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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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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家楼上的两间房里,四道风的人都在各自养护自己的武器。欧阳进来叫走了八斤,八斤和满天星跟着欧阳下了楼,来到院子里。
“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您放心。”八斤看了眼客厅里擦机枪的唐真:“真姐她…”
“你真姐这回就不和你们一块儿去了,你也知道,她离不开她的家伙什,不方便你们乔装。”
欧阳拍拍半大小子的脑袋:“我之前交代的,记清楚了么?”
“嗯,我们说话,不让龙乌鸦那家伙开口。”
他们都在担心同一件事情,龙乌鸦从来都不会弯腰低头,要他在过哨卡的时候给鬼子赔笑脸就更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一脸的宁折不弯总是不叫人放心,也必定叫敌人起疑心。
老□□风火火进来,把那些黑色的本子交给八斤,是沙门得来的汉奸证。
龙文章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大家的身后了。
八斤先看到,叫了一声龙乌鸦。
欧阳看看时间,“马上就到鬼子哨卡换班的时候了,这个时间比较松活,你们快点儿走吧。”
龙乌鸦轻装简行,还是夹克围巾,只是头上多了顶毡帽,他的枪装在一堆塞满烟熏肉的框子底下,推车已经等在门口。
青年男人注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似乎要说什么,却突然有些哽咽。
六品进了院子:“走吧。”
欧阳朝着龙乌鸦笑笑:“别耽误了,路上小心。”
“我…我走了,那你们呢…?”
“没你我们照样活的滋润。”老四高声嘲讽:“照样杀得小鬼子片甲不留。”
龙乌鸦露出不算是笑的一抹笑,压低帽檐,走出了高家。
院子里顿时空落了下来,只有欧阳和四道风还站着。
“这个龙乌鸦…咳…”老四有些牢骚。刚才嘴硬,觉得自己不能露怯,其实龙乌鸦走后他心里着实是没有了低。
“别想了,也别那么多怨气,跟个怨妇似的。”欧阳瞥了他一眼,往客厅里走。
“我啥时候像怨妇啦!”老四挠挠脑袋。
“换做是你,肯定比他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呢。”略带笑意,欧阳看着天色。
“不可能!”老四横眉。
对着这个有时候孩子气单纯无比的人,欧阳漫不经心道:“那如果喜欢你的那个姑娘也失踪了呢?”
杳无音讯,或者你知道她已经落在了一伙强盗的手里。
老四这回没有迷糊,直截了当:“这怎么能一样?高昕是我女人。”他说这话连大气都不带喘的:“废物鸡……”
说到这里,自己倒是卡住了,老四默默看了看欧阳,转身回了屋里。
来到沽宁的哨卡,正好是午饭换班的时刻点,鬼子四个人正在岗楼交接。八斤和满天星满脸堆笑地走近前去,他们装作熟络般先亮出了沙门的出城证明,又急忙为几个换了岗的鬼子点上烟,然后指指身后的一推车货物:
“都是六爷,哦,还有长谷川大佐特别吩咐,运到潮安孝敬太君们。”
一个叼着烟的鬼子站了起来,把枪背在身后,走到推车前面,揭开一个竹筐的盖子,全是用油纸包好的熏肉。
撕开了一包,闻了闻,八斤上前用小刀割下一块儿捧到了那日本人的面前:“太君尝尝。”
鬼子弄了点儿放在嘴巴里嚼嚼,随后竖起了大拇指频频点头。
八斤立刻笑道:“特产,特产,要是太君喜欢,等咱们回去了禀报六爷,以后这些都大大的有。”
指尖还捏着刚才那些熏肉,扛枪的鬼子嘴巴里不闲着,但是身子已经让出了一条路。
满天星急忙示意六品,六品不敢怠慢,推着车子就出了哨卡。
龙乌鸦没吭一声,走在几个人中间,就在一行人即将要走出鬼子视线的时候。
突然身后传来一句,你滴,站住!
大家身上的汗毛马上就立了起来。
八斤硬着头皮笑道:“太君……您还有什么事儿?”
鬼子走了上来,打量着龙乌鸦。
龙乌鸦的手开始往推车的底下摸去。鬼子径直走了上来,一把就扒开了这个挡着自己的笔挺的人。
“记住,一定要和六爷说,我们,很喜欢你们的…”不知道要怎么说刚才吃到的这样美味,那鬼子皱眉。
“这是咱们沽宁的荷叶熏肉。”
“对对对。荷叶…熏…肉…不要忘记。”拗了半天,终于说清。
“是是是,忘不了,回头我们一定和六爷说。”
原来是惦记着吃的。
龙乌鸦和其他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马不停蹄地除了沽宁城,几个人扔了掩护的车子和食物,龙乌鸦迅速卸下自己的枪,他们避开大路钻进了深林。
“军师特别嘱咐的,现在乾平两个地方鬼子扫荡比咱们这儿厉害……你只有绕路。”
“我知道平洲怎么走。”龙乌鸦低声回道,却不看身后唠里唠叨的八斤。
八斤看着前头的龙乌鸦,鼻子突然有些发酸,他叫了一声龙教官。
龙乌鸦还是没回头,男孩儿没有再吭声。
约摸走了两个时辰,他们比预想的要快速。
满天星道:“前头就是关村了,咱们就送到这儿啦。”
龙乌鸦站住了脚,他走到林子的边缘,山沟里村落的影子已经能看到。回过身,男人说不出再见两个字,于是道:
“你们保重。”
“你也保重,龙乌鸦。”六品憨厚地笑笑。
“我说过回来,就一定回来。”
“别废那话了,等你回来,给你看看我卧倒再不撅着屁股。”满天星推了这个男人一下:“走吧,别进村,以防万一。”
“我知道…”
握紧了枪杆,男人俊朗的脸上透着一股感激,抿抿嘴,消失在密林当中。
为了谨慎起见,龙乌鸦听从了满天星的建议,没有进入关村。他在村口的山坡上观察着,整座村子寂寂无声,连声狗吠都没有。确实是不太对劲儿。
如果不经过村子,那么他大概要绕出三五天的路程,龙乌鸦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坐下,喝着随身水壶里的水。不知道小何现在怎么样了……欧阳说那些土匪里有自己人,可是红字头怎么能去做土匪呢?或者,他们的确是匪匪相勾结。想到这里,龙乌鸦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天色渐暗,他想要睡一会儿,然后乘着夜色赶路。
何莫修从美国佬的气垫船上跳进海里,不管脚会不会抽筋儿就一个劲儿要往沽宁游再义无反顾地加入到那帮灰头土脸的家伙队伍里。龙乌鸦在回头看到那个家伙抱着腿倒在沙滩上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开心,他心里亮起一道光,没有人被抛弃。
团长自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弃儿,直到前不久都还那么认为。
何莫修浑身湿漉漉地要和每一个人拥抱,欧阳莫名其妙,思枫被吓得浑身僵硬,高昕腼腆地不知道想什么,老四恨不得再一脚把这个没用的家伙踹大海里。
只有龙乌鸦跟何莫修狠狠狠狠地拥抱了。
他想抱抱这个人,这个带给自己乐观希望的人,不管他是不是废物。
有时候,龙乌鸦觉得自己和小何是一类人。
在四道风里,永远格格不入。
他看着那些站样没站样,打战更没打战范儿的乌合之众,突然觉得自己很蠢,蠢到想要对着这样一伙人毫无保留地授予他们自己所知道的,关于保住性命的一切。
何莫修跟着自己,说,没关系,龙文章,你把那些都教给我吧,我会是个好学生。
他冷笑,就你?卸了子弹的王八盒子你都拿不了。
说完这话,龙乌鸦后悔了。
何莫修好像不太在意,还是一个劲儿地为他加油,你有一天能成功的,你不看他们都变化了么?
变化…龙乌鸦突地抬起头。
何莫修叫他龙文章,真是个刺耳又别扭的名字,他愤然地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被人叫成乌鸦……
小何,最后,你还是最懂得我的那个。
龙乌鸦在冰凉的腐殖土上醒来,他的头枕着一块儿石头,硬邦邦的。
他从来没有对何莫修说过这些,因为实在没法儿开口,一个男人对着另一个男人说什么你最懂我,自己想想都要吐。
不知道如果当初没有那么藏着掖着,现在的自己还会不会如此后悔。
小何看得出龙乌鸦用的步枪没有准头,多半是靠着感觉和经验,所以未经主人允许,他为他做了改装。
之后的两个星期,龙乌鸦一看到枪就晕船。
“你慢慢就适应了。”
饭桌上,小何第一百次重复这句话。
龙乌鸦瞪着他,然后低头扒饭。
以前,一吵架,总有人要挖苦,龙乌鸦,你军光复了么?都多久啦?沽宁半城人都要会日本子的鸟语啦!
龙乌鸦心头在淌血,可是他表现得冷峻不屑。
欧阳和四道风有时候也为这样的问题而尴尬,他们会避免谈及,却是各人心头深深的坎儿。
何莫修说,中国那么大,人那么多,你们的军队会来的,只要你等着。
龙乌鸦苦笑,我等着呢…你不看我正等着呢么?
后来,真的有人说,救兵来啦!!国军的电台里凯歌高奏,要解放沽宁,解放潮安,已经增派援兵!!
龙文章真的高兴得要疯了一般!他每天都竖着耳朵向着潮安的方向,他要听到那振奋人心的炮火隆隆声!他要听到他们的军队厮杀而来的声音!
他盼啊…盼啊…终有一天盼来的竟然是那个所谓的增援团还离着潮安七百公里,见了小日本的小股巡逻中队竟然做了鸟兽散的滑天下之大稽的千古奇闻!!
独自坐在竹林里,仰天长笑,龙乌鸦笑得快喘不上气了,他笑着…
最终双膝跪在了土地上,依然是面向潮安,大哭。
没人告诉他这时候要让龙乌鸦一个人待着,所以何莫修想来安慰这个人。
脚步声让脸朝下的龙乌鸦吼道:滚开!
但是何莫修没有走,他找了个离龙乌鸦稍远的地方坐下,抱着膝盖,手里捏着待会儿可能会有需要的手帕。
龙乌鸦用手背抹去了眼泪,回过红肿的眼睛,小何还是有些怵的,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也看我的笑话吧…”
“不是…”
“你和其他人一样看不起我。”
“我很佩服你。”何莫修发自真心的。
“佩服…佩服什么?佩服我那些可笑的,毫无用处的大道理?”
“不是大道理。”小何摇摇头:“只是大家都没有发现你的道理有用,只要有一天,他们明白过来…”
“明白过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龙乌鸦用枪杵着地:“等明白过来…他们…能成什么模样…?”
等明白过来,没家,亦没有国了。
那时候,便彻底地不再需要明白什么。
龙乌鸦的枪拖在地上,小何亦步亦趋地尾随。
突然有什么东西在远处闪了一下,尽管是这样的绝望,还是不能轻易就抹杀龙乌鸦体内战士的本能。他一把拉住何莫修,两个人滑进一条土沟下。抬起枪,屏住呼吸,半眯起眼,扣动扳机。
那个影子应声倒地。
被打穿了肩胛。躺着的人咬着牙忍着疼痛,看到龙乌鸦步步逼来,他则扭动着身体,点点后退。血印出了他的衣裳。
龙乌鸦呆住了,这是国军的军装。
仔细一瞧,竟还是个中尉。
一只手抬着三八大盖枪口对准那个看起来年有三十的形容猥琐的男人。
“逃兵……”
“不…不是…”
“想必你就是那个见了鬼子就各回老家的增援团的人吧?”
“大家要跑,我也没有办法,一个人是止不住三千人的。”
“所以,你也跑了。”
“我没有跑,我在找出去的路。”
这种时候还在狡辩。
龙乌鸦一抖枪栓,子弹上膛。何莫修睁大眼睛,扶住了枪头:“他说的没错,一个人怎么阻止得了三千人呢??”
“要都是这个逻辑,我们永远都没有指望!!永远都要被动挨打!”
“可是你也不能因为这样就……”
“沽宁沦陷的时候我就任团长副职,他不过是个中尉,还是逃兵,我有权利将他军法论处。”
“不!你不能!”何莫修说什么也不放开龙乌鸦的枪。
“你放手!”
胸膛里的怒火一并爆发,龙乌鸦将何莫修捅了出去,这时候,地上的男人爬起来想要跑,龙乌鸦来不及捡自己的武器,一把揪住了那人军装的后领,举拳打倒在地!
“两年!!三年!!四年!!五年!!十年!!你们还要等多久?”
“委员长要出兵西南了!我们这回是主动出击!!”鼻孔冒血的男人也在大叫。
“从北到南…好个主动出击!”
“是真的!是真的…美国人要帮我们,除了飞机还有物资!全部都是精锐!委员长是拼了血本的…”
委员长在拼血本。
他们何尝不是。龙文章揪着那个獐头鼠目的家伙,
“我不杀无名之辈,报上你的名来。”
身下的人满脸是血,突然发出一阵莫名的笑:“没名字,漂泊惯了…这年头,谁管你张三还是李四?有命往前走的才是好汉。”
龙乌鸦慢慢放下拳头,冷笑:“你又要往什么地方走?”
“我要走出沽宁。”那人想了想,有些许悲哀:“或者…进高黎贡山?”接着,又是一阵怪笑。
龙乌鸦呆愣了一阵,从男人身上站了起来,然后机械地抬起一只手臂,指着竹林的一个方向:
“出了林子,再走两天,如果你能出的去,不被鬼子发现,然后沿着河往南。那是入滇的方向。”
滚着从地上爬起来,也不在乎肩膀上和鼻子的伤,男人眨眨眼,略显佝偻的身躯突然立直了。
“长官,你…你的名字……”他讯问地有点儿颤抖。
“我和你不一样。”龙乌鸦又恢复了那冷酷的样子,“人忘记什么都不能忘了自己叫啥。我叫龙文章。龙凤的龙,写文章的文章。”
手扶着肩胛的伤,男人点点头,一步一退后,最终走出了他们的视线。
那人一走,龙乌鸦就虚脱了般,何莫修从后面一把抱住了这个人,哪知龙乌鸦一转身死命地勒住了小何。
何莫修没有觉得疼,没有觉得要窒息一样难受。他仅仅同样深切地回抱着他,带着亲昵的把脸贴在他的头发上。
竹林里,一片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