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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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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能看到对面如豆的灯光,微暗地静默着。
一梭子子弹紧接着扫过来,龙乌鸦把周延的头摁下,周延看见子弹弹痕从自己头顶上飞过去,竟然第一感觉不是害怕。
“看见咱们了?”
“看见的话就不是只这么点儿火力啦。”
龙乌鸦抱着枪,换了个姿势养神,他闭着眼,却比睁着眼的人心事更重。
四道风里没人能摸得清这种人心里在想啥。周延问,我们不杀鬼子,要在这破林子里待到什么时候?
“待到我们让鬼子把我们当苍蝇蚊子就是打不着的时候。”
“你不是损我们自己么?”
“我们还用得着损么?”
周延不想斗嘴,他扭过脸,看着五米处同样抱着机枪的唐真,又瞧瞧凑近龙乌鸦,
“她…老是这样?”
龙乌鸦动了动,没睁眼:“嗯…”
“那你们平时都怎么和她说话的?”
“就那么说。”
“不是…我是说,不关于打鬼子,是打鬼子以外的事儿。”
龙乌鸦冷峻地回道:“她只关心打鬼子的事儿。”
周延皱了一下鼻子,玩儿着脚边的土块儿:“麻不麻烦呀,就这么点儿人,还分两拨。”
欧阳想让小日本认为潮安的四道风无处不在,这样他们自己就会没头没尾。龙乌鸦平静地没有响应,好像是睡着了。
他能随时随地都睡着,然后在别人还没有发现异动的第一时刻醒过来。
这是他练就的最为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技能,连老四都惊诧,不得不服气。此刻,驻扎着小日本的山洼洼里都安静了,隐隐约约还传来些歌声。
沽宁现在飘着雪茬子,而城外的树林中竟然还能挡些风寒。
周延不时地看着唐真,又望望从树叶间露出的一点儿天空的样子,听到了隔壁一个小小的打喷嚏声音。
急忙起来,跪着爬着朝唐真而去,周延脱下自己破破烂烂的棉袄,递给女孩儿:
“喏,你穿。”
唐真缩起身子,说了声不必。
“拿着吧,我不冷。”
“我也不冷。”
“你、你都冻得流鼻涕了。”说着就要伸手去对方脸上擦,唐真眉头一皱,更加躲闪地远远儿的,周延大失所望。
灰头灰脑地又爬回来,他看着龙乌鸦依旧死了一样没动静,顺手就把棉袄盖在了他的身上。
“女孩儿不是这么追的…”
“你没睡啊。”
“我说我睡了吗?”
“你老爱这么阴在角落里看别人笑话…?有点儿变态。”
听到周延这么说,龙乌鸦张开眼睛,把身上的袄子掀开,扔给了他:“我敢保证,你要是哪天能拖着沽宁鬼子头的尸体当礼物,她保准用正眼看你。”
“她现在就没用眼斜我啊。”
“我是说心里的眼睛。”
这种话得费力想想,不过能肯定的一点,唐真可不好弄。
周延回到原位,摸着自己的枪:“…我以前在家有个媳妇儿,还没过门啊,是我舅给说的。”
龙乌鸦没回应。
“你听没听呢?”
“听着呢…”
“鬼子来…那时候我们都准备结婚了,我们家聘礼啥的都下了。就婚前一个月她回她姐家,她姐嫁在我们那边最富裕的一个村儿里…那个月正好孩子临盆。”
龙乌鸦转过头,看到男孩儿突然欲要哽咽的神情。
“……也正赶上鬼子进庄。”
他没说下去。
他脑海里那幅图画用嘴巴说不来的。龙乌鸦想起六品的大刀,对着敌人的毫不留情,平时随和憨厚的人见了鬼子的血就疯狂起来。
那是带着怎么样深重的仇恨。
“我们会有报仇的机会。”
“……我家里就我一个逃出来的。”
周延诶了一声,仿佛认命,又有点儿色迷迷地笑道:“老天爷是不想让我周家绝后吧?”
龙乌鸦苦笑,周延说完,扭过头,在自己脸上抹了抹。
“她总是这么黑不溜秋,跟个男人似的?”企图扭转苦闷的气氛,男孩儿干脆躺地上,问。
“……好久了。”被这么一说,龙乌鸦好像才记起自己看到唐真的第一眼,“她挺好看的…”
“啊?真的?”周延来了精神。
龙乌鸦笑着拍拍这个孩子的脑袋:“真的…”
“那糟糕了。”
“为什么?”
“我以前的媳妇儿也好看,我一见着她我就结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紧张?”
“可能……嗯,不知道…”
“怎么了?”
“不知道嘛。就是说不出口我挺喜欢你那种话的…看她眼睛都……”
“……那我看你跟高昕挺谈得来,没见你也结巴啊。”
“高昕?高小姐呐…她有男人了么,再说我又不喜欢她。”周延转转眼珠,笑道:“呵呵,高小姐是美人儿…龙教官你…”
龙乌鸦平和地瞧着对面的人。
没人把这样的话当真,所以龙乌鸦以前心里的犹豫都成了他自己吓唬自己的阴影。
他发现自己总是看高昕,高昕一说话,声音很不屑的时候特别敏感。
最后当他知道自己看的不是那个一如自己高傲的女孩儿,而是她身边总带着呵护神情的“未婚夫”时,他反倒是有些释然。
自己不明白,高昕怎么能如此折磨何莫修—— 一个那样守护着她,疼爱着她的人。
龙乌鸦不爱多管闲事,这种浪费精力的男女之情就更没有兴趣。
可是他就是见不得小何傻瓜一样高昕这高昕那,而那女孩儿眼中却总是毫不避讳地只容得下四道风。
“你说你是不是贱?”
对于自己这样的怨恨,小何没有回答。
“两个人在一起是相互的,你这样一头热,不觉得……不觉得很好笑吗?”
龙乌鸦希望何莫修能看清楚。
小何脸上有些黯淡,“小昕也很关心我……”
“她是关心你,可也仅限于关心。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
何莫修抬起一条退,支着手臂,若有所思。
龙乌鸦在想自己是不是话说得太过,可仔细斟酌,又认为不能让这个呆子再呆下去。
“她…还有高伯父…是我在这里唯一的亲人了……”
小何抱着手臂,歪着身子把脸贴着自己的膝盖,表情安详。
现在,小何那样的神态又跳入了自己的脑海。
龙乌鸦对着自己脑壳里这么一副虚幻的情境,竟然想要伸手去搂抱。那是他当时没有做出的举动,那天,小何的心被自己亲手挖开一块儿,结果他什么也没做就离开了,他有自己更加重要的事情,带着八斤他们去树林里和罗大成,老赵他们会和。
母亲追出来,说,脏仔,回家吃饭吗?
他不耐烦地摆摆手,别等!
那一天,等他再一次推开门的时候,他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果然没有一个人在等自己。
地板上有几串血迹,已经干了。
身后的同伴都忙着各处查看,检查他们的电台是否被发现,军师没了,二鬼子没了,龙妈妈没了,满天星没了……
都没了。
还没有回到飙字军营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月明星稀,天虽好,但是冷得可以。大老沙和马定军在林子里一处歇了下来,掏出自己腰间的酒壶,老沙喝了一口就递给了马定军,
“暖暖身子。”
“你啥时候成酒鬼了?”
“不瞒你说,从进飙字军那一天起。”
老沙笑着。
马定军接过来,呛人的烈酒让周身的寒气也退了一般。
“好辣…”喝不惯这么烈的,马驹子龇了下嘴巴,把壶还给老沙。
“我自己酿的。”
还有这份儿心,小马觉得自己应该和老沙学学,如何苦中作乐,
“越书记说的事情,你怎么看……?”
“没办法,咱们是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
“你还和我打官腔?”
“嘿嘿…”老沙又抿了一口酒,然后拧起壶盖:“想想真是的啊,以前咱们俩是要想着法儿帮助桥隆飙去打鬼子,现在,倒是要从中捣乱了。”
“他那性子,要是劫了东西打开一看那些武器……”
“是啊,而且武器对于咱们的队伍来说,也是很宝贵的。马上就要面临大战了,我心里头说不出啥感觉来。”
“怎么?你没信心?”
“崇明铁路四分之三段都在日军手里,剩下的由梁耀把守,上一次敌人进攻,他一口气退了两百公里,早就没什么守御之心了。”
“我就闹不明白,他对待小鬼子的心能有当年剿咱们的一半儿,平洲也不会怎么轻易就成了鬼子的地盘。”
“所以,台儿庄一役必将是血战,前头都顶着呢,咱们后面稍微一软就完蛋。”
“老蒋还是心存芥蒂,否则这种时候怎么还能让梁耀这样的人稳稳当当坐在这个位置上?”
“芥蒂不芥蒂的,我们说了不算。”
“哼…诶…眼下还得想想怎么去‘搞,破,坏’。”
马定军皱着眉头。
老沙看看身边的年轻人,“你是军师呀,这种时候应该气定神闲,成竹在胸嘛。”
“少开我的玩笑,这次一弄不好,我俩在飙字军里命都会没的。指挥长这人,啥都能容忍,最恨的就是背叛。要知道是咱们搅黄了他的大事儿,最后你我就等着做烈士吧。”
林子里,偶尔传来两声咕咕的叫。
老沙揪着棉袄围紧在身,“我们的情报说,姓白的是一定会去平洲那个迎春馆会他的相好,桥隆飙如果埋伏在窑子里,一旦遇见那就绝对不会失手。不过好在人货十有八九会分离…肖远山目前还不知道这一点,他们猜想白有胆子把货物一同送进城来,擒住了白就擒住了货。”
“我们的队伍决定在两棵柳动手,白的人应该要晚于他,但我担心桥隆飙也会做两手准备,万一要是撞见了…”
“撞见了不正好么?”
“好?你还指望指挥长能把到嘴的东西又吐出来?”
“吐是吐不出来,可是小何的转移就有可能了啊。”
“咱们现在要紧的是货。”
“人和武器,咱都能解决那是最好的。可我觉得,要实在是不行,用那些武器去换小何一个平安,把人好好的送到咱们队伍手上这才是重要。”
“可对于这批军火,上头是给越书记下了死命令的。”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默然了。
好半天,马驹子抬起头,“老沙…”
沙贯舟稍稍扭了个头,看着坐在地上一只手挥着枯树枝的小兄弟。
“你…老实说,接这个任务,后悔过吗?”
老沙顿了顿:“没。你呢?”
马定军狠狠地摇头:“我也没。不知怎么的…心里想到你吧…就踏实,就啥也不怕了。”
听了这话,老沙笑起来:“咱俩想一块儿去了。我吧,想到你,也安稳。”
马定军没有看沙贯舟,脸上拂过丝动容,手还是捏着那个枯树枝挥舞着。
“跟你说了,等天明再走,你非要连夜往回赶。”
“我不怕耽误事儿吗?”
“行了…走吧…”甩掉手里的枯枝,马定军站起来,伸手拉起沙贯舟。
何莫修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从怀里拿出那张已经皱巴巴的纸条。
上面写着【我是你的同志】。
这是他一周前从早饭的窝窝头里吃出来的,对于这一套小何很熟悉,因为在欧阳身边待久了,暗号哑谜没什么新鲜。他把纸条从嘴巴里吐出来的时候,死死盯着上面【同志】两个字,简直欣喜若狂。
却突然被袭来的恐惧占据,虽然这感觉只来了那么一小会儿。
孤独一直都在,陪伴着他,高昕抹不去,四道风的朋友们抹不去,龙乌鸦抹不去,连桥隆飙都抹不去。何莫修有时候觉得自己一直要奔向的那个曾经只存在于欧阳嘴巴里的组织变得前所未有的虚幻。
但是现在,他不是孤独的,他知道。
欧阳告诉他不要轻易相信别人,但是小何就这么相信这张纸条。他觉得自己心里的想法很自私,现在,他就想走,想离得远远的,永远都不用再回来。
跪在铁娘子面前的时候,桥隆飙握着他的手,说不是儿戏,不是!
这个人是不是做什么事儿都这样,一往无前……
何莫修趴在桌上,眼泪流了出来。
有人来报说军师和老沙回来了,肖远山替桥隆飙应了一声。
那两个都没有休息一下,连口水都没喝便直接来找指挥长。
进来之前,小九说:“军师,粮饷长,你们说话可担心点儿,大哥他…”说着,指了指胸口,“不痛快。”
马沙二人自然能猜到是什么事请,对望了一眼,“放心吧,九儿,我们心里有数。”
一进议事厅,吴宝仁就发难:
“我说粮饷长,你家里的事儿也出的真是时候。”
老沙憨笑,带着歉意:“我这儿给指挥长赔不是了,真的,我也没想到会这么着急。这不,一完事了,我和马驹子就连夜赶着回来啦。”
“以前怎么没听说你在围子里还有什么表妹表妹夫呐?住什么地方,怎么平时也都不见走动?”
老沙预料到吴宝仁可能会在这事情上做文章,在回来的路上都把圆话的托辞想好了。
谁知道一直没发话的桥隆飙看都没看吴宝仁,
“行啦,鸡毛蒜皮的琐事儿还没够了。”
吴宝仁背起手,脸上都是不服气。
马定军急忙上前:“指挥长,我和老沙…”
“那些都别说了。”
“啊。”
“对咱们三天后的行动,你有什么好法子?”桥隆飙抬起脑袋,指了指桌面上的地图。
马定军坐下来,开始把自己脑子里的想法往外倒。
彭雅涵站在小何跟前,她看了看四下无人,才敢于开口:
“你…你怎么能说出那些话来?”
【那些话】是后来她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是何莫修在婚礼那天对着益家哥说的。
听了之后,彭雅涵发现自己很不舒服,比眼看着益家哥娶玉凤还不舒服。
小何没有回应,他在把自己之前的所有手稿整理好,然后装进一个纸袋子里。
雅涵去拉何莫修的肩膀:“益家哥和你不一样。”
小何还是做着自己的事情,在对待女性上,他很少这么不礼貌,但他现在真的没有心情和彭雅涵去探讨这种问题。
“…你很讨厌。”女孩儿思量着要不要说这个词,不过还是说了。
何莫修把纸袋封口。
“玉凤姐老实,你就好欺负她?”
“彭小姐。”把手里的东西放好,小何站起来,转身看着雅涵:“请你出去。”
彭雅涵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最后还是紧紧抿着嘴,走出了小何的房间。
刚出了门,玉凤正端着木盆经过,两个女人互相看着,都有着各自不一的情绪。
玉凤勉勉强强算是微微一笑,然后低着头洗衣裳去了。
彭雅涵回身瞪了一眼关闭着的小何的房门,然后对着还没有走远的玉凤叫道:
“玉凤姐!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