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宛末

2、[B]

　　[B]

　　深夜的时候，那个女鬼又来了。

　　她披散着长发，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在行道上慢慢爬着移动，黑色的长发在她的身后拖得长长的，就像几条细蛇。

　　她活着的时候是一个赌口徒，也是一个孩子的妈妈，一个男人的妻子。她原本有一个美好的家庭，但在她沾染上赌口瘾之后一切都灰飞烟灭了。她离婚了，孩子跟着她的丈夫。

　　她的死是因为没有钱还债，被要钱的黑庄打手打死了，她的腿被打断了，死后她只能爬。

　　“还没找到吗？”远远地，我对她说道。

　　“还没呢，总有一天会找到的。”她从地上抬起头来，露出美丽却沾满了灰尘的脸。她在找她的丈夫和孩子。她想知道在她死后他们过得怎么样。她说，她已经找了十六年了。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眯着凤眼看着我，眼神有些迷离。“我的孩子，估计也这么大了吧。”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每到深夜十一二点她总要爬到这里来。和我聊一两个小时的天陪我解解闷。

　　很难看出来她是赌徒。

　　果然，有些东西真的只有死了之后才能看得清楚。

　　人就是这样一种犯贱的生物。

　　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今天遇到了一个人，他看得见鬼。”我低头玩着手指。

　　“哦？那我还真想见见他，现在这个科技发达的时代，有见鬼能力的人不多了。”她笑着，然后艰难地坐起，用脏兮兮的手将额前的发丝捋到耳后边。“嗯，我也这么觉得。他也是一个很可怜的人。”我放下手，歪着头看她。

　　女鬼盯着我，示意我接着说。我摇头晃脑，“嗯，简单来说，他生在一个只有虚伪的爱的家庭里。”

　　“我觉得他比我还惨，至少我有一个爱我的母亲。”

　　“只不过很可惜你生在那样的家族里，”女鬼托着下巴，有些惋惜得看着我，“否则你就不会早夭了。”然后她又想了想，“也不会这样悲观了。”

　　我刚想说什么，女鬼又叹了口气，接着说，“你们都是可怜的孩子，作为一个母亲，我很心疼你们。”

　　女鬼低垂着头，她突然想起了她的孩子。不论她的丈夫有没有再婚，她的孩子所拥有的爱都是不完整的。于是她惆怅地对我说，“何宵谷，这是我的孩子的名字。”

　　我的心里有些动荡，“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我尽量让我的笑脸看起来更灿烂，现在实在不忍心让她更加伤心。

　　“嗯。”她沉默，“……他取的。”

　　我点点头，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怎样说了。

　　她在地上坐着，我在顶棚上看着她。然后她突然动了，艰难地挪动着，似乎是要走了。

　　我的嘴张合了几下，没有把挽留的话说出口。直到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我才小声地对她说，“再见。”没想到她却听见了，停下移动的身影，扭过来看我，“嗯，明天见，还有。”她又扭过头去，留个我一个倔强的母亲的背影。“你以后不要勉强自己笑了，我知道你不习惯笑。”她又开始挪动，没了双腿，她在地上用双臂拉动着整个身体，十六年来她已经习惯了。

　　黑暗渐渐吞噬了她狼狈不堪的身影，我鼻子痒痒的，想是为那个女鬼心疼了，但又流不出任何眼泪。

　　鬼，是没有眼泪的。
　　鬼没有资格哭。

　　我更没有资格。

　　快倒凌晨四点的时候，我逮了一个醉汉留在车站代替我，我自己则挤进醉汉的躯壳。

　　很久没有这样真实的脚踏实地的感觉了，我拍了拍手臂，双脚不自然地交替跺了跺。然后迈步朝庄家走去。

　　庄家……还是这么庄严啊。

　　我抬起头，看着铁栅栏里的大大的别墅，突然觉得那里离我太遥远了，好像三年的时光将我从那个冰冷的家族拉远拉离，等我回头的时候，路上已经长满了荆棘。我等不到仙子给我巨盾与利剑，我走不到这条路的源头。

　　更何况，那里没有躺着一位沉睡的公主等着我去救。该被拯救的，却是我自己。

　　我将醉汉的身体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然后自己飘进了庄家。庄家一向不信鬼神之说，因为他们本家的血腥和戾气就让孤魂野鬼不敢靠近。而我也只是因为本身流淌着庄家的血而不太忌惮。

　　我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就找到了那个熟悉的房间，穿门而过，我看见母亲的身影，一如梦中的婉约，亦如梦中的苍白。母亲的脸上开始爬上了皱纹，记忆中母亲是一个极爱美的女性，可是她现在不注意了。

　　她不注意自己的容貌了。

　　为什么？

　　我又从记忆中翻找出这么一句话，然后我知道了答案。

　　那是我刚做完任务回来的一个晚上，母亲为我擦拭着脸上有些凝固的鲜血。她说：“未儿啊，你以后做任务注意不要让血溅到身上了，我不太喜欢你身上有血腥味。未儿啊，你要注意你自己的形象，哎，算了，你不注意，让母亲注意，就让母亲来撑我们家的门面吧。”

　　从那以后我在做任务时总是很小心，就算沾上了我也洗干净了或者换了一身衣服才敢去见母亲。有时候身上的血腥味过重了，我还有等一两天，等血腥味散去我再去见母亲。

　　母亲，母亲。

　　母亲在我眼中是怎样的？

　　就像救世主那样，她是我世界里唯一的光芒，她是这个冰冷的家中唯一能给我温暖的人。她也是这个家族里最不像这个家族的人。因为有她在，我才知道原来世界上真的能有亲情，而这个亲情，却是庄家里最不可能出现的。

　　庄家。

　　黑口社口会里有名的杀手家族。

　　只要给了足够的钱，只要庄家承诺接下了这桩任务，那么一定会成功。

　　只要给了足够的钱，目标人物的命就钉在案上。

　　只要，给了足够的钱。

　　而能成为庄家的后辈，你能做的就是不断地锻炼自己杀人的技巧，因为当你没有用的时候，当你是一个不能赚钱的废物的时候，你就不再是庄家的人了。

　　作为庄家的后辈，你的一生只能在杀人中度过。你必须学会冷血，学会无情，因为你不能因为你将要杀的人的惊恐害怕而感到不忍，你不能爱上任何一个人，包括你自己，以为只有这样你才能做到毫无弱点。

　　庄家是弱肉强食的，是残忍的。这里没有亲情，没有爱情，没有友情。

　　庄家，多像一个人间的迷你模型。这里收纳了人间最纯粹的一面。

　　纯粹的黑暗，纯粹的欲口望，纯粹的权势。

　　还有纯粹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