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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尘埃落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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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发成夫妻,白首不相离。小怜亲自来告诉我,她已经寻得人世的归宿。
这是她第一次来找我,却是为此而来。我一声不响望着她,初见时心中泛滥的喜悦早已褪去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阵阵翻涌的苍凉,由缓渐疾,铺天盖地,我茕茕独立于其中,无处可逃。
凉风习习。
“依照规矩,新人要给长辈敬茶。水妖,你是知道的,我只有你。”小怜亲切看着我,澄净的眼睛里写满了信任和依赖。
是的,她曾经只有我,而我却一直只有她。
直到小怜离去,我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话语亦是枉然。她要循规蹈矩,立志为人,而我由始至终都不曾留恋人间。隔着千万重山水,她已经听不见我了。
寂静无声。
我藏在水下,隔着盈盈水幕,看天青如布,月华微洒。我倒映过无数这样的夜,却是第一次用如此寂寥的心境去感受它。
一枚莲子击碎了青天婉月,还有我的静如止水。缓缓探出水面,上官流风懒散倚在窗边。
“颇想念听风院的雨酿梅子酒,明天回城中玩乐如何?”
我久不眨眼仔细望他,他噙着笑迎上我的端详,眸中闪现出丝许得意。
“怎么,怕我四处拈花惹草?”
我回身游向白莲茂密处。
“明天可是齐川的吉日,你和他酒色交情似海深厚,难道你不去贺他?”
我果然还是去了。
金玉钗,红丝裙,小怜披一身艳色无边,依足人类规矩同齐川叩拜天地。
在两人缓慢而郑重的几跪几拜间,一生一世仿佛都已经随着起伏尘埃落定。
也许,他们就是那种碎不开的泥。
人情冷暖,上官流风是齐川唯一的宾客。还要兼做下人,小怜从他手上接过茶杯,又递向我。
我久久凝视着小怜,看她眉目舒展,唇弯如月——她是真真正正的高兴。心间一动,四肢百骸忽然如水拂过般寸寸放松。
刹那间释怀。一生一世又有多长,只要她始终心觉快乐。
终于接过茶杯。轻抿一口,是莲心茶,那么苦,肯定是上官流风亲手制的。扫他一眼,却发现他正定定望着我,薄唇难得抿出正经的细线。懒得理他。
我把茶杯放下,俯身捉起小怜藏在阔袖下的一只手。
“如果齐川待你不好,即刻离开他,不要忍受半点委屈。”
小怜笑着点点头,我却还不放手,她也由得我握着。猛一发力,一滴冰凉液体自我掌心穿出,又被迅速压进她的血肉之内。
小怜通身一僵,原本雪白的肌肤泛起了淡淡粉红,额头更隐约渗出了细密的薄汗。
我把百年修为送给她当做贺礼。
九耳幽潭之中又有谁能伤我?只怕放眼整片九耳树林也难寻几个。但身处人世就不一样,世途险恶,人心难测,多些修为在身总归没有坏处。
不错,当时我已经决定了要回九耳幽潭,继续我的自在妖生。多了谁,少了谁,总会习惯的。更何况小怜又不是一去不复返。
小怜再看我时,眸中已经泛起了点点泪光。我只对她笑了笑——我们之间又何须计较?
齐川原本并不需要向我敬茶,但他还是敬了,而且是毫不怠慢地弯下了半身。为了小怜,他完全不吝啬于所谓的正统礼数。
我接过茶杯,到人世之后第一次正眼看他。
终究还是看错了。但那时又如何得知?
离开时淡月已出。
一时贪杯,头晕目眩,我软软依靠在上官流风身上,由他半拖半抱将我带回新宅。
他把我轻轻放到床上,半醉半醒间,我似乎听到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又抑或是劳力后卸下重负的一声鼻息?我听得不真切,顷刻后便昏昏睡去。
醒来时已是深夜。
秋风渐起,夜色也随之不复清明,浓重的晦暗中夹杂着几分肃杀的灰。习惯性走到窗边看看莲池,不想入目的却是意外之景。
朵朵白莲间飘浮着灼灼微光,星星点点堆砌出了满池温暖的烂漫,莲花在火光照映下透露着脂玉一般的莹白,生生成就了几抹不属于人世间的鲜活灵气。
头脑刚刚清醒,眼睛又已迷醉。我痴痴望着池内的艳光洁色。
不多时,蓦然有奇怪的声音入耳。回过神来,走出木屋一看,只见上官流风正将一张原本放在屋内的软木睡塌推入池中。
木塌入水颠簸欲沉。上官流风站起身来对我微微一笑。
“可有兴致与在下莲池泛舟?”
这个傻人。莲池水浅,那张木塌再加上我同他两身重量,又怎么可能浮得起来。
好在我喜欢这个主意,于是暗中施法助他。
木塌半身浸入水中,随意在池中缓慢漂荡,我与上官流风携一壶茶坐于其上,姿态散漫。
原来池内星火是搁放在小小纸船上的方块红烛,肯定是上官流风从齐川处偷来,难为他有这样的玩乐心思。却正合心意,我不禁莞尔。
“笑什么?”他凑过来问。
“笑你,笑你苦中作乐。”我横他一眼。
“哦?莲池泛舟,美人在侧,又何苦之有?”
我笑着不说话,伸手指一指他身边的那壶莲心茶。
上官流风明白我在揶揄他不久前替我准备了两杯苦茶。他勾起茶壶深尝一口,随之对我眨一眨眼睛。
“哪里苦了,分明是甜的。”
下一刻已经倾身吻住我的唇。微微苦涩顺着他的舌尖滑到了我的舌头上面。
迅速闪回身去,他望着我笑得狡黠。我冷哼一声,片刻后却渐渐发觉,当真有甘甜在舌上散开。
原来是苦去甘来。或许这就是莲心茶“连心”以外的第二重含义。
夜风轻起,掠得池中烛光一阵乱闪,看着满池莲花乍隐乍现,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你说是白莲池里的红莲好看,还是红莲池里的白莲好看?”
明明灭灭的火光在上官流风瞳中跳跃,闪出一阵莫可名状的清光,他稍稍一想。
“都好看,只要赏花的人在岸上。”
“怎么说?”我不解扬眉。
“花在水中,人在岸上,隔着一段无法触碰的距离,红莲是娇艳无限的樱桃血,白莲是影影绰绰的水中仙,哪个不好看?然而一旦靠近,哪个又经得起细细打量?”
说着他伸手拉过身侧一株白莲,又捞起一盏红烛仔细映照。
“你看,白莲花又何尝是真正的洁白如雪,花瓣上有伤斑,花尖头有细密皱褶,叶柄更布满了粗蠢的短刺,再往下审视,莲叶又是这样的暗淡粗糙,哪里对得起仙子的美誉?红莲也是如此罢。”
我愣了愣,又出言辩驳。
“但这些只是寻常莲花,总有毫无瑕疵的最好。”
他松开莲花,再将红烛放归水面,转回身后,深深看我良久。
“对于男人而言,最好就是得不到。可望不可及的,瑕疵再多也看不到,始终是魂牵梦萦的心头宝,一旦到手,无论多么十全十美亦能挑出刺来。白,便成了寡淡,红,又沦为俗艳,看着看着,始终都要厌倦的。”
我怔怔地看着他,一时无言。
他温柔替我撩起落到额前的碎发。
“所以,如果你真想让一个男人记住你,那就永远都不能让他得到,给他情意,却也只能给他情意,即使终于守不住身子,也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心。”
他不再多言。
久久静默后,我捧起茶壶喝了一口。苦去虽有甘来,但莲心真能连心?到底隔着一层人身血肉。
我决定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