯传来,言及此事可能与江湖有关。但紧接着,那名心腹即告遇害,所有证据也就随之湮没了。”
望见我们失望的神色,陛下又道:“其实那柄小刀十分平常,在所有普通的铁匠铺内都能大量订做的。只那刀尾上所缚的一枚手编同心结,倒还有些特别。”
皇后,江湖,笛声,密信,小刀,同心结……千头万绪乱在一起,竟不知该向何处着手。但皇帝既已有命,又哪里容得臣下推托。
我与晨庭轩伏地叩首,应道:“陛下放心,臣等定然不负所托!”陛下微笑,取出两个金色的令牌置于我们手中。那令牌式样简单,上面却有四个大字直烫入眼中——“如朕亲临”!我与晨庭轩急忙请辞,陛下却拍着我们的肩膀道:“江湖风波重。你们会用的上它的。”想了想,他又在我耳边添了一句,“华容。不要辜负朕对你的信任!”我霍然一颤,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晤”陛下的目光离开我们,直移向门外那层层宫阙下掩映的一线青天,口中自语道:“暑气已残,秋风高爽。正是适宜远游的季节啊。”
“去吧”他转身,“朕在这里静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