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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华容 ...

  •   郁郁夏日午后,蝉躁得厉害。我倚着窗,看窗外那枝苍翠得沉郁的梧桐叶,巴掌大的叶子攒下一地的浓阴,绿得寂寞。

      春天,我看它丁零地坠下一地茸茸的紫花。然后,翠色欲滴,直到……一片肃杀。春,夏,秋,冬,我们一同走过,然而,我的冬季,我想,永远没有尽头。

      倦倦而慵慵,我反手梳了梳散在窗旁的长发,我知道,这是一个女性化的动作,但是,那个人喜欢看。我想,我同那叶子的翠色一样,凝住了许久,早已忘记了流动。
      身旁有环佩声流过。我没有回头,黑发素衣的宫女将一盘冰块放在了窗下,轻声道:“暑气太重,您要留心身体。”

      我点点头,离开了窗户,倒在了松软而冰凉的华丽锦褥上,宫人轻轻移步过来,放下了纱帐。穿堂而过的清风将纱帐微微撩动。我眼望着,心里慢慢模糊起来。

      一觉醒来,映入眼帘的是昏黄的烛光。什么时辰了?我心里有些疑惑,却也懒得去问。下了床,我才发现自己无事可做。陛下今夜应该已是宣召了萍妃,怕是不会再过来了。信步又走到了窗下,银盘中的冰块此刻早已融成一汪清水,半盘水中浅浅地含了一盏明月,慢慢地,月影摇晃起来,漾成了一个丽人的影象——着一袭玄色的长袍,腰间束着银色的玉带,发髻是束成男子的样式,然而那双眸子……竟是清媚入骨。那玄衣人身边似乎还站着个模糊的人影,就在那人影渐渐清晰的瞬间,我突然醒觉过来,旋即伸脚踢翻了银盘。

      银盘翻倒的声音惊动了寝室外的宫女,有人冲了进来。我捂着辣疼的眼睛,示意她们将地板弄干。
      一阵忙乱过后,她们依序退了出去。我缩在纱帐内,浑身仍禁不住颤抖——月影中的那个玄衣银带的人……是我。我身边将会出现一个特别的人。我的人生,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烛泪堆得老高,我在寂静的深夜中一个人对抗着。心里弥漫着无止尽的,关于未知的恐惧。我不想再看到了,不想再知道了!在满月的夜晚,那些关于鲜血和死亡的未来。
      我从不怨恨现在,因为……还有那更值得诅咒的未来。

      午饭后,陛下宣我去湖心的凉亭。看着湖水一漾一漾地荡着小舟,我觉得仿佛看见了时间流动的样子,然而,小船很快就荡到了湖心,有侍卫将我从船中扶了下来,他的手有意无意地在我周身拍动了几下。我知道,这是在检查我是否携带了……凶器。他们永远不会信任我的,一个前朝的余孽。
      凉亭中,却只有陛下一个人。他背向我,凝望着微漾鳞波细纹的水面。我不言声地跪了下去,轻声道:“陛下,万岁。”他回过身,懒懒地摆手,命我起身。

      他束着发髻,却没有戴冠,于是,我清楚地看见了他两鬓的白霜。陛下——确实是老了。我悄悄地叹了口气,却没有移开目光。

      他也不恼,只伸手抽掉了我束发的簪子,抚了抚我披于肩头的黑发,目光恍惚起来。仿佛凝望我的容颜,就能让他找回一些已经逝去的东西。我有些僵硬,虽然自十六岁之后,他就不再做进一步的动作了,然而,记忆中的不快,我无法忘记。
      他收回了手,目光变得若有所思。“华容,你以前参加过宫中的庆典吗?”他淡淡地问。我愣了一下——庆典?是为了庆祝陛下的生辰吧。多年之前,想必是曾有过一个专门为我而设的庆典。不过,那已经是太过遥远的事情了。“微臣忘记了。”我如此回答。
      陛下看了我一眼,忽然低低地咳嗽了起来。我上前,拍着他的背,为他顺气。他推开我,不希望我看到他的苍老。然而,有些人事,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挽留的。逆水行舟,终究是空,为何不随波逐流呢?

      “你想去看一看三日后的庆典么?”他问我。
      我沉默。
      他笑,指着我:“你小小年纪,怎么心境比朕还苍老。”笑声中,夹杂着咳嗽的声音,似愉悦,又似叹息。而我,并不想弄明白。

      三天的时间,对我来说,只是晃眼即逝。陛下本拟让我混在宫女的队伍中过去,然而,我却执意换上了侍卫的服色。夜半时分,曾淋淋地下了半场小雨,所以,清晨起身时,窗外的梧桐叶还凝着新露,我伸手去沾了些。独坐在小楼的窗口,底下仿佛弥漫着淡乳色的雾,当太阳升起时,它们很快便会蒸腾消散的。
      披上纯黑色的朝服,我在腰间扣紧了银质的腰带。然后,束起发髻,插了支式样古朴的木簪。穿戴妥当后,我见到了自己映在铜镜中的身影——束腰玄袍,显出了几分男子该有的英姿。我抿住唇,刻意低敛了眉目。抓起悬在壁间的长剑,我转身离开。

      路上,刚好碰上了陛下的车驾。当陛下瞧见我腰悬长剑的样子,竟忍不住失笑出声:“华容,这么多年来,还未见过你这般……英气艳离的模样。”他笑着要过我腰间的长剑,细细品看——单看剑鞘,就是极精致的了,上面嵌有七颗呈北斗七星状的宝石,银色的剑身上刻着古朴的图案及两行难以辨识的古字。陛下又笑着将剑丢还给我:“华容,这是辟邪用的剑吧。连锋都没有开呢。”我接过剑,脸上也挂着笑,却是没有再说什么。四周隐约有其他侍从压抑地低笑,我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孔雀夫人,纵使配上宝剑,也不过是使雀羽更加绚丽罢了。

      随着陛下的车驾,避开在殿前广场上迎候的朝臣,我们径直转入殿后的奉春园。萍妃早早率着宫人侯在那里,见陛下下了车,她忙叩首行礼。待她起了身,我便发现今日萍贵妃打扮得格外高雅华贵,尤其是发髻斜插着的那支珠钗。在阳光下,珠钗折出七彩的绚光,她的面容也如这流动的珠光一般明媚动人。陛下却恍若视而不见,他仅淡淡地问了几句有关庆典的事宜。萍妃小心地陪着话,不时地笑一笑。偶尔,她会有一道明剜剜的目光晃过来,这是萍贵妃对我的怨恨。

      我移开了目光,却瞧见萍贵妃身后站着的小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着一身淡紫色的长裙,发髻上插着三对盘着凤形图案的金钗,沉甸甸地坠着玉制珠串,偶一偏首,珠串飞散,别有动人之处。
      我大略猜的出来,她应当就是萍妃的小女儿——贤宁公主。不由自主地,我将贤宁公主与记忆中的那张容颜比对——记得当年她也是喜欢那些叮当作响的坠饰的。只不过好些年不见了,怕是什么都不一样了吧。
      半躲在萍妃的身后,贤宁公主偷偷地打量着我,眼神灵动,含着几分年轻少女的娇俏天真。我知道她在瞧什么,是想见识一下传说中孔雀夫人的容色吧。我笑了笑,她慌忙移开了目光。这可与当年的那个人不一样,那个人是断然不会躲闪什么的。

      与萍妃谈了一会儿话,一个近侍俯在陛下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陛下轻轻点点头。转脸对萍妃交待了几句,萍妃会意,退到了一侧。萍妃身后的宫娥侍卫也分退到两侧,一个穿着红色长裙,裙摆和袖摆处都用金线绣以凤凰图纹,黑色长发散垂两肩的年轻女子低头快步走到陛下身前,伏地叩首道:“儿臣琼芳参见父皇。父皇万寿无疆。”

      陛下示意起身回话,她却跪在地上道:“母妃尚侍立在侧,琼芳不敢越礼。”陛下笑了笑,命侍从给萍妃赐坐。萍妃坐了下来,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她却恍若未觉,只是认真回答陛下关于庆典的询问。
      站在陛下身后,我瞧着这个低眉敛目的红装女子,心里有一种前尘往事,尽皆湮灭的感觉。曾经那样肆无忌惮的人啊……到底是时光流放了我,还是我自己放逐了自己?就在我神思恍惚之时,琼芳已是回完话,她起身之际,眼光恍若不经意间自我身上溜过。

      然后,我所沉湎的虚无世界就在这一瞬间崩碎!
      ——一切的沉黯,驯服都只是表象,她的眼眸深处依然燃烧着炽艳的火苗,仿佛地狱的业火一般,执着疯狂地艳丽着!

      我垂下眼,身子禁不住颤抖,虽是夏日,现世的寒冷依然一波波侵袭而来,就如同多年前的初雪之晨——她再一次轻易摧毁了我的世界。本已经放任自己跌入时间之河,一生随波逐流。可是,多年之后的如今,我又一次轻易窥见了她的野心之瞳,我知道,我将身不由己地被拖入俗世,挣扎浮沉,再不得解脱。
      这是我从月影之中偷窥的宿命。

      然而我的归宿又在何方?数日之前,银盘冰水中的那盏月影啊,你许我的未来到底是什么?
      我听见,在我身上,久已停滞的时间之河又开始轻轻流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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