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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萧瑟兰成(一) ...


  •   “怎么哭了?”

      云开慌忙别过脸,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挤出一个笑容:“怎、怎么会,三小姐你平安回来,那就太好了。”

      她的脸颊处微微高肿,尚含着未干的泪痕。路圆圆嘴角微沉了一瞬:“有人来过了?”

      云开道:“才没有。您又不在这里,怎么会平白无故有人来?”

      路圆圆问道:“谁来了?”

      云开闭上嘴,一脸为难。符璐被她们一主一仆晾在旁边当背景也久了,忍不住就插了一句话:“还能有谁?老夫人身边的人呗。”路圆圆总算还想起身边有个人,微一点头:“谢谢你。”

      符璐道:“谢什么,我可不是白白施恩给你。”她被路圆圆激了好几回,也没什么兴致再扮演好姊妹一家亲的戏码。路圆圆轻笑:“我自然是晓得知恩图报的。”

      “你可千万别,我才不会信路家人的话。”

      “你真的很有趣,被温靖糟蹋了,倒是可惜。”

      符璐微怔了一怔,半晌才不过低低一哂:“你又知道什么?”

      她的语气极怪,这世间命数,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路圆圆无意探寻符璐过往如何,只道:“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声线里有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寒意,“你方才说的又是什么意思?”

      符璐道:“上次我和湘姐姐来过之后,温少也来了一次。自那之后,温少便亲嘱了一句——你这玉瑶院,不许闲杂人等擅闯。瞧你这小丫鬟眼睛哭肿了的样子,哪是闲杂人等做得出来的?唯一敢在清越山庄里冒温少之怒的,也就只有老夫人了。”顿了顿,又道,“你无法视物,所以应该不清楚……方才射了两枚鸣镝,头一枚是白色,第二枚是橘色。白色鸣镝是老夫人那里的,会发射的唯一缘由,就是她那儿出了事。橘色鸣镝则掌握在两处,一是山庄总管虞城连,另一是杭华迁,发射了就表示一切安然无恙,余人无需忧虑。”

      路圆圆听得十分有趣:“这些倒是训练有素。”又道,“杭华迁就是杭华远那个大哥?”符璐道:“杭华迁向来是老夫人亲随,论武功并不在其弟之下。老夫人长年深居不出,他虽然不过是个护院,但地位一点也不比杭华远低。”

      路圆圆想了想,问道:“他最近是被温靖派出去做什么事吗?”

      符璐微惑:“做什么事?”

      路圆圆道:“大抵是找什么东西一类的——为了给老夫人用的。”丧子丧夫,青年寡居,这样的打击对寻常女人来说几乎都是致命的。这个年纪,还这么要紧的物事,想来也只有药材了,“她是有什么隐疾么?”

      符璐面上微浮现出一丝恐惧之色:“你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路圆圆好声好气道:“是是是,我不问你,你什么都不知道。”她越是这样说,符璐反倒越是恐慌:“你不要这么说,你也不要再问了!妄议老夫人可是大过!你有没有脑子的!”

      符璐越说越是紧张,曾经恐怖的记忆依稀在目,手指的骨节都攥得发白,抛下一句:“我、我先回去了!你要是还想活命,就别再问了!”

      路圆圆一直到听不见她离开的脚步声,才转过身去,吩咐云开:“我们回去吧。”

      云开扶着路圆圆回了房间,先是给她好好洗了一次澡,把一身草木泥土洗干净,然后又替她上了药,换了干净衣裳。一切收拾停当,整个人都觉得神清气爽,路圆圆坐在床头,肩上披了让云开一边用篦子梳理,一边用洁净的帕子拭干她的头发。

      路圆圆素来并不喜焚香,是故温靖虽然在室内之物并未如何亏待她,也从未燃香安神。云开知道她的性子,便只在房间内置了一枚青白瓷瓶,里头插了一些鲜花,倒也给这小小天地添了几分鲜活颜色。她今日方才换了一束新花,那味道芳香宜远,路圆圆忽然心中一动:“这是什么花?”

      她素来慵懒,极少过问此事。云开先是一怔,便道:“是酴釄,三小姐不喜欢么?”

      酴釄花开花事了……春暖花开时姹紫嫣红,繁花锦簇便是如泼似溅的一幅画卷,那画是世间好物,却逃不过阴阳惨舒。待到酴釄绽,这春夏已经过了大半。路圆圆轻道:“拿来。”云开急忙捧了花瓶递给路圆圆,她心下不解,只看着路圆圆随手取了一枝花,竟是一瓣一瓣地撕开来,缘霜和雪揉为裁的花朵被逐渐分尸拆骨,近乎于温柔地慢慢碾磨,揉成碎片。

      云开心下骇然无比,却不敢多问。三小姐面上越是平静,骨子里就越是不平静。她面若死水,沉沉不惊,却居然做出这等摧花之事,想来定然是情绪激荡到了极致。

      那些花瓣被她攥得久了,大都萎靡,原本无暇雪色也凝腻如半面苍苔。路圆圆轻轻放了手,碎花如纷扬的白色蝴蝶零落坠下,冷冷横陈的酴醾花骨透出妖异惨淡的凄艳,香自飘零无主。云开连大气也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唤道:“三小姐。”

      路圆圆慢慢收回了手,淡笑道:“无妨。”

      此番上山,心神多有大动大荡。她本就不是温驯含蓄的性子,有些时候倔强起来,为了点无聊之物,连性命都不要。好在她到底是吃一堑长一智,还知道些分寸,也掂量得住轻重,不过调戏了下小姑娘,过了把嘴皮上的瘾罢了。

      这种瘾,说来也不是不可悲的。

      云开正把了她最后一缕发丝,细细梳理,乌发蜿蜒如一弯墨色流泉,衬着那丝缕银丝越发刺目。路圆圆叹了一口气,重新整理思绪:“上午到底有谁来过了?”

      云开的手一顿,还在负隅顽抗:“三小姐,根本就没有……”

      “云开。”

      她的话音柔和依旧,云开却立刻丢盔弃甲:“是……是佩云姑娘。”

      路圆圆道:“很好,这账可以再加一笔。”

      云开有些不解其意:“三小姐?”

      路圆圆对她微笑:“她怎么欺负你了?”

      那笑靥明媚清丽,尤似满月盈盈,云开生生打了个冷战,手里的篦子一个力道不好,硬生生绞下了一缕发丝,不由惊呼道:“三小姐,我……”路圆圆道:“我没事,还有,别岔开话题。”云开嗫嚅道:“您、您不必为了我……”

      路圆圆道:“而今这世上,我也只能为你做点事了。”

      云开抿唇不语,良久方道:“那个,温少爷……他……”

      “温靖比较难搞,不是我服软认趴,或是装下可怜就可以糊弄过去的。”路圆圆回想了一下之前情境,她居然能装出那么一幅柔弱相,自己也难免发笑,若是被过往熟悉她的人见到,大概会惊得眼珠子都掉出来,“哀兵政策既然不管用,软的怕是不行,对付他,只能正面来了。”

      仿佛一声幽幽叹息:“真是可惜,我本不打算与他为敌的……”

      云开悚然一惊:“为敌?”路圆圆轻哼了一声:“我得活下去,得让你活下去,让你好好活着。可他却偏偏不让,不为敌还能怎样?”

      若是只有她自己,烂命一条,确实无关紧要。但是……还有云开。

      这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她早已负云开良多,这少女如花一般的年华,怎么能断送在这里?

      想起了些旧事,难免有些出神。云开唤了路圆圆两声,她才如梦方醒:“怎么了?”云开有些忧虑地看着她,思量了许久,慢慢道:“三小姐,老夫人……好像……对您有……有不好的盘算。”

      路圆圆道:“这种事不必特意拿出来说罢,整个温氏里有谁对我有好盘算?”

      云开抿了抿唇,路圆圆却是陷入了沉思。不论她怎么想,都觉得温老夫人的事透着一股子诡异。

      她目前所能得到的信息实在有限——温老夫人的态度十分激进,温靖则是态度暧昧,几乎是保护她一般,禁止杂人随便进入玉瑶院。

      之前在山上时,温靖又曾说过,让她下山之后去拜见他母亲。而在他把她带走的期间,老夫人曾派人到玉瑶院来。这两件事,也许是有点关联的。例如,温靖早便预料到那一天老夫人的举动,可又并不希望温老夫人的人直接见她,亦或是他想要亲自折辱她,无需他人动手。

      这场折辱并未完成,不是因为温靖突发善心,只是由于鸣镝之音骤响,温靖担忧母亲安康,所以才会匆忙下山——这就牵扯到另一个疑团,听他和杭华远之间寥寥数语的对话,他似乎曾派遣杭华迁去寻找某件东西,并且用在了自己母亲的身上。结合老夫人的情况,很可能是一种较为难得的药材。那枚白色鸣镝,象征其情况危急,最终得以化解,也是就是此子之功。

      诡异的是,依下人所言,温靖常有羔羊跪乳之情,可他谈及自己母亲,语气却既不是恭谨也不是担忧,而是近乎于含着一丝厌弃的无奈,仿佛疲倦,甚至隐隐有一种古怪的怨恨。

      总结下来,路圆圆暗自摇头,信息还是太少,倘若不与温老夫人亲自见上一次,很多疑团还是无法解开。她现在坐在这里思来想去,无非庸人自扰罢了。

      ***

      安颐园位于清越山庄之北,过去曾是废王游园。此地景色优美,十分清静,温老夫人便常年于此休养。自寡居后,她从来深居简出,不问家族之事,性格却一日比一日暴戾,误闯进去的仆役丫鬟,几乎没有一个是完整抬出来的。久而久之,这里也成为了所有人讳莫如深的禁地。

      杭华迁站在安颐园门口,他是杭华远的兄长,性子豪爽,颇为不拘小节,基本上都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若是有旁人见到他现在这副一脸凝重的神情,可能会误以为朝廷正式下了“杀无赦”的剿匪令。

      远远看到两个人影,他的心终于放了一半,迎上前去:“温少。”

      温靖微笑着在他肩膀上一拍:“华迁。”又看了看他,“你变黑了。”

      这一句话,胜过千万句“辛苦了”。杭华迁大笑道:“温少倒还是没变。”又道,“华远你这小子,好像还变白了,细皮嫩肉的,简直比那个混小子还像混小子。”

      杭华远有些局促,唤道:“大哥。”

      杭华迁慢慢敛了笑意,温靖眸光一闪:“怎样?”杭华迁挠了挠头,说道:“佩云已经进去一段时间了,我想她也应该出……”说谁谁便到,有女子踉跄的脚步传来。待到那身影落入眼帘,温靖和杭华迁还没什么,杭华远已经止不住微微一惊,失声道:“佩云!”

      佩云蓬头垢面,长发散乱,脸孔上被抓出了数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涔涔地渗着。她惨白着一张脸,泪水在眼里不住打转:“温少,我……”

      温靖几不可见地微一颔首,佩云顿时如释重负。温靖淡淡吩咐:“华远,你先照拂她一下。”杭华远知道他不便入内,便去扶了佩云,看杭华迁跟着温靖步入安颐园。

      草木葱茏,树枝扶疏,分明是如斯清雅静地,却仿佛一张血盆大口,择人而嗜。

      一路疾步如风,杭华迁见温靖神色极淡,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些年来,温靖的性子越发无常不定,对老夫人的态度亦是难测,有些话极难开口。他自己是个大咧咧的性格,有什么就想什么,嫉恶如仇。从小和温靖一起长大,说句心底话,如果他是温靖,早就把老夫人……想来又摇了摇头,无论如何,毕竟是他的亲母,生恩重如山。

      在老夫人的房门前站定,半开的门,隐约能嗅出一线极淡的血腥气。温靖道:“你先候在这儿。”

      杭华迁惊道:“温少!若是她忽然……”

      温靖唇际斜了一道笑弧,眼底殊无暖意——

      “她一个疯子,还能吃了我不成?”

      杭华迁悚然一惊。温靖已然推门而入,随手关上了门。

      温靖放轻了脚步,慢慢朝房间深处走去。

      床榻凌乱,被子里头的棉絮几乎被撕得像是粉碎。墙角处窝着一个缩得极小的人,她的脸埋在膝上,整个人都几乎被阴影全部覆盖。一头长发,毫不合礼节地散落开去,那发竟是无一丝杂色的雪白,仿佛水银似的流淌而下,泄了满地。

      听得有人靠近的脚步声,那女子抬起头来。

      一张清雅如梅的面孔,微有些风霜的痕迹,神态却是纯真如豆蔻少女。她的眼神朦胧如烟,呼唤道:“季郎……”

      温靖走了过去,在她面前三尺处站定。

      那女子也慢慢站起身来。

      发如落雪,衣若白梅。

      她的衣裳上有些零散血迹,十指也沾染着粘腻鲜红,只是她身上无一处伤口,显然那些血都是别人的。她微微歪了头,看着眼前的男人,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只呼唤着一个名字:“季郎……”

      温靖看了她良久,那女子也并不在意,只是慢慢走近他。

      “季郎……”

      他忽然微笑,极近温柔地应声:“嗯。”

      她神色惘然:“季郎?”

      她站在他的面前,他温柔地替她将凌乱的发线梳拢整齐:“是我,我在这里。”

      她的眼神慢慢起了变化:“不,你不是。”

      温靖笑得哀凉:“我就在这里,可你却看不到么?”

      她抗拒地摇头:“你不是!你不是!”她的眸光激烈地动荡着,仿佛在和什么痛苦地挣扎着,“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带我走……你答应过……”她恶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像是感觉不到痛楚一样,血滴滴答答地坠下来。

      温靖伸出手去,想替她拭去血迹,她像是冲冠发怒,猛然扑上去,掐住了他的脖子。用力地勒住,像是对待此生最痛恨的仇敌,往死里掐。温靖被她掐得已然脸孔发紫,却分毫没有挣扎。她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没有一丝一毫的顾忌,真真正正地想置他于死地。

      温靖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喉间剧痛无比,只竭力自齿间发出含混不清的絮语:

      “娘……”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十六章 萧瑟兰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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