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丝绳不绝（一） ...
-
这个小十三很擅长内宅之争，准确来说，是她眼神很好，很会找准位置。她每每站的总是最终胜利的一方，实际上，那只是一个人，一个经历了一次次争宠，几乎扫平了温府里所有障碍，也是此时温府里仅次于温老夫人第二尊贵的女人，九夫人楚怀冰。
九夫人出自西陵楚氏，乃是儊月江东一等一的豪族，据说也是温老夫人心目中正经媳妇的第一人选，地位自然十分超然。
不过在路圆圆看来，楚氏族长的脑袋一定是被雷劈了，才会把自家嫡出的小姐扔到澄海这么个狼窟——如果她没有记错，楚氏这一代嫡出的女儿只有两个，她认识其中一个。而这个所谓九夫人，显然就是她旧识的那个妹妹。
能把自家女儿一个嫁到将门，一个嫁到贼家，楚蕴自负精明一辈子，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在面对这位第一次见面的所谓九夫人时，这就是路圆圆全部的心理活动。
小十三做事还是很上道的，短短一刻钟不到的时间就立刻把靠山拉了过来，单刀直入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普通人也许会觉得她这是沉不住气，这是莽撞行事，甚至觉得这是莫名其妙，这是傻。不过傻也有傻的好处。更别说她肯定还不是真傻。
总之她和路圆圆说了不过三句话，大致试探了个态度，然后飞奔，再一出场时已经改头换面立刻变成可怜小媳妇，委屈地躲在了强大的“湘姐姐”背后。
路圆圆非常欣赏她这种直接无畏的方法。一刀捅来就是一刀，明晃晃的，不用耗费心机，也不必浪费口舌，为彼此都节约了宝贵的时间。
楚怀冰站在她的面前，声如其名，清灵如冰雪：“路小姐，久闻芳名。”
即便不能视物，也可以清晰感受到那投射在自己身上的估量目光。路圆圆轻笑道：“楚小姐谬赞了。”
她们对于彼此的称呼，都十分明确。不过一个有意，另一个无心。
楚怀冰的眉间隐约颦蹙，念及眼前不过是个瞎子，长成这样也没什么威胁，倒也未说什么，转而对身畔的少女说道：“符璐，你又不是不知道路小姐的身体不便，怎么还能这样冒犯？”
福禄？
“福……禄……也就缺个寿了。”
路圆圆也是个实在人，于是特地把这个小姑娘的名字念了一遍。还特地念得比较慢，比较清晰，还附带了自己的点评。
“福禄”气得跺脚：“我我我才不是那个字！符是竹木之付，璐是斜玉为底！”
路圆圆点点头，十分受教：“福禄。”发音标准，吐字清脆。
符璐的脸色微微扭曲，但她也不愧是在温府混了好几年的小油条，转而便嫣然笑道：“路姐姐，我往后就喊你圆姐姐好不好？”
“不好。”
符璐的脸色变了变，以她如今的地位，这么直接干脆的当面不给脸也算是少见了。不过她并没有发作，只是略显哀怨地看了一眼路圆圆，然后自动把话语权交给了楚怀冰。
小兵把老兵拉过来的作用只有一个，给自己撑腰。
楚怀冰倒并不在乎这等姐姐妹妹的称谓，事实上，对她而言，不论是“姐姐”还是“妹妹”，基本上都是比较碍眼，需要统统踩在脚底下的存在。一个符璐乖乖听话也就算了，可以先缓一缓，结果现在又多来了一个路圆圆，貌似还是个软硬不吃的主，这简直不像话。她千求万求才求来了父亲的应允，苦心在温府里经营了这么多年，可不是到这儿来真当一个没名分的脔宠。
于是她的话也很直接：“路小姐今后不知有何打算？”
路圆圆回答得很诚恳：“混吃等死。”
楚怀冰噎了一下，看了路圆圆的神色郑重，不似作伪，心下将那些纠葛来去梳理一番，旋即微笑道：“路小姐何必这样自降身份，把这儿当做自己家就是了，你可不算外人。”
路圆圆说：“我是真没把自己当外人。”——不出所料，其实她在路家唯一做的事情也就是混吃等死而已。
楚怀冰初以为她不过自谦身份，转念一想，她不过寄人篱下，刀下鱼肉，确实没什么飞扬跋扈的资本。一个姿色平平的瞎子，能翻得了什么天？她唯一的仰仗也就是娘家——而这路家的依凭和她的催命符根本毫无区别。
在迅速判断她毫无威胁之后，楚怀冰露出了一个真正诚恳和蔼的笑容：“路小姐既然身体有恙，我就不多加叨扰了，往后有什么不便的地方，尽管提出来。我们偌大一个温府，应该还是亏不着你的。”
路圆圆连连颔首：“好啊好啊，其实我在这儿待得真的挺好，比在路家还好。”
“……”
她这是真没把自己当外人。楚怀冰终于头脑清醒地下了这个结论。而她头脑清醒下的第二个结论是没必要再和这个路家的女人浪费时间，要紧的还是把温靖牢牢看住，以及紧紧盯好任何可能成为“十八夫人”的预备敌人。
楚怀冰一走，符璐自然也留不住。她这种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也不是没道理，但是看错了双方实力——路圆圆和楚怀冰怎么可能争得起来？楚怀冰也没有傻到未察觉到她的心思。事实上，这个一直在她的身后，看似娇俏无害的女子的威胁，远远比连个“宠”字都不带的路圆圆要来的大。
送走了两位小神，路圆圆伸了个懒腰，把自符璐离开之后便被她支到隔壁的云开叫了回来：“云开，我去睡回笼觉，别让人吵我。”
这一天似乎还是这么平静地过去了——
很可惜，只是“似乎”。
＊＊＊
房内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路圆圆本在沉酣之中，一惊之下即刻醒了：“谁？”
来人停下脚步，语气微妙：“你居然会武？”
难怪云开没有拦住这个吵她的人，整个温府的人加一起估计也拦不住这位大爷。路圆圆慢慢起身，拥住被子，轻声道：“我从未习过武。只是因为目盲，所以其他感官似乎更加敏锐了些。”
窗户关得很紧，连一丝星月之光也无，一片纯粹浓重的黑暗。温靖“嗯”了一声，意味不明，倒也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旋即有些抱怨道：“这么晚了，你这儿连根蜡烛都不点？”而后失笑，“也是，你一个瞎子，白天黑夜都一样，要什么蜡烛。”
路圆圆微微颦眉：“已经很晚了？”温靖道：“你这觉睡得倒沉，午膳晚膳一并省了，今日府上倒减了不少开支。”路圆圆有些惊异：“真的？我居然睡了这么久？”她攥住罗被一角，紧了紧，又放开，“你来作甚么？”
温靖有些玩味地挑起眉：“不是你在喊我吗？”
路圆圆慢慢又攥起了被角：“你说什么？”
温靖非常无辜地摊手，想到路圆圆看不见，又收了回来。一步步朝床榻走去，干脆就坐在榻边：“你自己在梦里喊我的名字，心心念念都是我，还想要耍赖吗？”
路圆圆冷笑道：“温大爷，我想不到你还有蹲墙角偷听的喜好。”
温靖道：“听阿湘提到今日来看过你，我也就是路过好奇一下而已……话说回来，我怎么没几天就从温郎升格为温大爷了？”
路圆圆立刻改口道：“温郎，不知今日有何打算？”她的声音忽然甜美了起来，像是沉淀了多时的蜂蜜，甜得发腻，反倒令人怫然。
薄冷的夜色，如一汪波澜不惊的死水，纯粹浓重的黑暗。温靖突然道：“火石在哪儿？点根蜡烛罢。”
“我平日用不着火石，烛台摆在那里大概只是为了好看罢。”
“那你那个小丫鬟呢？她也用不着？”
路圆圆顿了顿，说道：“云开的眼力很好，晚上再黑也看得清东西。”
四周俱静，连一丝风也无。黑色像是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一张帷幕，牢牢地将人笼住，生生死死挣脱不去，满眼不见光明的惊惶。伸手不见五指，温靖没再说话，路圆圆的语气忽然变得极为温柔：“温郎，你怕黑，对不对？”
温靖呆了一下，有些毛躁道：“火石在哪？”她的声音更加柔软了，像是循循善诱的长辈：“好孩子，你怕黑？”
她的声音本就清灵柔婉，刻意压低之后，愈发婉转轻巧。在这样近乎于完全漆黑的环境里，幽幽地在他的背后响起，仿佛不甘惨死而在午夜游荡的女鬼，声线柔软下是血溅幽冥。温靖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寸都开始毛骨悚然，暗道大大失策，起身欲走，忽然被拉住了衣裳。
“你别走。”
她的声音仿佛哭泣。
他呆在原地。
然后，两只柔软的手，贴着他的背脊徐徐向上，附到了他的脖颈。
冰凉的、纤细的、尖巧的手指，不像活人的温度，仿佛小蛇一般缓缓缠绕了上来。
温靖浑身僵硬——这还不是一条蛇，而是十条！
而一个尖锐陌生得可怕的声音响起，让他的僵硬达到了石化的地步：
“温少……”
无声无息的黑暗之中，连呼吸都似停顿，唯一存在的只有那个声音。
绝望的、凄惨的、悲凉的呼唤，飘渺地传来，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如是近在咫尺，不过一线，又如隔万重山路，千里之外。细瘦而冰凉的指头，一点点滑过他的身体，仿佛在模拟什么即将撕裂的动作，要将人活生生四分五裂。
“……你好狠的心……”
几乎是怨毒的、愤懑的，像是刀锋上坠下的血滴，含了涔涔的毒，撞得人心尖指端无处不在剧痛。那声音尖脆初始如少女，话至末尾，逐渐低沉，竟已然沙哑呕呀如老妪，像是在血磨坊中浸泡而出——
“……你竟然……不记得我了……”
温靖“哇”一声惨叫出声，凄厉得像是自己才是幽冥怨鬼：“冤有头债有主！害死你的不是我！你要报复就去温家祖坟出房门左拐六十丈再右拐三十丈再……”
路圆圆终于憋不住了，放下手狠命锤被子，失笑出声：“你怕黑！你还怕鬼！你居然还出卖自己祖宗……”
温靖的惨叫戛然而止。
“……是你？”
“是你太……咳咳咳。”路圆圆不是因为好心顾及温靖的面子而停止，而是因为之前笑得太厉害了，自己被呛到了。
温靖果断咒骂：“……你这个蛇蝎心肠的恶毒女人！”
路圆圆果断道歉，态度十分真挚诚恳：“对不起，因为你的反应实在是太可爱了，让我想到我的小侄女路灵儿……”
“……”
＊＊＊
这场幼稚如逗小侄女的把戏，在温靖用吼的音量从外面要人进来点灯之后正式告终。
温靖有些牙痒地看着那一点终于燃起的烛火，如星明灭，不过一线稀薄光亮。
想他一代英名，居然就毁在这里……很好，他现在杀人灭口的心都有了。
转头，路圆圆还卧在床上，鬓发凌乱，双眸微弯，面上的笑意掩也掩不去，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性命堪忧。她拥着新被，下颔抵在膝盖上，动作很是孩子气。那被子的图案是极好的彩头，用金色丝线精绣出簇簇牡丹，花开得正美，鲜艳欲滴，一团富贵和气。晕黄的烛光摇曳不定，落下迷离的影子，一点黑痕映在那富贵花开之上，仿佛不祥的阴霾。
温靖对着她龇牙一笑，很像是磨刀霍霍向猪羊的屠夫。
路圆圆居然先开口了：“灯点上了？”
温靖不回答，她竟还不罢休，继续笑道：“这下不怕了？”温靖磨牙，也慢慢笑道：“娘子，为夫今天就好好来教你什么是……”路圆圆打断他的话，轻轻说道：“我可不是你娘子。”
温靖挑了挑眉，唇际似笑非笑：“话说回来，路氏的兴处是安源，但好像你却是生在桐南？”
“当年家慈正在行游之时，途经桐南。”
“听闻路夫人动了胎气，方致提前诞女。带着自己大肚子的娘子，千里迢迢地出这趟远门，人命都闹出来了，路大人想得确实周到。”
其实这些旧事早便众人皆知，而今不过掀开旧疮疤再踩两脚。路圆圆默然不语，温靖的挑衅却并未结束：“听闻路夫人亦是葬在桐南。”她低声道：“家母体虚，又是提前生产，未能撑过这一劫。家父大恸，但当时路远迢迢，天气暑热，不得已才将家母于桐南下葬。”温靖笑道：“好险不是一尸两命，不然今日我哪有这般艳福可享。”
路圆圆将他的挑衅闻若未听，不卑不亢道：“温郎说笑了。”
“南女自来美貌娇柔，”温靖笑得别有深意，“看你这模样，倒想不出和路茞那个古板的老顽固是一母同胞。”路圆圆道：“大哥秉性端严，自不是我蒲柳之姿堪比。”
灯火盈盈，烛芯间是一团明媚的蕊，刹那璀璨刹那成灰。房间里极是安静，连火光的影子都似是凝滞了一般。温靖的眼底渐生轻慢，道：“听闻南女素擅琴棋书画，你又是路家嫡出的大小姐，想必也定然是无一不精了？”
路圆圆果断道：“你一定是听错了。”
“……”温靖被噎了一下，定了定神，眼里依旧是分毫不变的轻慢，“那你就是无一所长了？”
路圆圆沉默良久，才慢慢抬起了眼睑。鸦羽似的睫下是毫无神采的黯淡瞳孔，清冷得近乎于寡情，仿佛天性薄凉，无人可亲。
“此身不才，平生只通二事尔。”
温靖一笑：“哪二事？”
“第一件是……”路圆圆拉长了音调，也吊足了温靖的胃口，“……讲鬼故事。”
……如果此刻他手头上有东西，温靖一定会打破自己从来“怜香惜玉”的习性，毫不犹豫地甩到路圆圆那张怎么看怎么碍眼的笑颜上。
路圆圆眯起眼睛，绽开的笑容纯真甜美，映着盈盈灯火，妃色如烟，那真是说不出的娇婉清丽：“现在这儿虽然不黑了，但是可能还有鬼在哦。”
温靖冷静道：“你当我是二傻吗？这种装鬼上身的把戏在我身上不可能成功第二次……”
路圆圆极为诧异道：“你难道不知道？这个玉瑶院分明是……”她忽然惊呼了一声，双手剧烈颤抖，“你、你有没有听到……听到那个……”
温靖十分不屑：“别装了。”
路圆圆的身子抖如落叶：“你真的没有听到？……我在这儿住了这么久，其实以前每个晚上都能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还以为是别人住在旁边，可是今天符妹妹告诉我……玉瑶院旁边的院落根本就是空的……”
温靖冷哼一声：“太假了。”
路圆圆攥住被子的手指骨节已经泛白，声音力持镇定，但盖不住从骨子里透出的惊恐：“你、你是来骗我的对吧……你、你就是欺负我……我看不见……所以你才找来了一个女人在房间里……”
温靖背后慢慢冒出冷汗，嘴上仍然嗤笑出声：“你当我傻？”
路圆圆的声音近乎于凄厉：“你想骗我……没……没那么容易的……我……我就算是个瞎子，我……我也根……根本不怕！鬼神之论不过无稽之谈！我才不会被吓住……我……才不会……”
温靖不禁跟着点头道：“我……我也不会……被吓住……”
路圆圆忽然没了声音，缓缓垂下头。
她的脖子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弯折着，黑发覆面。
作者有话说第8章 第八章 丝绳不绝（一）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