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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考终命(五) ...


  •   路圆圆沉默良久。

      说来可笑,她多年来隔绝尘俗音讯,对路氏一无所知。待到得知大变,路杜若已娶了新妇,生了一女二子,路盈盈更是早已入土多年。面对那生满了茵茵芳草的坟茔,便是再怎样撕心裂肺,天上人间,也终不得相见。

      原来那幼年时的回首一望,竟成永别。

      当有人在耳边轻笑:“师妹,强忍着作甚,哭出来罢。”她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只攥紧了胸前的坠子。手指间仿佛还残存着那雕镂纹样的触感,不得不问,不得不为。路圆圆掠了掠自己有些凌乱的鬓发:“你说不记得,那就当你不记得了罢。”

      温靖忽然伸出手拽住了她的手,路圆圆挣了一挣,并未挣脱。

      “路三小姐。”

      他忽然这样唤她。她的手被握在他的手里,毫不容情的力道,几乎要把她的骨头碾碎。

      “能洗刷鲜血的,也只有鲜血。”温靖的声音有一种近似于疯狂的冷酷,可声音却温柔缠绵到了令人战栗的地步,“我老实对你说好了,我不在乎,什么也不在乎。”

      “我不在乎什么怨愤难销,什么欺侮弱女,我知道自己这样做有多不智,有多荒唐。我甚至明白你不过个无辜的牺牲品,被路茞随手抛出来消灾替祸。若我还有几分君子自尊,还有几分大丈夫的担当,我就不该折辱你分毫。”他静静凝视着她,明知那双眼睛永远看不到他,却仍忍不住凝视着她,仿佛心底里最深痛的情真意切,那分温柔几乎像是刻在骨血里似的,连同那残酷一道——

      “可我不在乎。”

      他说得如此坦然,斩钉截铁。

      “今生今世,唯有这件事……我不会容让半分。”

      路圆圆恍若未听见一般,只道:“你欲报雠雪恨,也未必是这个法子。如果你不杀不伤……”温靖打断了她的话:“那你指望我把你当菩萨供起来不成?若不在你身上找一点乐子,那留你一条命还有什么用?”

      路圆圆道:“我很有用。”温靖道:“你以为我身边真缺暖床的人?”

      “我说过,此身不才,平生只通晓二事尔。”

      温靖发现,路圆圆总有一种奇妙的能力。在最正经的时候,用最正经的表情,说出最不正经的话。他不禁嗤笑出声:“讲鬼故事?”

      路圆圆静静吐出二字,极轻微的,却似暗夜之中一星锋芒飞溅而出:

      “谋略。”

      她的神情如此安静,宛然如烟视媚行,长于春闺不知愁。

      温靖失笑:“你……”也就在此刻,一声极尖锐的啸音遥遥传来,温靖凛然一惊,本能地朝窗外看去。那锐响发自清越山庄,直冲云霄,愈高愈响,冲到至高处,轰然一声炸开,在碧碧晴空上划出一道裂痕。

      那鸣声的蕴意呼之欲出,温靖骤然变了颜色。

      路圆圆只知外面骤然响起一声鸣镝似的尖利锐响,心下亦明出事,却不知其所以然。她的手骨骤然一痛,竟是温靖一时之间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劲,握得极紧,几乎要将她攥碎了一般。骨头发出咯吱的呻吟声,几如崩溃,路圆圆却并不挣扎,只咬紧了唇:“你……”

      她的声音柔软清冽,像是谡谡林风。温靖如梦方醒,赶紧松了手,近乎本能地去查看她的伤势。却又生生地顿住,只拉过她的手,冷声道:“走。”

      路圆圆任他拽住,一路跌跌撞撞地下了山。温靖毫无怜惜之意,自然苦了她这个瞎子,几次都趔趄地快要跌倒,在那凹凸不平的山路上,几乎是被拖着走。路圆圆难得还有闲心胡思乱想,她这幅样子下山,难免遍体鳞伤,到时一定会吓着云开那个傻孩子。

      温靖的手死死拽着她,一言不发,路圆圆倒也很识相地安静了一路。这样的好时节,花繁叶茂,草木清香。忽然又有一声鸣响划破天际,温靖顿时止步,定睛看向那射上天空的鸣镝,升到极高处骤然爆散,星星点点的颜色坠下来。竟是枚橘色烟花。

      温靖不知不觉间已放开了路圆圆。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不知自己是该安心还是悲凉。

      路圆圆轻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他本并不欲回她,也没有理由回她。只是看了她一眼,茕茕孑立,衣若秋蝶,荏弱得仿佛只要山风再大一些,整个人就会消散无痕。

      “鬼来了。”

      温靖轻声道。

      路圆圆面微露不解,她心下一时间无数念头回转,却并未详问。温靖又道:“不过鬼现在已经走了,可以回去了。”

      路圆圆低低重复了一遍:“鬼现在已经走了?”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温靖有多么怕鬼,曾经怕得连那个字都不敢说。可是现在,却是由他亲口承认,自己是如此软弱。

      温靖的笑里有些苦涩。他转过视线并不去看她,目光投向了那座方才下来的山峰。和旁的迤逦山路眉黛青山不同,那山上尽是一片如云雪白。和家人一起手植的幼梅,多年后,已然花繁叶茂,十里飘香。那些四时不凋的梅花,瑶台琼姿云雾为屏,无论何时造访,都似有春初的味道,像是春暖花开时的柔软阳光,像是母亲衣裳上萦绕的淡淡芬芳,春愁寂寞天应老,夜色朦胧月亦香。这世间再多愁苦纷扰,再多血泪挣扎,也剪不去它分毫光辉。

      这漫山倾城中,偏偏山腰处是一块光秃的土地,一把火烧得精光,只留下几乎刺目的泥土颜色,像是白玉微瑕,不掩玉质,却扎眼得无法忽略。既归黄壤,望断白云。

      那是此生最惨烈的痛失——连天下在握也不能填补的缺憾。

      ***

      回了清越山庄,杭华远早已恭候多时。

      “温少,十七夫人。”

      温靖的眼瞳微一眯细,道:“华迁回来了?”杭华远点了点头,恭谨道:“大哥幸不辱使命。”温靖唇际微泛起一丝笑,淡得几如无痕:“已经用上了?”

      杭华远道:“这……情况危急,所以不得已……”温靖笑道:“我可不是在责骂你。”又道,“当机立断,做得好。”杭华远面色有些凝重,唤了一声:“温少。”目光难免往路圆圆身上飘了飘。

      她一身草叶泥土,又是衣衫不整,实在太容易引发无数暧昧猜想。

      温靖轻轻哼了一声,松开了她的手,问道:“他人呢?”

      杭华远道:“现在应当还在老夫人那里。”

      温靖道:“我去看看她。”话音里倒不似孺慕之情,只像是厌倦疲惫。他把路圆圆一丢,什么也没吩咐,径自便走了。杭华远不敢多言,也只向她行了个礼便跟着温靖走了。

      路圆圆虽然记忆绝佳,但她之前是被温靖直接扛出来的,纵然记性再好,也很难顺着原路走回去,只好站在原地任人围观。周围有些许人的气息,却无一人发声,倒似只是看笑话。她一身狼狈,加之身份特殊,来来往往的目光几乎都不存什么善意,也无一人主动伸出援手。

      “哎呀,路姐姐你怎么站在这儿吹风?”

      一个娇媚的声音响起,莲步姗姗:“这儿风多大,你穿的这么……单薄,小心回头染了伤寒。”

      无可挑剔的关怀,看似真挚无害。路圆圆朝着发声的方向,微笑道:“福禄。”

      “路姐姐何必说得这么生疏,大家都是姊妹……”

      “你的记性真这么差?”

      符璐呆了呆,路圆圆又道:“看来是真不长记性。老大不小的了,怎么还这么缺心眼。”

      符璐彻底呆住。

      她自然不是没心眼的人,这么多年来能在温府占上一席之地,多少都有些手段。但这手段放在路圆圆身上仿佛就是个笑话。她蓄势待发,对方却是软绵绵的一团棉花,再多拳脚沾上去也皆化为无形。可若说这棉花无害,却又时不时蹦出一根刺来,戳到她的心间上,恨也不得,痛也不得。

      可无论如何,这个“缺心眼”的名头,是万万不能认的。符璐虽然气得发抖,但好歹也明白事理,看了路圆圆一眼,很快便想到了攻击缘由:“路……路小姐今日这一身穿得真是漂亮,就是可惜沾了泥。”

      路圆圆心下微哂,干脆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没法子,没床没帐的,只好在地上将就一下了。”

      因为忌讳温靖,符璐本来不过暗讽,不想路圆圆居然就这么坦然地承认了,还坦然得这么堂皇正当。她到底没那么惊世骇俗的婚仪观,颤抖地指着路圆圆:“你、你、你太无耻了!”

      路圆圆目盲,她这一指自然毫无杀伤力,不过付之一笑:“我无耻?”符璐的手指抖来抖去:“你真是不知羞!”路圆圆笑得一团和气:“明明无耻的是某人,你又何苦来为难我?”符璐皱眉道:“路氏背信弃义,无耻之尤,当遭天谴!”她对此间纠葛自然一清二楚,连带对路氏也是恨得牙痒。

      “天谴?”

      路圆圆嗤笑一声,极轻极轻,教人想起二月河畔的柳絮,飘零无主,那种深入骨髓的傲慢凛冽却似能刺破苍穹——

      “纵然我应遭天谴,可谁是天,谁也配来谴我?”

      她笑意愈灿,眉眼如月半弯,那细密长睫凝滞不动,在眼睑下投了一重淡色阴霾。

      明明是青天白日,符璐却骤然觉得浑身一寒,自背脊缓缓攀升出战栗不已的的森然,如坠冰窖的冷酷。她一时竟是屏息,几乎不敢出气,只是仓皇地喊了一声:“你……”

      脚下一软,居然站立不得,跌坐在地。

      路圆圆几乎是以一种俯瞰的姿势看向她:“怎么了?”

      符璐明知她不能视物,此刻却是满心羞恼怕怖,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鬼迷了心窍,居然在路圆圆面前如此示弱。咬着牙爬了起来:“你为人如此无耻,到时候自有恶人来磨你!”路圆圆轻笑:“你这是在骂你家温少是恶人么?”符璐自知自己在口舌之上斗不过她,勉强撑起身子,只恨恨道:“你也自承无耻!”

      “好,我无耻。”

      路圆圆仿佛在哄幼童似的,上前一步,很准确地把握了符璐的位置,按住了她的胸,然后轻车熟路地朝那纤巧的下巴一勾,再配上恶霸似的邪魅狂狷一笑——

      “要让我示范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无耻么?”

      符璐尖叫一声,跌坐在地。她捂住胸口,连滚带爬地连连后退,声音抖得像是风中残烛:“你你你你你想作甚么……”

      路圆圆明朗一笑,眼前少女的惊惶失措确实取悦了她,虽然这愉悦的来由十分荒唐:“我没事找事呗。”她龇牙一笑,森白细密的齿,仿佛狩猎前的兽,“要不然什么叫无耻呢?”

      符璐足足和她拉开了老长一段距离,还是惊魂未定。内宅斗争她也是老手了,可从来没遇上过这种无赖型的对手。抽了抽面皮,她好容易才想出一句毫无攻击力的话:“你、你怎么能……”路圆圆一笑:“我怎么不能了?”符璐冷静下来,决定重整旗鼓:“路小姐真是好雅兴,今天风和日丽,山上风光一定不错。”

      路圆圆道:“景风光有什么好看的,人风光才好看。”

      符璐被她噎了一下:“你……”忽然灵光一现,嘲讽道,“风光再美,可你看得到么?”

      路圆圆又是一笑:“我曾看到的好风光,你又曾见识过么?”

      符璐一怔:“你曾看到?”路圆圆道:“我可不是一生下来就是瞎子。”符璐道:“那又怎么会……”路圆圆道:“被人害的呗。”

      她这话说得极是轻描淡写,仿佛不过如说了一句“我今晚要吃白菜豆腐”。

      符璐有些带刺的话也再说不出口,只道:“你……你要回去吗?”

      路圆圆心下微有愕然,面上倒仍是不动声色的微笑:“那就谢谢符小姐了。”

      符璐听着仍有些别扭:“你……你就直接称我符璐吧,我可不是什么大家小姐。”路圆圆这回是真的笑了:“你真是可爱。”符璐涨红了脸:“你……”路圆圆道:“你别不应,我可是在夸你。”符璐嘟囔:“你这算是什么夸法……不对不对,我才不要你夸我!”

      路圆圆道:“好,我不夸你。”

      符璐听得仍有些疙瘩,只道:“那你跟我来罢。”

      路圆圆也没有再逗弄的心思,乖乖地跟着她一路回了玉瑶院。

      日上中天,渐生暑意。

      云开等在门口,早便望眼欲穿,恨断秋水,几乎恨不得自己可以生出一对翅膀跟着路圆圆,寸步不离。此刻见到她终于归来,立刻迎了上来,几乎热泪盈眶:“三小姐!”

      路圆圆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又顺下去摸了摸她的脸,动作一顿。

      “怎么哭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十五章 考终命(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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