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莲妖之死 ...
-
余下的故事……应该怎么说?让我想想。
带着隐隐茫然,上官流风离开了我。
小怜那儿收了一个丫鬟,是我带去的。难道他们夫妇真要像山野村人那样过活?齐川只怕受不了,小怜也没有必要陪他受这个罪。有个人伺候着,最起码零星琐事无需统统亲力亲为。
丫鬟年纪不大,叫锦端,名字有些喧宾夺主,其它不过泯然于众。模样至多能称清秀,身材亦不见修瘦玲珑,才华见识更不用提。落到人堆里,实在招不来几眼注目。
可是,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样普通的一个人……
让我缓一缓吧。
带锦端去的路上,我特意嘱咐她。
“你要安分守己,绝对不能生出些什么非分之想,尤其对男主子,冷脸相待是再好不过,只要服侍好夫人,他断不会轻易为难你。”
那时锦端低眉敛目,唯唯诺诺。
其后不过一月光景,那个字字笃定,承诺永不辜负的男人齐川,就这样迅速又无耻地背叛了小怜。
并不是如何厉害的手段,只不过不紧不慢的勾引,若有若无,像不经意掠过裸露肌肤的一阵凉雾,明明能感觉到,却偏偏寻不见半点痕迹,只残余着隐隐约约的触感。
如此反复,骚动渐生。
当着小怜的面,她从来不对他展露半点温柔,不朝他笑,更极少接话,甚至都不喊他,没有一句像样的称呼,衣食住行也全是依照小怜喜好布置,简直视他如无物。完全依足了我的吩咐。
然而一转身,偶尔四下无人时,那些暧昧横生的眼波一个又一个,欲言又止的唇角一弯接一弯,擦肩而过之际有意无意的碰撞时时发生,再低低一句软语,诸如“公子穿雪色衣衫真真好看”,眼角眉梢挂满了蛊惑媚意。
对于女子而言,一份媚态可抵三分颜色,更何况,他尝过久别,而这屋子里又只她一人有。
在小怜身上可见丽色,羞色,痴色,洁色,唯独狐媚之色难寻踪迹。
她却暗藏。
于齐川看来,兴许正如白莲池中的一抹红。而且无法触碰。
初时他也多次想要推开她,但她却聪明,抢先躲得更远。他话未出口,她抬头已经是“有何贵干”的淡漠脸色,或者索性不理不睬径自绕开去,让他迟疑在原地,生出自作多情的错觉。落花无意?分明不是,不久后她又那样惹人遐想地对他笑。
告诉小怜,她会相信,抑或觉得是他太多心?他选择了静默,仿若无事发生。
可又能强装到几时,从惊疑到无奈,他已经积下了满腹复杂的情绪,终于恼羞成怒,将她堵在角落,执腕质问其意图。不想她却刮来一记清脆耳光,扇得他呆若木鸡神魂俱乱。
这些把戏,换做旁人,凝住心神或可抵挡,然而偏偏是他,从来习惯被女子追逐逢迎投怀送抱的公子齐川。他受不得这种无法控制的点到即止的引诱。他只能无声的承受,心底又逐渐腾起了夺取主动权的征服的火苗。
不管是出自哪一种或几种情绪,没多久,齐川心里几乎已经全是她。庄重的,轻佻的,冷漠的,温柔的,捉不住的,谜一样的——锦端。
而他的妻子小怜,不知从何时起已经被逼到了角落。
他开始迎上那种类似于挑衅的诱惑,当中相伴相生的罪恶与刺激让他迅速沉迷,他要一寸一寸收复此前失去的领地。
终于在一个乌云密布的下午,齐川把锦端压倒在房间地上,她又挣扎开,爬起来躺上了檀木床,那张他曾经同他的妻子彻夜欢爱的大床。
他有过一刻犹豫,但她的眼神如勾。
天上的风云搅动如怒海。小怜一动不动在房门外静立良久,直至一道逼近榕树顶端的惊雷蓦地斜劈下来。
她缓缓行至木桥边,直直坠入池中,惊动一池破败的枯莲。
那时候,我正躲在层叠莲叶下细听雷声轰鸣,忽然有重物落入水中,未及反应,腰间一紧,已经被带出水面。
上官流风眉头深锁,面露霜冻,双目却似有火光跳跃。第一次见到他这种神情,我勉力一笑。
“多日不见,你清减不少。”
“这种天气还浸在水里,你是想死吗。”他声音低沉,压得闻者胸闷。
我一直缩在他怀中,直到进屋以后被他推开。
他盯着我,似有话说,却迟迟不开口,眼睛里一直闪着阵阵莫可名状的光亮。风流公子何时变得这般踟蹰?我无心揶揄,只安静同他对视。
天光乍亮,忽然一声极响亮的裂雷声在木屋上方响彻,我惊得身子发软,立即前一步扑至上官流风胸前。
他瘦削的身子初时微微僵硬,过一会才逐渐放松下来,一只手亦轻轻落到我的背上。
“你怕打雷?”
我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搂着他。
第八百年雷劫将至,我必须回到九耳幽潭的宿主当中,否则以七百年的修为留在人间同天斗法,恐怕难以度过此劫难。
陪我到雷声消停,上官流风走了,他到底没有说些什么。
这些日子,天色皆是一派阴沉。时日无多,我却依然在等待。我和她一起自九耳幽潭出来,我希望回去时她仍在我身边。
人世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第二日,铅云低垂,翻滚云层内是狂暴前压抑的沉静,我坐在莲池边抬头望天,心知道已经没有时间,劫雷最快明天就会下来。
大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在心中激荡的喜悦简直无法言喻,然而下一刻已经自云端落下。
来人又是上官流风。
他带来一个坏消息——有个据说十分本事的道长正在齐川别远处纠缠。
我立即赶往。
小怜伏在莲池边上,面容素白如纸,眼若秋水无喜无悲,不远处,一玄衣白发老道单手摇□□中喃喃,在他脚下,齐川跪地不起,满面凄惶,那样的失态。
“道长,不要杀她,求求你放过她!”
白发老道不为所动,自他们身后忽然又冒出一个背着竹篮的梳髻道童。
“公子,是你说家中枯莲一夜复开,妻子虚弱卧床不起,恐有妖魔作怪,殷切请我师父来一窥究竟,现在却反复无常,让我师父放了妖怪,这不是无理取闹吗?妖魔不可放流于世,还请公子不要打扰我师父做法。”
我这时候才发现,一池早已枯萎半月的粉莲,此刻朵朵舒展怒放,在灰暗的环境中燃起了触目惊心的红艳。
心中一惊,来不及愤怒,我迅速掠到小怜身边。
“你怀了孩子?你疯了,他不值得!”
为妖者不与人类同道,唯有散尽毕生修为方能凝结人世凡胎。
对于小怜来说,毕生修为意味着五百年的平安喜乐,更意味着属于她的一切。修为尽失,别说捉妖道士,就是凡夫俗子也能轻易伤她。
难道她真的为他至此。我一双手开始止不住地微微发颤。
“没错,他不值得。”
小怜看着我笑了笑,柔顺如常,接着又望向莲池那边。
“所以我将孩子杀了,就在那里,他没有恩爱和顺的父母,不应该生到世上受苦。”
她的唇角犹似上扬,眼睛里却分明溢出了两行泪。
“水妖,我好恨,恨自己爱得那么深,我好后悔,我想回去,回去幽潭,回去认识他以前,我们终日戏水修炼,形影不离……”
我伸手去接她不住滑落的眼泪。温热的泪水散开在我冰凉的指尖上,好似朵朵刀锋炼就的莲花狠狠绽放开来。
“我们走,我这就带你回去。”
我将小怜扶起来,她很虚弱,大半个身子要倚靠着我。
“师父,妖怪要逃跑了!”
是那道童高声呼喊。
我冷冷望向白发老道,只见他正举着一把拂尘,停在原地畏缩不前,想来是知道我的厉害。
单手一挥,我从莲池中引出一道水柱,毫不留情将他击飞到院墙上,他当场喷出一口污血来。
再看齐川,他犹跪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小怜。
小怜却由始至终未曾看他一眼,虽然这个男人曾经占据过她的全部视线。
“不要伤人性命,要遭天谴的,你即将遇劫,我们赶快回去吧。”
我不知道小怜是不是在替齐川求情,但这些都已经不要紧了。
小怜走得很慢,我扶着她,两人一步一步向大门走去,经过莲池,经过齐川,经过残留在这方土地之上的所有喜怒哀乐。
齐川忽然在我们身后悲戚地喊出声来。
“小怜,你看看我,你再看我一眼!”
小怜只是停顿了片刻,又继续倚靠着我前行不止,将他逐渐变至呢喃似的祈求抛弃在身后。
他们之间的缘分已经走到了尽头。
可是,凡尘的帐目却仍未算清。
当我们行至门口的时候,一瞬间天黑如夜,阴云压顶,狂风以摧枯拉朽的姿势横扫一切。
我施法顶住逆风,却蓦然发觉天际由远至近传出了密雷轰鸣。
劫雷竟然提前降临!
小怜惊恐地看着我,我不做多想将她远远推开,几乎就在下一刻,一道青白色细雷马上挟着刀锋一样的冷光直劈下来,逼得我立即施法抵抗。
十几道细雷凌乱落下以后,再劈来的已经是轻易可断古树击巨石的青紫粗雷,随着劫雷的攻击越发频密,我逐渐感觉力不从心。
宿主远在幽潭,此前又渡给小怜百年修为,也许命数写定我将丧命于此。挡过末尾一道粗雷,我抬头看着在上空越织越密的紫黑雷网,静候着最后的雷暴。
小怜虽然修为尽失,不过精元好歹历练过五百年,等身体恢复以后重新开始修炼,速度一定快于旁妖。
可是眼下她这样虚弱,又如何能够平安回到幽潭的宿主当中?
我望向小怜,发现她惊恐退去,此刻正一脸平静地看着我。
忍不住对她展开最后的笑容,我心念一动,体内气血疯狂运转,决定将所有修为凝聚逼出,强行渡给小怜。
这种逆天行径显然触怒了劫雷,上空雷网开始剧烈闪灭,紫光与黑暗交替笼罩着身边的一切。
我已经顾不上其它,任由雷声咆哮,乱风将发丝高高撩起。
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在我即将强行散出修为的前一刻,随着几声爆裂的怒响,十几道巨大的紫黑雷柱同时自雷网倾泻而下。
悲哀终于在一瞬涌出,我不甘又不舍,深深地看着小怜。
却没想到在电光火石的最后关头,小怜眉间一闪,一点红光以几不可见的速度飞掠到我头顶上方,蓦地幻化成一朵巨大的展瓣怒放的白莲花,替我生生接住了最后一阵劫雷!
是那滴仙鹤的精血,也是小怜存亡所系的精元!
在雷暴的攻击下白莲花几欲破裂,附着在花瓣上的莹莹白光忽明忽暗,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小怜的精元被毁,几乎是发自本能,将原本已经凝聚在掌心间的数百年修为猛地一下打向白莲花。
一声巨响过后,我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天色已是一片清明,此前种种仿若一梦。我坐起来,四处张望寻找小怜,却只看见齐川呆呆坐在一边。
我起身走到莲池边,只见一池红莲又复枯败,残破不忍卒睹。稍一摆手,轻松翻出水花朵朵,法力不过略微消减。
可是我知道,小怜再也不会回来了。为了我,她已经随着那场雷劫,灰飞烟灭。
我独自回到九耳幽潭,再也不曾涉足人世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