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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萧瑟兰成(二) ...


  •   温母恍然未闻,恶狠狠地掐着,嘴里翻来覆去只有这句话:“你明明答应过我……你明明答应过……”

      温靖的眼前已经一阵阵发黑,流失的不仅是体力和生命,还有所有抵抗的意志。忽然喉间一松,空气贪婪地涌进了肺里,疯狂流窜着,引发不可控制的巨咳。

      杭华迁扶着他,语气焦虑:“温少,您没事吧?”

      他勉强半睁开眼,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嗽。明明是劫后余生,却毫无狂喜,胸腔那里空缺的地方,到底是怎么也寻不回来。

      杭华迁低声道:“……我,我方才对老夫人无礼,还请温少恕罪。”杭华迁方才擅闯进来,没料到又是这么一副画面,惊怒之下出手失了分寸,一掌便将温母打晕了过去。此刻她软软跌坐在地上,双目紧紧合着,恍然无知无觉,只像一个安然酣睡的小孩子。

      温靖定定凝视着她,眼里没有一丝波动。

      他的身子发凉,仿佛不在人间,杭华迁几乎要以为自己扶着的只是一尊冰冷雕塑,心下愈发惶恐。温靖慢慢闭上眼:“没事,你做的很好。是我自己……是我……”

      杭华迁不敢搭话,温靖反倒笑了,一如往日风流不羁,仿佛一切无忧:“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她多说了几个字。”杭华迁深深皱起眉来,看温靖的样子,知晓他不会改变自己的主意,只好道:“温少,这里就交给我罢。”

      温靖微微点了点头,每一次呼吸都似刀割似的疼。他慢慢走过去,把瘫软在地上的女子抱起来,放在床上,低低道:“别让她着凉了。”杭华迁应了一声。

      温靖离开房间前,最后看了一眼晕厥过去的母亲,没有说话。

      出了安颐园,杭华远等在那里,看到温靖脖颈间一道深深红痕,眼角一跳。

      杭华迁走进来,两兄弟之间的眼神一交汇,已是心照不宣。在心底里无声地叹了口气,杭华远道:“温少,笑一楼那里有消息了。”

      温靖漫然挑了眉:“查到了?”

      杭华远道:“关于路小姐一路上遭到的袭击,一共有四拨不同主使。”温靖冷笑出声:“路茞这人缘。”杭华远道:“路家那个内鬼,是楚氏的人。”

      温靖倒没什么惊讶的意思,低笑了一声:“楚蕴那个老狐狸,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不过楚怀素流徙千里,楚怀玉为云承乾殉情,他膝下只剩阿湘这么一个女儿……难怪他这样沉不住气,阿湘大概待不久了。”他仿佛漫不经心,“还有吗?”

      杭华迁犹豫了一下,似在考虑自己的措辞,终道:“那毒确实是盈梦。”

      温靖的瞳孔微微一缩,沉声道:“你确定?”

      杭华远为他亲随多年,自然知道他这一句问话并非真的询问,而是心下早有定论,不过借此一问,梳理头绪。只一点头:“在下愿以性命担保。”

      温靖慢慢眯起眼睛。

      盈梦之毒极为罕见,乃是策梦之主宫褫亲制,非入得其眼者妄想不得,万两黄金也不见得能在市面上看到一滴。此毒无色无痕,伴有如梦幽香,极易被其他气味淹没过去。盈梦发作极快,不到半个时辰,中毒者便会浑身动弹不得,几乎是废人一个,自此便是终生缠绵病榻,时常剧痛无比,最终死相奇惨。

      这毒不是要人死,而是要人生不如死!

      温靖没有开口,杭华迁似是欲言又止,温靖道;“想说什么就说罢。”

      杭华迁道:“也许那毒确实是盈梦,但是从她换下来的纱布测出来的,会不会是那个女人故意造假?”

      杭华远否定道:“第一次给她换药的丫鬟,是我亲自派去的,那些收罗回来的东西都是直接从她那里换下来的,中途并无空隙,绝无可能作伪。”他顿了顿,又道,“而且,盘问过那些路家带过来的侍女,其中一个很确定地说,路小姐当时说过‘盈梦’二字。”

      杭华迁大惊失色道:“她怎么识得这毒?”

      杭华远苦笑:“我头一次听到的时候,比你还要惊讶。按理来说,连路茞都不晓得的东西,她一个妇道人家,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接触。”

      温靖笑道;“她比路茞可要强多了。”

      杭华远不解其意,温靖眼底幽暗:“也就是说,她确实是中了无药可解的盈梦,而且至今还活蹦乱跳,没错吧?”

      杭华远犹豫了一下,道:“确实如此。”温靖笑道:“我敢打赌,路茞就做不到这一点,她难道不是比他强多了?”杭华迁已经忍不住道:“这女人难道会什么妖法不成?!盈梦明明中之无解,连……”杭华远喝止道:“大哥!”

      温靖摆了摆手:“无妨。”

      杭华远踌躇道:“温少,那现在……”

      杭华迁是个急性子的,立刻打断道:“当然没必要对那种女人客气!温少你之前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会这么好吃好喝地供了她这么多天?”他一急上来,主仆之分什么的都忘得一干二净,转而又对自己的弟弟恨铁不成钢,“你他妈这个孬脑子!不是你把她从路氏那里迎过来的吗?你说你他妈好好的干嘛做这种添堵的事情啊,直截了当就在那里把她从马上扔下去,再把尸体丢回路家人脸上不好吗?!”

      杭华远的脸抽了一下,决定无视掉自己的兄长。只道:“温少,路小姐那里服侍的人,需要换一下吗?”温靖答非所问:“笑一楼那里,没有别的情报了?”杭华远微惑:“什么?”温靖道:“再加酬金,请他们去查一下这个路圆圆的背景。”

      杭华远道:“这……路小姐绝不可能是假的。这一点我早便确认过了,在路氏的眼线也说得清楚明白,她的确是路茞唯一的同胞妹妹。”

      温靖道:“那路茞平日待她如何?”

      杭华远道:“表面上,路茞并未对她另眼相待,不过似乎对其颇为放任。路氏族人对她多有非议不满,下人里也有不少蜚短流长,都是被路茞压下来的。”

      温靖想了一想:“那些非议,主要都是些什么?”

      杭华远道:“据说她在五岁时便离开了路氏,三年前才回来的。这中间经历,除了路茞之外,无人知晓。待她回到路氏之时,已然双目失明,身边跟着一个小丫头,就是现在她的随身侍女,名叫云开的。”

      温靖道:“她既然目盲体弱,那丫头三年前也不过十岁出头,两个人是怎么回到路氏的,这一点弄明白了吗?”杭华远迟疑道:“这……”温靖道:“这也就罢了。这中间也有十数年光景,她到底是做什么去了?”杭华远更加迟疑:“这……”温靖道:“路氏里就没人知道了?能得到的就这么点消息?”

      杭华远是个面皮薄的,温靖这话虽然并无责怪之意,但很明显是他这个做下属的无能之过。他当场就涨红了脸,只道:“路氏中人,确实对路小姐的过往一无所知。真正知晓的,应当只有路茞一人。”顿了一顿,又道,“路小姐回到路氏的时候,并不止她和那个丫鬟,是被一辆马车送回来的。但车马主人到底是谁,路氏里似乎众说纷纭,却没个确切答案。仆役嘴皮上说得天花乱坠,甚至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他亲眼看到那马车上纹绣着半月图案,这些话并不可信,此人在第二天就因为偷了东西,品行不良而被打了二十大棍,逐出了路氏。”

      温靖的嘴角慢慢沉下去。

      半月——

      这样的家徽,是儊月世家最无上尊贵的象征。如月御一般,伴随着这个强盛帝国一并流传的荣耀,只属于儊月的望舒二氏。

      王氏和书氏。

      “可不可信,倒是另当别论。”温靖似是漫然,“还能找得出当时在场的人吗?”

      杭华远道:“路茞是一定在的。”他有些踯躅,“据说当时……梁氏公子也在场。”

      “梁一鸣?”

      “正是。”

      温靖微颦起眉:“他居然也能掺和进来?”

      梁氏素来明哲保身,行事谨小慎微,不偏不倚。哪怕是到了现在,梁氏依然与路氏交好,可与温氏也从未断绝过关系。梁一鸣甚至还来参加过他的及冠大礼,两人在人前称兄道弟,他还喊梁一鸣一声世兄。

      “这恐怕不过是个巧合。因为路小姐回到路家的时候,一点征兆也没有。梁公子当时正在路家做客,所以……”

      “最好……不过是个巧合。”

      温靖笑意冰凉。

      ***

      飒飒的风拂过窗棂,窗纱微颤不止,倘若有阳光映在其上,应当是如一条流动的碎金的河水,波光粼粼。路圆圆靠在窗侧,夏日将过,百般红紫斗芳菲,万花艳尽——这一切于她全无意义。她坐在窗边,不为欣赏那姹紫嫣红,不过是离得近一点,听风吹过耳畔的声音。

      这也是她现在,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夏风舒爽,带来清凉的气息。澄海气候极佳,连夏日也比其他地方少了几分燥热烦闷,难怪先帝当年将爱子封到了这么个宝地。这样安然的午后,无人惊扰,催人欲睡。路圆圆斜靠在那里,隐隐约约,几乎已经坠入梦乡。

      有脚步声轻轻传来,仿佛趁着天地不备,悄然入梦的一个魂灵。她不敢动,连手指也不敢颤抖,生怕这个梦会倏然醒来,一切化作泡影。那个声音低道:“睡了?”如春雨低柔,润物无声。她静静听着,颊上微泛起一丝笑,梨涡浅浅,极低地应了一声:“阿靖。”那声音又道:“醒了?”

      她并不作声,神智却慢慢回来。然后那一字一字,就像是扎进心底里的毒刺,每一个音节都激发出剧烈的痛恨。这不是梦,这终究不是梦,她再也不会梦到他。路圆圆陡然睁开眼,反倒将凑近了看她的温靖唬了一跳。

      她的一双眼分外幽暗,本应明澈的琥珀瞳仁也黯然如死水一滩,只一个刹那,目光暴戾到了凶悍的地步,随即黯淡无奇。

      那一霎的阴鸷,宛若大杀四方的阿修罗,浴血而出——

      实在是太有趣了。

      温靖温柔一笑:“你醒了?”

      路圆圆有些疲惫地点了点头:“又怎么了?”他的手指抚过她的脸孔,又触及眉心,一点点地打转。路圆圆的眼睫微微一颤,像是淋着了雨水的蝴蝶翅膀,有些萎靡地搭下去,落下浅浅的一重阴霾,好似还是半在梦中。

      温靖收回了手:“我也懒得和你废话。我问你答,老实交代。”

      路圆圆失笑:“你以为这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

      温靖道:“你以为这天下有现在这么便宜的事?”

      他的话音虽然平淡,可路圆圆是何等心思,里头的威胁之意自然揣摩得出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想来便是如此。忽然就又笑了,像是讽刺又像是自嘲:“我就非占你这个便宜,那又怎样?”

      温靖平静道:“你自然不会怎样,不过那个小姑娘,我可就不敢保证了。”

      路圆圆的眼瞳缩了缩,该来的总是会来。便挑了挑眉,面上的气势仍是不改:“你若能保云开一世平安无忧,让我做什么都行。”

      温靖嘴角浮起了一丝讥讽:“做什么都行?我若是让你去踏平路氏,你也愿意?”

      路圆圆答:“这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行不行的问题。”

      “那你还是行不行?”

      “行。”

      温靖慢慢敛起眼眸。

      她是认真的。

      她是以一种,极为认真地思虑之后,端然定论的姿态,说出这个字。

      一字抵万金,明明轻柔如烟,却似沉重如山。

      “你确定?”心底明明知道她是确定的,他却难得有几分不敢确定,“若是我要你屠戮路氏满门,你也做得到?”

      路圆圆轻笑道:“你猜。”

      这便几乎是肯定了——好凉薄的心性。温靖素来心狠手辣,但是他极为护短,把亲朋看得极重,听得这话,一时竟觉得背后发寒。她居然能微笑着说出这番话,还如此云淡风轻,倘若不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几乎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这种人。

      路圆圆又道:“不过这种事情倒也不可能发生。”温靖一愣,微有被愚弄的不悦:“你说什么?”路圆圆道:“我若能做到这一步,根本就用不着你来护着云开。我自己把她护在羽翼之下,哪里轮的着你?”

      温靖的眉挑了挑,又挑了挑,他的额角跳了跳,又跳了跳。他想,他终于发现路圆圆有一点好了,她目盲如斯,根本用不着在她面前顾忌什么形象,自己想摆什么脸就摆什么脸,也浑然不怕丢了面子。

      ——当然,他坚决不会承认,自己在多日前的一个夜晚,已经面子里子都丢得干干净净了。

      想了想,抛出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她和你是什么关系?”

      路圆圆又是一笑:“你猜。”

      “她在你身边也不算短了罢,你回路家的时候就带了回来。不过有件事我倒觉得奇怪,她明明是你从外面带进来的,为什么还一心一意地以为自己是路氏的家生子?”

      路圆圆的心一紧,温靖倒是好整以暇地找回自己的场子:“问她的时候,看那样子,也不像是说谎,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你看来是愿意拼尽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要护住她,她的身份,应该不是区区一个小丫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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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萧瑟兰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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