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银瓶欲上（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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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领到厢房门前，余人告退。察觉到内里有人的气息，路圆圆才刚推开门，还未站定，就猛然被人一把扑倒，云开抱着她嚎啕大哭：“圆圆姐！”
路圆圆被她当做肉垫，摔了个结结实实。她本来就体质偏虚，这一摔差点没眼冒金星就这么去了，她努力撑起身子来，一阵再熟悉不过的气息传来，路圆圆蓦然眉间颦蹙，伸出手去：“你流血了？”
难怪她的称呼变了。
云开握住路圆圆的手不让她碰自己的后背，咬了咬下唇，强笑道：“圆圆姐，一点小伤，不碍事的。”路圆圆道：“这便是温家家法了？”云开道：“圆圆姐，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这是我应得的。我之前头脑不清，在温家大吵大闹又失仪态，既丢了路家的脸，还连累了……”
路圆圆把手从她那里挣脱开来，道：“敷药了吗？”
云开道：“……嗯，云凤帮我上了腿上的药。”路圆圆想起她们之前遇袭时在车内只顾瑟瑟发抖哀哭啜泣，便道：“她不擅用药，手法定然粗糙。”又道，“你伤得最重的应该是背部，你先起来，让我帮你敷药。”云开连忙道：“圆圆姐！我的伤不要紧，真的不要紧，一点也不严重，我现在可活蹦乱跳了！”
路圆圆知道云开的身子远非常人可比，但也难免有所担心，便道：“小伤也不行，先敷药。”
云开赶紧道：“圆圆姐，你知道云凤她们人现在在哪里吗？她们刚刚不是和我一路的，已经被那个佩云姑娘给带走了……还不知道往后能不能拨到您面前来，要是不能……”她其实还是孩子心性，这些天来已经和云凤私交颇好，如今的声音难免失落。
路圆圆道：“我只要有你就够了，多了反而碍事。”云开见自己的话颇有成效，便再接再厉道：“圆圆姐，你见着姑……温少爷了吗？”
这种转移话题的把戏路圆圆从五岁的时候就不用了，第一次接口只是给个面子，第二次就纯粹是最后通牒了。她微微一笑：“云开，别让我把话说第三遍。”
云开只好乖乖地坐好去让路圆圆敷药。衣衫解开后，少女背后的肌肤凹凸不平，明明还是绮年玉貌的好时光，却留下了纵横交错的伤疤，狰狞如鬼魅横行。这些伤痕无一不是生死一线的重伤，指尖下的触感依旧如此粗糙，仿佛稍一用力，那些疤就会再次崩裂开来，几乎可以想见当年到底遭遇过怎样的人间地狱。
这样清晰深刻的痕迹，令人惊叹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居然还能支撑这个生命活下来。并非时间不欲流逝，而是伤的太深太重，疤痕再也无法变淡无痕。相比这样深重可怕的旧伤，因为那十几道家法而生的淤青血丝，倒真如云开所言，如蒲鞭之罚一样“不要紧”。
无论如何，云开还是流血了，也就意味着，“她”回来了。路圆圆的神色略显凝重，低声问询道：“头还疼吗？”
云开抿了抿唇，轻声道：“之前神智刚回的时候……很疼很疼，不过这也好，挨家法的时候我一点感觉都没。”她还有心取笑，“说什么温氏枭雄之名远扬，我看也不过如此，和……那人比起来，简直不及万一。”
路圆圆也笑了：“不及万一？你是在说笑话吗？温氏是能和王氏比的？”
云开赧颜地笑了一下，路圆圆不再言语，指尖沾了药膏，小心翼翼地触上去。□□上的伤痕，还可以看见，还可以上药，还可以愈合，甚至还会有机会淡去，消失。心伤却再也不能。千疮百孔的一颗心，伴着残忍无解的殇，华发早生的爱情，早已粉身碎骨为齑粉，连自己也不忍捧起，更不忍再碰触。
她也是在今天才晓得，自己的心，居然仍在跳动。自己的血，居然仍是热的。
路圆圆手法熟练地替云开敷完药，待到她的手指离开，云开以为一切结束了，却迟迟等不到她说话。室内一片寂静，连呼吸之声都似难闻，云开心中没由来的一慌，连忙回头道：“圆圆姐？”
路圆圆像是在想些什么，神色难以捉摸，云开不敢妄自揣测，只得小心翼翼地瞅着她，又喊了一遍：“圆圆姐？”
“……是我对不住你。”
冥冥中有人残忍冷酷地夺去了一切，到底还有悲悯的余地。明明只剩下她了，明明只剩下这个孩子了。只有这个孩子，她是无论如何，也要倾尽心力护住的。若连云开也保不得，来日黄泉泥下销骨，她还有什么颜面去见故友？
云开被唬了一跳：“圆圆姐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我、我哪里担待得起……我……”路圆圆没说话，云开却是欲言又止，咬了咬嘴唇，才艰涩道，“圆圆姐，你觉得……他可是良人？”
他的笑语依稀，令她的心有一瞬间茫然的空落。
然后，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云开轻轻道：“那……若您真的不喜欢，还不如到西……”路圆圆打断她的话，倦然道：“梳洗一下，我们先休息罢。”这几日颠簸奔波，几番心神大动大荡，疲惫在所难免。云开奇道：“休息？那……不是应该……先等温少爷来吗？这……好歹也是第一日啊……”她的声音渐小，有些嗫嚅，“圆圆姐，温少爷是不是对您……”
路圆圆道：“他的确说让我等他。”
他说，等我。
仿佛将绽未绽之际的梨花，千树万树摩挲有致，那样轻柔缠绵的声音。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听见这短短两字时，没有在那一刹崩溃狂乱，到底费尽多少心力。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他说，让她等他。
然后他离开，然后他再也没有回来。回来了也不是他。
云开一脸喜色：“那温少爷岂不是很中意您吗？圆圆姐真是的，之前为什么要说非偶呢，明明就……”
路圆圆道：“他不会来的。”
他不会回来的。回来了也不是他。
他是温靖，才学风流并济的温氏之主，名动天下的山海王。而这一切，与她无关。
＊＊＊
长夜漫漫。
枯守一夜并不是什么好过的事情。纵然是早有预料，也免不了那种自背脊攀爬而上的寒意。那并不是冷，只是一种彻骨的寒，无关其他。因为太静，反而容易胡思乱想，天南地北。
她得到了一些东西，但也许失去了更多。路圆圆把自己往被子里埋得更深了一点，她掰着自己的指头，这是第多少个日子，她还有多少个日子，已经分离了多少个日子，数来数去手指都不够，于是翻来覆去，恨不得将自己的头发也加上去一并去数。幼稚可笑得果真像是个小孩子。
确实是够幼稚。白日里和温靖那近乎于无理取闹的斗嘴，连自己都觉得荒唐可笑，可是不敢回想，也不能去回想。他站在她面前，她看不见他，可他对她说话，他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一定要强逼自己，说出点什么，撒泼也好痴傻也好，才能压抑住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念头。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本当是这样凄淡无声的夤晚，却骤然响起一阵幽幽乐音，像是滴落人间的一抹月色，自九天而下，含水欲滴，凄凉得令人心悸。
那并不是月箫，而是铁笛。但却不似寻常笛音清雅如竹，反倒似什么怨鬼哀魂，化作午夜里的魑魅魍魉，衬着月色正好的时节，从坟墓里髑髅的眼睛爬出来，然后游弋着、横行着。那熟悉的笛声几乎是幻觉一样，如透明的潮水，整个漫过了她。
可那并不是幻觉。
路圆圆仿佛被什么魇住了，手指难以自禁地颤抖了起来，像是有一柄极钝的银刀子狠狠地戳进心窝，然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绞缠着血肉，直翻得鲜血淋漓，几乎无法呼吸。这也许是一场梦，隔着千山万水，那些人和事却奢侈得连梦中的影子也不曾出现过。她的手心渐渐渗出冰冷的液体，眼睛里却是干涸的，仿佛枯井，只紧紧闭着，几乎是呻吟地：“停下来……停下来……”
那笛音又渐渐低了下来，像是被割裂的绸缎，一缕一缕抽出的丝线，若有似无，游离欲断。虽然极轻，却依旧森森缠绕着在耳畔，断绝不得。路圆圆终于再也无法忍耐，她骤然起身，脱口而出：“谁？！”
她满身大汗，像是从噩梦里忽然醒了过来。
那声音已然湮灭无形。她再怎样费力去听，也寻不出一丝一毫笛音的痕迹。
只如一梦。
＊＊＊
路圆圆并不得宠，这似乎是必然的一件事。即便是所谓的“初承恩泽时”，温靖连她的房门也未进。效果亦是极好，路氏祖上十八代的脸面，应该就在那漫漫空虚长夜里，被温氏狠狠踩在脚下，再也不得翻身。
平心而论，她在温家并不算难过。吃穿用度虽然简朴，但也没有下作到恶意克扣，至于旁人的闲言流语，路圆圆也是置若罔闻，每天深居简出，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小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按理来说，一个瞎子，就算服侍的再好，行事也总有些不便之处。未料到温氏的准备居然极为周到，在细节设置之精巧甚而胜于路氏。仿佛已经年长久，习惯了这样一番特意为失明之人的精细筹备。
路圆圆只一瞬便想通了关节。旋即难免苦笑。
新帝的母族尊贵无匹，乃是号称月御望舒之一的儊月第一名门王氏，甫诞生便被立为东宫，却在“梅花案”后被贬为宁王，两年后复起，在先帝远征蓝岭时隐然再度以储君之尊临朝摄政，素以广施仁政，善德美名远扬四海。
只是他虽有仁善之名，礼贤下士，却是谈不上求贤若渴。近臣无一不知，宁王虽不比先帝雷霆酷烈，但城府极深，思虑极远，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无人可亲。他对温氏的心思无常叵测，但不意味着臣子可以一样态度暧昧。当年二王相争，生杀予夺，温氏暗地里投靠废王，而路氏为示效忠，亦是殚精竭虑。
当时儊月局势已然暗潮涌动，路杜若突然宴请温氏参加路氏长女路盈盈的及笄之礼，温洛携长子温靖和次子温凊欣然前往。赴宴之前，他身边人皆苦劝他再三思虑，但是他却笑道：“吾与路兄世交多年，情同兄弟，推心待人，安得人人而防之。”
岂料异事陡出，路盈盈于及笄当日暴毙，喜事骤变哀事，白发人送黑发人。温洛携子赴宴归来，便一病不起，双目失明，永无天日。温凊更是于当天便高烧不起，甚至没能撑过一个晚上。与此同时，温洛幼子温晴在书院里摔断了腿，终其半生，再未能站起。虽说起因只是少年们的小打小闹，但那个和他一起打闹的孩子却名为杨云。杨云是路家的家生子，亦是路茞身边最贴心的侍读。
温氏接连大祸不断，愁云惨淡。同年，路桭若被提拔为吏部尚书，路茞应选入宫，成为秦王侍读。
所谓兄弟情谊，礼义廉耻，在名利权位面前也不过白纸一张。
道不同则不相为谋，百年秦晋之好，至此恩断义绝。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温氏中人对她的眼睛不加以冷嘲热讽，反倒如此讳莫如深。连上一代家主都是个瞎子，再敢多言，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不过路圆圆不招惹别人，并不意味着别人不会主动凑过来招惹她。
比如眼下。
耳畔娇嫩如莺的女声，单凭声音便可想象其如花娇艳的容颜：“路姐姐这些天深居简出，一直不怎么露面，姊妹们几乎无几人亲见过你，今日我和湘姐姐她们约好了一起去游园踏青，不知路姐姐是否肯赏脸一同作伴？”少女盈盈一笑，话语极之柔婉，“论理我在温少这儿排行十三，其实是我当喊你一声‘妹妹’，只是我今年初才过了十九的生日，不好平白占这么大便宜，足得当你的姐姐。”
绮年玉貌的少女，养在深闺，未经风雨，虽是着意深沉，倒也掩不住咄咄逼人。
路圆圆微笑道：“这位小姐说笑了，我家中的确有两个未出阁的妹妹，一直生养在安源，足不出户，我倒不知道我从哪里出又多了姊妹来。”
“……”
还是云开这小孩子厚道，不忍心道：“十三夫人……”
这时候的厚道只会显得像是嘲笑。十九岁的少女恨恨跺了脚，居然就这么气冲冲地跑了。
路圆圆的这句话真心不过是实话实说，绝无一丝恶意，没想到这么简单就把脸皮薄的小姑娘气走了，只好哭笑不得道：“云开，你说我是不是该去把那孩子拉回来？”虽然她也只比这位所谓的“十三夫人”大了几岁，不过已经很自动地以“孩子”相称了。
人事无常，何止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倒回十年前，她是打死也不信自己有一天居然会沦落到困顿内宅，要做这等妻妾争宠的劳什子事。
云开近些年来一直跟着路圆圆，早年历经坎坷，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娃，偏偏不见血脑子就不清楚，对这些事那更是真一窍不通。此刻也不知所措，只好道：“那……我把她拖回来？”还特地强调了一个“拖”字。
路圆圆顿了一下：“……那就算了罢。”云开是个实心眼的孩子，说好听就是坚定执着踏实肯干，说难听就是个一根筋二杆子性格，不大通寻常的人情世故。放在过去没什么，可她现在不过温氏刀俎鱼肉，自身都难保，云开更是难说，只好能不出头，就坚决不做那个出头鸟。
说来温氏下仆的嘴居然也挺松，她在此居住了不过十数日，来来回回的八卦倒是听了个遍，更不要提云开不厌其烦地给她回报“敌人”情报。温靖性情风流倒也不下流，没干过什么欺男霸女的混账事，从来都是郎情妾意，两厢情愿，好聚好散，好合好离。因此虽然宠了一个又一个，遣了一个又一个，居然在这方面的名声还挺好，加上他又有点小才，有点小传闻，不少人提起都是个风流潇洒的才子名头，竟然还有不少琼闺秀玉心生仰慕久矣。
他名目上的脔宠确实收到了第十七个，不过现在实际上住在府里有具体威胁性的也就两三个。而这个小十三，就是其中之一。
出身卑微，却能在温靖的一堆花丛中脱颖而出，占据这个其实连名分都算不上的位子，这个小姑娘可见还是有些心机手段的。传闻里她娇艳美貌，伶俐可人，是一朵温柔婉转的解语花，深得温靖宠爱。据说在她的那个“洞房花烛夜”里，温靖没有踏进她的房门，就是因为被这位小十三一直娇缠留在房里，由此可见其盛宠。
这当然只是胡扯。
路圆圆非常清楚，温靖那一晚不进她的房门，绝对不可能是这个小姑娘能够左右得了的。如果这个小十三能够让温靖进她的房门，那才是真正的大威胁。也难怪这个小姑娘是第一个耐不住性子找上门来的。在旁人看来，这等奇耻大辱，她不找上门去就已经很奇怪了。
路圆圆真没什么应付这些事的经验，多年来从牙齿到利爪都被磨得干干净净，再未沾过血，所以被人跑过来直接打脸来也是有点发懵，话未经大脑就说出去了。现下把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她便立时想明白，这个小姑娘的反应着实不慢。
这个小姑娘能够在温府里屹立不倒，除了温靖的宠爱之外，还有另一个强大的依凭。
作者有话说第7章 第七章 银瓶欲上（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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