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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琼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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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抚着袖口处精心绣制的凤凰图纹,感受它所代表的尊贵皇权,出奇地,我的心情很平稳,没有想象中那样躁动,是因为心中压抑了更深的欲望吗——越接近权力的顶峰,我就越渴望那张浮在血海之上的皇权宝座。
然而,此刻我必须忍耐。等待百官向那张空无一人的明黄椅子完成象征性的礼仪,我轻轻挥动宽大的袖摆,脆声道:“平身。赐座。”身着玄黑服饰,仅在腰带颜色上能看出位阶高低的官员们分成两列,依序坐在席间两侧。
刚才免礼抬头的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其中有人神色有异——直到此刻才意识到我是一个女子吗——我在心中冷笑。坐在高处,下面的一切皆一目了然,这是身为上位者才能感受的快感。一身素装,腰间系着青色丝带的宫女们在席间以银盘奉上美酒佳肴,拈起酒杯,我轻抿一口杯中深碧色的液体,然后举杯微笑致意:“祝国运昌隆”下首的官员们会意,纷纷端起矮几上的酒杯一饮而尽。“祝国运昌隆”他们异口同声道,听起来倒和山呼万岁的效果不多了。
“今日乃喜庆之日,诸位不必拘礼,尽情畅饮即可。”我轻轻击掌,立时殿中便盈起了丝竹之声。踏着乐声,从殿外旋来的绝色舞姬们在席间舞开长长的,缀满珠片玉饰的霓彩裙袖,步生莲花,挥臂成云,恍若甜腻醉人的无双美梦。
醇酒美人,最是令人迷乱,偏偏众官还必须自矜着身份,当真辛苦无比。大略在席间扫了扫,我注意到右侧席位中的一个年轻男子——与他人谈笑间,指点着席中的舞姬,神色自若。这是一张陌生的脸孔,据我所知,他决不是科举出身。应该是某家的世袭贵族子弟。去年,父皇开赏花宴时,我曾在帘后弹琴。那时,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老态尽显的晨家家主。那么,现在这位是......奥,我心下明了——他定是晨家的嫡长公子,晨庭轩。
从前朝时,晨家就是有名的世家大族,父皇对其也是颇为礼遇的。然而,随着王朝的更迭,晨家却是渐渐显出了衰落的势头,于是便与同样显出衰落势头的方家联姻,以期能够共同挽救两家的颓势。
枯荣相替。如今这个新袭位的年轻贵族身系晨、方两家族运,又会有怎样的表现?对此,我倒是颇有兴趣的。
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晨家的长公子转头暗向我遥遥举杯,虽则是白日,但深殿的阴影笼了下来,令得他的面容仿佛隐入迷雾,然而脸上的笑容倒是格外灿然,灿然得......隐没了他的双瞳。
我轻弯嘴角——晨家的长公子,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肌肤上仿佛是流窜起一道凛然的战栗,这是遇到相抗者的快感。这么多年来,不断扮演着温顺乖觉的皇长女,其实是无比的寂寞——空有裂云音,奈何无人和!晨庭轩啊,晨庭轩,你到底会是我的盟友,还是我的强敌?
酒酣歌罢,撤下了残席,按照惯例,今日的正宴便算罢了,等到了夜里,宫中的奉春园会妆点上花灯,七色玲珑,又有焰火戏曲,最是繁杂喧闹。这便是夜宴了。虽仍是贺寿,气氛却不知要比正宴松泛多少,不但不设固定席位,官员们还可携眷同来。父皇性子不喜浮华,连宫女的装束都一反前朝,改为清一色的黑发素衣,就连除夕正月,民间已是盛世繁华,神眩目迷之时,宫中也不过略略应景儿,仍是脱不了清冷寂寥。所以今夜倒便成了宫中一年到头最为热闹的时候了。
换掉了繁复华丽的礼裙,我穿了件式样简单的淡色衣裳赶了来。比起前几日的盈满,月亮的脸庞略略清减了些,在几缕碎云下,半遮半掩地向人间洒下清冷的银光。
然而奉春园内的盏盏璀璨宫灯,早已掩了这淡淡月华,将四下映衬一片繁华明剔。不远处的湖面上浮着朵朵莲灯,戏台子便搭在水面上,盈着水汽过来,歌声听来便格外清渺动人,彩灯光下,戏子们的水袖舞得令人目眩神迷,几疑幻境。我长吁了一口气,心下突然明白父皇为何尽量回避这样的场合——如此华美绚烂,令人常常沉惑,忘了这不过是蜃楼浮色。王权座下即血海,纵使涂抹上了盛世金彩,踏实了也定教人尸骨无存!
宫灯仿佛逼住了漫天漫地的沉沉夜色,只是交织成暧昧的半明半昏,依旧玄黑服色的官员和那些衣饰华美的贵夫人在灯下穿梭来回,三五成群,或立或坐。我特意拣了处不引人注意的偏角,只用眼光巡看四周。贤宁一身翠裳,就站在不远处的垂柳湖畔,周围侍着几个宫女。她没有留意我,只是与宫女们不时地说几句话,偶尔遮掩地朝某个方向瞥去一眼,又借说话掩了去。这点心思啊......我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玉冠束发,腰间扣着深紫色织银纹的腰带,清俊的脸庞上含着一抹浅笑,正偏头对旁边穿浅紫色衣裳的丽人说些什么。树枝的阴影划在他的颊上,依旧是看不清瞳眸。
心中忍不住叹气——是晨庭轩,还有他的夫人,方家独女方衿。想到贤宁把一腔心思系在了这个人身上,我真的是只能叹气了。向前迈了一步,灯光便笼在了身上,一个眼尖的宫女瞧见我,忙俯身对贤宁说了几句。贤宁脸上绽开笑容,走到我身边来:“皇姐,你怎么这会儿才来。刚才那出戏可好看了,你都没赶上。”“是吗”我也笑着,“就是你上次跟我提的驸马和公主的故事吗?”贤宁摇头,她的脸色黯然:“那出戏结局不好。”似乎不想再说下去,她迅速转了话题,“皇姐,你知道吗,我瞧见了那个人呢。”那个人?我恍然大悟,是指“孔雀夫人”吧。今天早晨,我去晋见父皇时,他似乎就站在父皇身后,我也没暇仔细去看,只觉得他那双眼睛令我十分不舒服——太清了,跟镜子似的,仿佛将什么都照得通通彻彻。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一晃数年,他就像被残雪拭过的镜面,愈发不沾人气了。也难怪,记得小时侯第一次见他,他就是连眼泪都没有的人了。
“皇姐,先前我还以为他是个多妩媚绚烂的人呢,谁知道竟是那样肃静挺拔的年轻侍卫。他身上根本没有脂粉气嘛,怎么会唤作孔雀夫人呢。”贤宁颇有几分为他不平的神色,说着说着,脸都红了。
“孔雀是南边的一种鸟儿,雀羽极是绚丽动人。可其中真正漂亮的不是雌鸟,倒却是雄鸟呢。”孔雀夫人,孔雀夫人,其中蕴了多少讥刺,深讽却又如此贴切。当真是绝妙好名。
最让我觉得奇怪的还是父皇的态度——他似乎有意将华容提到明地上来。当真是糊涂了么,竟忘了那人让人忌讳的身份。算了,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姨娘告诫过我,无论做任何事,都要想到该如何收尾。可是,下一盘未知的棋局似乎更有意思——管我的对手是谁,哪怕是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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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晨,父皇又唤了我去为他弹琴。据说,我的琴声极似我母亲当年的技艺。其实我的技艺仅只一般,但父皇却很偏爱这种清旷的声音,尤其是在听臣子禀告那些烦琐恼人的政事时。所以,每当父皇处理政务时,总爱唤我在帘后弹琴。而我,也借此得知了许多作为一个深宫公主本不该知道的事情。
前几日萍妃向我暗示——父皇有意为我选驸马了。其实我已过了普通女子适合婚配的年龄,但每当父皇提出这方面的意思时,我总是借口说舍不下父皇和弟妹,百般推脱不愿。父皇一心想要为我寻个心意投契的王孙佳公子,一时间却也没有入了眼的,便无奈任我耽搁至今。如今却不知怎么的又起了这个心思——莫非又是哪个自诩才俊的人想要借我这段金枝攀上仕途的高峰。怎可能让他们如了愿!皇室荣华,良眷画眉,起初谁不是一团光鲜,可到底有多少人真正看见了下梢。况且……曾看过浩瀚天宇的,哪甘心折了翅,被塞进那名为幸福的金笼子里。
心情激越之下,我手一抖,错了个音。忙收敛心神,认认真真的接着弹下去。
父皇却似已听了出来,他摆摆手,命议事的官员退了出去。我抱着琴自帘后转出:“父皇,儿臣刚刚……”“无妨,”父皇示意我在旁边坐下,他看着我,微笑:“好久没有好好看过你了……你已过了双十年华了吧,”他叹息,“竟让你蹉跎至今……”“母后在这个时候不是才刚刚遇到父皇吗?”我辩道。“那怎么一样,”父皇笑着摇头,“你母后年轻时候可是又野又傲,哪里像你这般贞静稳重-——恩......你母妃明日要在宫中设宴款待那些京官的家眷,其中颇有几位是以贤德著称的。琼芳,你也同去。”我去?我去作什么,是向她们学习如何相夫教子,乖巧听话吗?我心中并不甘愿,然而却也明白这已不是闲话家常,而是父皇正式的口谕了。
将天性中的桀骜深深压下去,我轻声道:“琼芳明白了。”
夜已经很深,甚至连侍侯的宫人都已经睡下了。我悄悄自床上爬了起
来,批了件青色的披风,守着桌上明黄色的宫灯发呆,心中无限冷清——我自小丧母,又在流血叛乱中辗转,心境早已沧桑,在这敌手环伺的宫廷,我必须以伪装和忍耐一步步向上爬。而我的血亲却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就算是知道,他恐怕也是不会给我的。
我茫然伸手,却只感到空落落的,什么也抓不到。忽然,自背后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有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道:“芳儿,你的手怎么这么凉?等了很久了吧。”“姨娘”我哽咽着,转身扑到那个黑衣妇人怀中——是的,还有没有舍弃我的。只有在姨娘这里,我才能放任自己的脆弱。“哭什么?”她揽紧我,蹙眉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女人最不值钱的便是眼泪。”
我抬手拭掉眼角的泪花,抬头道:“姨娘,你不能住到宫里来吗,这样来往不是也方便些?”
“我不想见到那个人。”姨娘的声调冷了下来,她松开手,坐在桌旁。
我明白姨娘的心情——其实现在的萍贵妃便是当年母亲还在世时,父皇纳入门的小妾。当时母亲虽然接受了这件事情,但与母亲感情极好的姨娘却为此对父皇十分怨恨,她认为这是对她姐姐的背叛。我想,令姨娘更为耿耿于怀的应该是父皇当年任母亲惨死在天牢之中的事情。虽然这并不是父皇一个人的错,但姨娘恐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
叹口气,姨娘道:“你父亲并不是一个花心的人,也勉强说的上深情吧,却决算不上痴情——晚晴姐太傻了,爱情不过是一场游戏,付出的越多,便输的越惨啊!”
茫茫浊世,佳公子虽多,但人心轻浮,世事多变,最多不过能做到最爱你一人,仅此已经难得,哪里真得只爱你一人呢?世情如此,无可嗟怨。若是再奢望比肩——尊你志向,予你自由。这更是痴心妄想了。
所以,姨娘很早便教我对爱情绝望。免得一朝失足,在其中输得一无所有。
沉下心来,我换了个话题,向姨娘说起晨间的事情。
相对于我的烦闷,姨娘却是笑了起来:“芳儿,你还是不够老练,竟未看出这是另外一种机会吗——贤平一直有一些名宿老臣在背后扶持,你虽也暗中争取到了一些朝廷新贵的支持,然而目前你并不准备与那些老臣针锋明对,那么接触起来毕竟还是不方便的。既然如今可以与他们的家眷正大光明地相处,又怎能轻易放弃这个绝好的机会?”
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我恍然大悟。不仅如此,还有那个我一直看不透,摸不清的晨庭轩。晨家虽渐消沉,然而却有着不可低估的潜力,若能争取到晨家的支持......看来,我是很有必要去见一见晨家的少夫人——方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