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敛流光》陆嘉

13、亡魂

　　14.
　　当华容自昏迷中醒转，窗外透进的月色已是淡淡铺了一地，他晃了晃头，神志慢慢清醒。隐约中记得自己是被墨衣侯自比武场中掠走的，剩下的便没有记忆了。慢慢撑起身子，他打量四周--非常普通甚至可以用简陋来称呼的小小茅屋，屋内除了自己所躺的床榻，仅就只有一面巨大的铜镜和摆在铜镜旁边的粗制木柜，如此简单贫乏的布置。

　　虽然心里已是大略猜到这里便是沧琅山的顶峰，而这间茅屋也定是墨衣侯的寝居，但一瞬间还是有些不可置信--本该清高整肃的武林盟主行事有如王侯，而真正自号墨衣侯的黑暗帝王居所却一如清贫隐士，人世间种种滑稽矛盾如此这般哪堪列数。

　　月影渐斜，月光一直自地上铺展到了墙壁上，铜镜也被月光辉映出淡淡微光，华容瞧了瞧，别开眼睛。窗外月色凄清，萧疏树木晚风微晃，投影地下几如窈窕女鬼腰身款摆。华容下了床，推门而出--风声过林，枝叶沙沙就如呜咽一般。他凝神细听，面容冷淡，眼中却渐有哀凄怜惋之色。“求我又有何用？”他叹息自语，“我不过暂时寄身世间，与你们同样是不被见容于世的异类罢了。”

　　呜咽声停顿了一会儿，忽然渐渐渺远开来，华容的目光仿佛能望透前方那沉沉的黑暗--“奇怪，是谁在那里招引亡魂？”风声刮过耳际，为他捎来远处那缕空幻飘渺的凄恻笛声。他淡淡一笑，循笛声而去。
　　穿过一大片已经枯死的槐树林，展现在眼前的一汪黑沉的湖泊，星光月影投映在湖面上却也不见鳞波光动，反而是一片死寂，这里连风声都不再起，只有一缕本该清亮，却被主人吹奏得婉转凄凉的笛音在四野荡漾/。

　　华容凝视湖边持笛横吹的黑衣人良久，才开口道：“君侯故乡定是有月下吹笛招引亡魂归来的习俗吧。”

　　笛声乍停，墨衣侯开口：“华容，那么你说说，我的周围有被招引来的亡魂吗？”他的语气平淡，像是故人对答一般平静。

　　华容四下瞧了瞧：“很多。只是不知君侯要找的是哪一个？”
　　“是吗？”墨衣侯的语气却很疲倦，“看来小时侯老人们告诉我的故俗并不是虚妄呢......恩，它生前倒是和你有几分相象的，死后亡灵想必也不会相差太远吧。”

　　“......”

　　“怎么不说话，找不到吗？”
　　“君侯，我已经看过了，这些亡魂中并没有你所说的那般形容。”华容终还是坦然相告。
　　墨衣侯沉默，然后突然甩手将手中竹笛扔进了湖水中，他转身，声音非常平静：“我猜也是这样的结果。夜夜风声入林，我却从来感受不到它的气息。整整十三年，我在这湖边吹笛为它招魂，也曾听过鬼魅呜咽......它却一次都不肯应笛声而来！就算这是最后一次，它也还是......不愿来见。”

　　华容缄默——纵使不是爱意缠绵，恋眷不舍，哪怕是怨恨，也能驱使亡魂去寻找那留存在世上的人，似这般杳然沉默，必是已无爱无怨，视其为陌路之人了。然而墨衣侯如此执迷痴缠，这样的结果怎能对他言说。

　　“来”墨衣侯招手让华容过来。华容向前走，一直走到湖边与他并肩而站。“华容，听说你能看到月影幻象，你告诉我，这湖水中有什么。”摇头，华容道：“怕是要令君侯失望了。这汪湖泊是非常罕见的阴湖，是先天孕育而生的锁灵之地！纵使是同属阴位的月灵也穿不透这湖面，更何况是因月而生的水中幻影。”/

　　墨衣侯笑了笑，忽然转问：“华容，你听过‘弱水’吗？”
　　“恩。传说中‘弱水’乃是极渊，纵使是浮羽也亦然沾水即溺！”

　　“沾水即溺......华容，你面前的这汪湖泊也有名字，当地人唤它作
　　‘溺水’。传说将刚死之人的尸体沉入这湖中，其灵魂就会被锁在湖底，生生世世，不到山崩湖干，永不能脱身而出。纵使神佛慈悲亦不加于此地。”说着如此阴冷狠决的事情，墨衣侯语气却是淡淡。

　　华容闭眼轻吟——“......曳曳湖底白骨重，‘溺水’之灵无轮回......”声调非常凄凉。

　　墨衣侯语气讶然：“这是当地祭神歌谣中的一句，你怎么也会？”

　　“是吗？我只是听刚才的那些亡灵这样哼唱过......曳曳湖底白骨重，溺水之灵无轮回......”华容又念了一遍，然后长声喟叹——万物刍狗，如之奈何！

　　抬头看见墨衣侯脸上罩着的黑纱，华容心中一动，却更是周身凛寒——墨衣侯如此熟知关于溺湖的传说，又常在这里吹笛招魂，难道......看见华容迟疑欲语的样子，墨衣侯笑了笑，道：“就如你心中所想，当年正是我亲手将那个人的尸身沉入湖中的。”

　　“为何如此残忍——你希望那个人的亡灵被缚于水中，永不得超生吗！”

　　“说得不错，我费尽心机寻到此地，正是怕那个人的亡灵遁入幽冥轮回，如此我岂能甘心！所幸，让我找到了这一处囚灵之地......虽然这么多年，亡灵一直不肯与我相见，那又怎样！反正也脱不去这湖面方寸之地......”

　　“你当年在这里杀了那个人还不够吗？死后竟还不肯放过......你......”华容一时激动，脱口道。

　　“你怎会知道！”墨衣侯陡然提高了声音。

　　华容懊悔失言，索性抿紧嘴唇，再不肯言语。

　　“哼......现在不论你知道什么都无所谓了。反正那个人的心愿我是定能完成的。”墨衣侯不再追问，负手走入阴森树林之中，只撇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没有人能回避自己的过去。华容，看似糟糕的事并不见得是坏处，反之......也是一样的。”

　　夜色愈深，华容一个人站在溺水湖畔，他闭上眼睛，倾听亡灵呼啸过林的声音。逝者逝者，一去难挽。幽冥深远，尚有奈何相通。似这般永世不得超生......他睁开眼睛，叹气。

　　转瞬又是数日，华容终日幽居在那茅屋附近，虽然每日饮食衣物都有人照料，但活动的范围一直被限制在沧琅山顶，相当于是被软禁在这里。

　　而这平素也是被墨衣侯列为禁地，当地又有关于溺湖的不详传说，所以几乎可以说是禁绝人烟，每日负责呈送衣食的人也仅仅只是把东西置于山头界碑之下，并不曾与华容打过照面。

　　华容却是很安于这种幽绝的境遇，除了偶尔往溺湖畔走一走之外，就一直闭于茅屋之内。

　　墨衣侯踏进房门时，正瞧见华容又对着屋中那面铜镜发呆，便不由失笑道：“怎么，华公子对它有兴趣么？”华容回头道：“君侯说笑了，分明应该是君侯对它有兴趣才是。”墨衣侯沉默了一下：“几天没见，华公子怎么忽然牙尖嘴利起来。”

　　华容只笑了笑，并不再多说什么。墨衣侯也沉默下来，拂袖转身离开。

　　待到日落时分墨衣侯又独自前来时，华容依旧是不温不火的态度，在那间小小的茅屋中起坐随意，倒显得墨衣侯成了冒昧来访的宾客一般。

　　两人沉默了许久，一直到夜色渐渐吞没天边细小的微光，月亮被浮云所掩，房中一片漆黑。华容变幻了一下姿势，索性半倚在榻上。墨衣侯终于叹了一口气道：“华公子好耐性，本君甘拜下风。”他手掌一扬，小小的火折子亮起，点燃了桌上的油灯，他在灯旁坐下，脸上的铜面具在幽黯的灯影中闪闪发光。华容迎着灯光慢慢坐直身子，此刻他长长的头发散开，承接着光影的脸庞显得如描如画，秀丽异常，墨衣侯看着，眼睛中显出叹息，道：“华公子如此容貌，怕是终免不了祸水薄命呢。”“牢烦君上忧心了，”华容却似毫不在意，将头发用手拢到肩后，他微笑从容道，“倾国玉颜黄土白骨不过转瞬之间，生死轮回亦是如此，一张脸皮薄薄能值几何，人心只要转念间，仙子便可翻作妖魔，以君侯如此智慧，何苦定要强求已经成为虚无的过往呢？”

　　墨衣侯喉中含糊低沉地笑起：“华公子这是要渡化我吗？”华容失笑道：“渡化？这般功德的事情华容怎做的来，不过是对君侯说说心里话罢了。”“从前听旁人说华公子寡情冷淡，如今看来也不尽然。这般心思细腻，觉常人所不觉，日子必定十分辛苦......你的父母当真是狠心，竟选了这样性子的你来承接这能力。”凝望这华容，墨衣侯眼中确有悲悯之色。

　　心里轻轻地疼了一下，华容依旧仰着脸微笑，“君侯说的是，的确是太狠心了些......那时我连恨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就都已经不在啦。所以，算了，就当是陌生人在路上，抬头结个善缘，低头就散了罢。”他声音清澈，岁月水一般流过，并没有在他心中留下什么深刻的痕迹。

　　墨衣侯感觉空气仿佛都在夜色中浸得寒冷起来，他伸手将油灯的光拨得更亮了一些，低声道：“怪不得在这般阴寒寂寞的山顶你却安之若素，大出我的意料，原来竟是如此——华容，你真像我养大的那个孩子，同样地被迫学会享受寂寞，骨子里却是一样的害怕......华容，其实你们就像镜子的两面。”墨衣侯说着，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华容微微皱眉，墨衣侯几乎是为过去而活一般，执念至此，竟对自己也是毫不容情，如此，怕是心血耗尽之期亦不遥远了！

　　他低下头，心中微微有些歉疚——他欺骗了墨衣侯。其实，早在被掳来山上的当夜，就在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在茅屋中的那面铜镜所反射的月光中窥见了那个美丽女亡魂的残影。在墨衣侯那整整十三年的执念下，镜中亡魂沉默的悲哀清晰宛若昨日。但是......墨衣侯永远看不到。

　　华容知道她是谁，甚至能看见十三年前她是怎么心甘情愿地死在墨衣侯的手中，怎样流着泪将唯一的孩子托付给这个同样泪流满面爱到要杀死自己的人，最后如何用眼神无声恳求这个人不要伤害自己所眷恋的丈夫的性命。
　　如此眷眷不舍：丈夫，孩子，甚至包括这个亲手杀死自己的人。本没有怨恨的人，死后亡魂也只是倦倦沉入溺湖湖底，整整十三年的凄恻笛声，她从不曾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