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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   盘古镇的孟氏铁匠铺里传来铿锵的打铁声,玉凤拎着菜篮子把铺面的门板打开,一个早起的工人帮她接住了木板,女人莞尔笑了笑,快步出门去。
      马上就要预备过年了,按照娘的意思,该办的年货也是时候该办好了,大年三十各家门一关,都不再做生意,玉凤心里想着,今年,是否又是他们娘儿仨呢?大哥从十几岁出去就再没了音讯,有人说必定是做了大官,可既然做了大官,又为什么这样狠心都不往家里捎封信?而益家…玉凤想到自己的这个二弟,心中不免更加牵挂,娘说再过两年,她也只当大哥没了,不回来就不回来。玉凤小心试问,那益家呢?铁娘子望着老孟家祖宗的排位,戚戚然:
      “他走那天,我便当他死了。他连累了镇上十多口的百姓,我们孟家下辈子恐怕都还不上这债。”

      玉凤不敢再多言。
      她站在卖蜂糖的摊子上,和老板唠家常,心下却预料到今时的三十儿,也许会比往日过得更加不是滋味儿。

      “玉凤姑娘,铁大娘最近身体好吧?”老板给玉凤包着糖块儿。
      “好,托乡亲们的福。”
      玉凤掏出钱来要给,那摊贩急忙推却了回去:“这点儿东西算什么,还能要钱。以前我们才到镇上多亏了大娘帮助,才站稳了脚跟,这点儿糖块儿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玉凤摇摇头:“过年了,怎么能白要?这不是压你的彩头么?拿着。”
      “不不不,给你们孟家,我乐意,什么彩头不彩头的,大娘吃得高兴就成。”
      着实犟不过,玉凤只得将钱收了起来,一再谢过。
      那摊贩道:“平日里,咱们平洲闹军阀,闹鬼子,饥荒年月又闹土匪。你就说那飙字军…诶。”
      “飙字军又出来祸害百姓了?”
      “奇怪的是,这回没有。”
      “怎么说?”
      “鸡鸣村的老百姓上个月,每一家每一户门口前头都堆满了粮食,布匹。”
      “噢?”
      “大家睡一觉睁开眼一瞅啊,都傻眼了。你说这不是天上掉馅饼么?”
      摊贩说得津津有味儿:“这传说啊,就是飙字军刚刚劫持了的,咳…狄家准备进贡给日本人的东西…”
      “你是说…飙字军抢了日本人,然后接济老百姓?”
      “那是啊。”
      “嗯…我不信。”玉凤扁扁嘴,笑得应付:“以往,他们都是抢老百姓的东西,这一下,怎么又帮起咱们来了?”
      “诶,玉凤姑娘,你还不知道?平洲的鬼子头都叫飙字军给打怕啦。到处都贴着通缉告示,要抓桥隆飙呢!”

      玉凤听了,心下觉得奇怪,不过暗暗也真感到解气。
      说话间,几辆日本人的摩托车飞驰而过,玉凤没有多逗留,匆匆走开。

      飙字军也准备过年,大老沙近几天张罗着吃吃喝喝都累得不行。
      马定军总算是磨破了嘴皮子,把桥隆飙定在了飙字军里。往日抢来的东西也够大伙儿分了的,就别再兴师动众,一高兴就出去干一票。
      这大过年的,飙字军要是再不消停些,不知又要在百姓中间落下多少话柄。
      开了仓库,今天是每个飙里弟兄分红的日子。
      桥隆飙一般不过问这种闲事,他乐得悠然,只想和小何待在一块儿。上一次进城,他特别叮嘱大老沙给何莫修买墨水。

      “洋墨水,知道么?”桥隆飙捏着小何的那支钢笔。
      大老沙笑着点头:“知道,知道。以前马驹子上县里的学堂,也用过洋墨水的。”
      “哦…知道呀。”桥隆飙挠挠头:“好使么?”
      “呵呵,指挥长,这好不好使你不得问小何去吗?我呀,还是使得惯咱们的土玩意儿。”

      桥隆飙蹲在椅子上看着伏在桌上认真写算的小何,就算是两个人没一句话,自己也愿意这么同他一块儿。

      他喜欢观察眼前这个人一皱眉头,一丝微笑,或者干脆咬着笔杆子发愁。
      桥隆飙觉得特别有趣,自己看着看着都会忍不住随着他的表情而变化。

      吴宝仁风风火火闯进来,打破了自己的心情。

      “哥,看,兄弟给你寻的一块儿上好的狐狸皮,一块儿虫啃,一个枪眼儿都没有。给你做个护腰吧。”
      桥隆飙应了一声,接过来仔细看,果然是光泽油亮,柔软暖和。
      看了看压根就没有抬眼,还在那些怪符号里闷着的小何,桥隆飙都习以为常了,心里欢喜:
      “行,我要了,你拿去给曹师傅,说我要做件背心。”
      “背心?”吴宝仁不解,以桥隆飙的身材,这块儿狐狸皮做背心有点儿勉强。
      “按着小何的尺寸做。”
      吴宝仁像是被人背后砸了一下,他一咽吐沫,有几分厌恶地瞥了眼一旁的何莫修:
      “哥…这是我给你…”
      “别说了,就这么办。”桥隆飙将那块儿上好的皮裘又交给吴宝仁。
      吴宝仁没了意思,小声应一句,扭头走了。

      桥隆飙回过头来,觉得大过年的,自己怎么也要给小何点儿东西,表示下心意。
      这一回头,正瞧见了何莫修抬着眼睛呆呆望着自己。

      “咋…咋了?”桥隆飙以为自己身上哪儿不对劲儿。
      何莫修却欣喜若狂地一把拉住了男人放在桌上的手:“我算出来了…”
      桥隆飙顿时倍感失望,说了半天,又是那堆鬼画符。

      “我算出来了!整整三个月,我…我…”激动地说话都不利索,小何眼里快要泛上泪花:“我在沽宁也用同样的方法论证过,可是没有成功…我…差点儿就放弃了…差一点儿!”
      桥隆飙还是不懂,但他却因为何莫修的开心而开心,好像那些符号对于小何真的很重要,既然如此,自己也会为他高兴的。
      还没有等到飙子说什么,小何已经抱住了他:“我知道这三个月,你和你的兄弟们都帮了我不少的忙。”
      那些不断供给自己的笔墨纸张,桥隆飙在尽可能地为自己创造条件,这里的设施如此简陋,可是这个男人都没有二话,只要他能办得到。飙字军里开始有人有怨言,可是桥隆飙竟然破天荒地和大家讲起了道理。
      连马定军都吃惊不小,他们的指挥长不再是那种莽撞起来不分青红皂白的匹夫。
      他在为一个人做着改变。

      “要不说…我们两个失败呢?”大老沙打趣。
      “是啊…我们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都抵不过小何一个人。”马定军也笑了。
      笑过之后,心中留下些许欣慰。
      他们担心要出事儿,坏事儿没来呢,好事倒是露出了端倪。
      且先把这年,平平安安过了才是正经啊。

      飙子也高兴,在何莫修找到他自己的答案后,这个汉子好像也懵懂地明白了什么。
      小何抱着自己,真心地感激自己,说话时候眼中再没有了畏惧…这一切,都让桥隆飙觉得值!
      在吴宝仁悻悻地把那件做好了的狐狸皮坎肩递给自己时,他来到小何的房间,连自己都意外地,礼貌地敲了敲门。
      何莫修一句请进,飙子心跳突然变得很快。
      他温柔地推开门,看到何莫修在整理他的计算成果。

      “小何。”
      “诶?等我一下啊,我马上就好。”小何手上没停。
      “嗯,”飙子老实地找了个地方坐下。

      何莫修快速地把那些铺天盖地的纸张整理完毕,满头大汗的起身,露出了很久他都没有露出过的笑容。
      桥隆飙站起来,来到小何身边,抖开那件皮袄:“试试。”
      何莫修的手摸着柔软的狐狸皮,好奇:“这是什么?”
      “过年了,天儿越来越凉,咱们山里就更是冷。一下雪都能把皮肤冻得裂开,我让飙子里的师傅给你做了件背心儿。穿上试试。”
      说着,飙子就把衣裳披在了小何身上。
      小何伸开手穿起来,很合适。
      男人为何莫修扣上扣子,系好腰带。两个人同时抬起头,目光不期而遇。
      桥隆飙捏着衣裳的对襟处,喉头有些发紧:“合…合身吧…?”
      “挺好的。”小何点点头。

      拉了拉整件衣裳,飙子挪开了几步:“合身就行,你呀,太瘦了。得多吃点儿。”
      小何低着头,咕哝了一句,“…谢谢。”

      很多时候,小何会在心里和龙乌鸦说话,好像这样对方就能够听得到一样。
      不是突然就产生写信的冲动的,他拉着大老沙问如果自己写信能不能寄出去。大老沙看了他老半天,应道,你写吧,不过信封可不能落真名。
      小何说,不写我的名字,不写他的名字,怎么能收得到呢?
      老沙笑了笑,说小何,你只管写,到时候我帮你寄,信一定能寄到。
      何莫修信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看到这个人就觉得他着实不一样,出于直觉,还有军师。他们像是这支土匪队伍里另外的某种力量。

      此刻,用腿垫着纸,小何望着山里衰败的风景,沽宁是否也下雪了,【四道风】是否安好,高伯父的白头发肯定又多了,苍老得都连自己的父亲见了都能吓一大跳…鬼子是不会因为一个中国的节日而善罢甘休的…
      小何心绪沉重,他思念着的,牵挂着的,同样不是已知,而需要靠绞尽脑汁的描绘,揣测。
      他愿意往好的方面去想,然而所经历过的事实又总是提醒他,何莫修,你太过于盲目乐观。

      桥隆飙站在后面,一句写信呐,让小何下意识地折起了信纸。
      飙子不痛不痒地冷哼了一下:“得了吧,不用遮着,反正我又看不懂。”
      小何不是有意的,只是他保护私人空间的本能还不适应。

      “抱歉……”
      “你老和我说对不起啊,谢谢啊,哪句才是真心的?”
      “都是真心的。”
      “我真捉摸不透你。”

      小何讶异于桥隆飙这话,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以琢磨的。以前,都是他在琢磨别人,因为自己总是和单纯的数字,公式打交道,渐渐地,以至于慢慢连人的心都看不清了。所以他总是要紧赶慢赶,为的就是要自己跟上众人的脚步。
      他琢磨小昕,他认认真真地喜欢她,等着她……
      他琢磨欧阳,因为这个人时常由虚弱变得刚强,一句话,便能带动那么多的人和情绪……
      他琢磨那些不远万里要来到中国屠杀,掠夺的日本人,抛弃了安宁,和平,花那么大的精力把所有人都拖进战争的深渊……

      直到后来,他琢磨龙乌鸦,他琢磨他对着自己笑的意义,说风凉话的意义,还有手轻轻抚过自己头发的意义……

      何莫修苦恼地摇着头,没有一个人关注过自己。
      期盼得到自己的,永远是那些强大的,带着强烈目的性的,贪婪而冷酷的势力。

      转过身子,眺望着远方,天际阴沉,刺骨冷风将何莫修的头发吹得在空中翻飞。
      桥隆飙眯着眼:“想什么…?”
      “我在想你说的话。”
      “我说什么了?”
      “…你说你捉摸不透我。”

      飙子走上前几步,和小何一道凝视着天空:“我这个人,不喜欢猜来猜去。可偏偏遇上你就不行。”
      何莫修蹙着眉头,好像在想要怎么理解这人说的这句话。桥隆飙却一把搂住了他:
      “快过年了,送两句吉祥话给你。”
      想了想,男人道:“祝你长命百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吉祥如意,早生贵子…”
      “什、什么早生贵子。”
      “哈,哦,这句说错了。”飙子乐呵呵地搂紧了小何:“重说重说。”
      小何挣脱了他的束缚,不服气道:“那我也送你几句,好好长进,多用脑子。”
      “啊?”瞪大了眼睛,桥隆飙问:“这也算拜早年?”
      “你说呢?”小何乐开了。
      桥隆飙抬手,使劲儿在对面人的鼻梁上刮了一道。小何捂住鼻子,弯下腰。
      飙子以为自己下手太重,没有深浅,忙上前去:“我看看!”
      小何却没有直起甚来,直直地用自己的脑袋盯住了汉子的肚子,然后抱住了他,撞上一棵树。
      桥隆飙都没力气笑了,他推开小何,抬起脚表示要是何莫修再过来,那自己就不客气了。
      然后,他喘着气,咧着嘴伸出手,比出两个手指:“这是…..第二次……”
      何莫修还揉着鼻梁骨:“什么第二次?”
      飙子面带着笑意,眼睛里流露出柔软的情意:“第二次,你把我撞倒。”

      第一次,他抱着必死的决心冲着自己这个【汉奸】一头顶上来,抱着同归于尽的心。
      那会儿的自己,没有丝毫的预料,他俯视着跪在自己脚边被五花大绑的人,心中还都是剿灭鬼子后的洋洋得意。
      然后他嘶吼着,我们都是中国人。
      桥隆飙皱眉,自己又几时忘记过。笑话。

      顺着树干滑坐下,冷硬的泥土在自己手心,望着何莫修,桥隆飙轻声问道:
      “小何…”
      “嗯?”
      “要是有一天……八路军找到你了,把你带走了,你就再看不着我……你也会跟我写写信么?像你给龙文章写的这样…?”

      何莫修奇怪道:“你不是看不懂么?”

      桥隆飙抽了抽嘴角,低头干笑了两声:“嘿…是啊…是啊……”

      “那要不然我给你画几张画儿吧……”小何笑眯眯地。

      飙子的肩膀耸了耸,“他娘的……”接着,他抬起了脸,笑道:“我真是捉摸不透你。”

      不多久。
      年三十,飙字军里欢笑畅饮。
      雪花纷扬,一堆堆篝火前往日里灰头土脸的男人们都不掩豪情。大家酒至半酣,何莫修拦住了马定军:
      “小马,你们指挥长呢?”
      马定军没有喝醉,可是他必须装出一副醉醺醺的模样,随手一指:“那、那边…”
      小何四下张望,马定军已经溜之大吉。于是摸着黑,走出了笑闹的人群,何莫修来到飙字军后营,独立的人影在黑夜中显得悲凉而寂寞。
      桥隆飙一只手端着酒碗,他远望着的是盘古镇的方向。
      薄而密集的雪花覆盖了挺立男子的头发额肩膀,那碗酒也开始结出冰渣。
      他嘴巴里细细地唱着,面对空洞的大年之夜,唱着一出干巴巴,却牵肠挂肚的【四郎探母】。

      拜千拜,拜万拜,也折不过儿的罪过来
      孩儿被擒在番邦外,
      只想一死早安埋。
      怕坏家声姓名改,
      哪知不死脱祸灾。
      常把儿的老娘挂在心怀……

      最后唱的什么,何莫修再也听不清了。
      桥隆飙将那碗结了冰晶的酒一仰头喝进肚去,抹了把嘴,跳下土丘,消失在夜色茫茫中。

      是夜,何莫修坐在院子里的石磨盘上,眼睛望着着飙字军营口的方向。
      他开始打盹,头如捣蒜,醒过来,又眯过去。
      往复始终。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双温暖的手护住了他冰凉的脸颊。

      “你等我啊……”

      小何迷糊地张开眼,桥隆飙正捧着他的脑袋。

      “嗨皮牛耶。”
      小何迷糊地说着,从怀里掏出自己的支钢笔,“送你的礼物,本来想在午夜前给你的。”
      飙子接过来。

      “我真的没什么可送你的,但想来想去,又觉得应该送点儿什么。以前在沽宁,在小昕家里,过年也是吃吃喝喝。后来我加入了四道风,大家都没心思说过年的事情,摆在我们面前的总有更加紧迫情形…”
      “你呀…”桥隆飙乐了:“真送了我一件没用处的东西。”
      “有用。我教你吧,教你写字。从我小父亲就没让我中文落下,教你嘛,绰绰有余。”
      桥隆飙摸着那支笔,坐到了小何身边:“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你不问问我…这么大半夜一个人去哪儿了?”

      小何顿了顿,道:“你去看你的母亲了吧?”

      桥隆飙拧着眉头,蓦地,又舒展开。何莫修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猜对,不过关于他人的私事,自己一向不爱刨根问底。飙子好像拍小孩儿一般拍了他一把:“赶紧睡吧,看这天,后半夜,要下大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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