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人世留居 ...
-
天井，宝树，明月夜。矮几上是齐川带回来的各色糕点。
“全怪在下惹回白撞道士，让二位小姐担惊受辱了。”齐川面有愧色。
当时我听他这样说，只觉得他小题大作，不过一场横生闹剧罢了，哪里值得上心记挂。
小怜作相似感想，温柔一笑，星月无光。
“齐公子不要怪罪自己，我和姐姐并不生气。”
齐川望见小怜笑得毫无芥蒂，眉目这才逐渐舒展开来。
“小姐们宽宏大量，被污蔑做妖魔鬼怪也不介怀，是我错度君子之腹了。”
“妖魔鬼怪又如何，哪里比不上人类了？”我撇嘴。
齐川一愣。小怜倒被我勾起了困惑，不解地看着心上人。
“难道我是莲妖，齐公子就嫌弃我？”
那两道黛色的秀眉，拢一拢，仿佛拢住了世间的忧愁。
“不论你是什么，我都喜欢。”齐川脱口而出。
一时静默。
他紧张且期盼，她欢欣又含羞，我冷眼旁观。
此前五百年，我一直是小怜的清凉忘忧水，可自从齐川出现以后，我便沦为了寂寂旁观者，甚至，是不知情趣的狠心扰梦人。
我怎能甘心？
徒手捻来一块青紫点心，负气大嚼。
竟是梅子，多么应景，微酸中带一点涩。
齐川顺势夹起一片殷红薄片，送到小怜身前瓷碟中。我凝神细辨，是红豆。
后来才知道，人世里，小小红豆别有深意——此物最相思。
相思是毒。
当时我心中有气，刻意与齐川为敌，便又随手捻得一片碧绿糕点，倾身喂到小怜唇边。
因缘巧合，我拿的是绿豆糕——清心热，解百毒。
小怜如何选择？
她微微低头，咬住了我手中的碧片。
但，到底还是我输了。她一边尝着解毒药，一边娇柔无限地笑看齐川，似乎在说：看，我这孩子气的姐姐。
小怜不懂得我的心思，齐川不会介意我的争宠，在他们彼此交融的灼灼目光中，我显得那么的无聊幼稚。
齐川没有赢，我却已经一败涂地。
我一声不吭离开了别院——留下也只是碍眼的摆设。
在茫茫夜色中思忖片刻，我决定回去连城，观百态，享喜乐，也不枉人世走一遭。
不想很快遇见青衫老头。
他又在扬臂挥洒他的粉末，我对这人实在厌烦，甩一甩衣袖，招来一阵怪风，盖了他一身沙尘。
老头竖起灰眉望过来，见是我，瞬间气势全无，纸包一抛，拔腿就逃。
遇弱则欺，遇强则退，当真无耻。
我并不打算追赶，正要走我的路，却听见脚下有声。
“多谢姐姐救命之恩。”
低头一看，可不是早前在茶居里的灰毛鼠精？原来刚才青衫老头对付的是他。
我吹一口气，治好他身上损伤，他又是一阵感激涕零，我挥手打断。
“鼠精，那老头为什么要与妖怪为难？”
“啊，姐姐刚到人世，不知人间险恶，那些道士岂止要为难我们，恐怕非我们死绝不能满足他们心意，就说刚才那些灰白粉末，若是修为不足的妖怪沾身，马上就要凝血化骨，死无全尸！寻常人类也是如此，只不过没有同我们作对的本事罢了！”
我那时候才第一次意识到人类对我们妖怪的不容。
排除异己或许是人性之一，天地很大，然而他们能真心容纳的事物却寥寥无几。
别过鼠精，我继续往城中走去。
人类无力伤我，我亦无心害人，又有何可惧？
街道逐渐平整，四周越发热闹，我止步于一幢美轮美奂的三层红楼前。
门口牌匾高挂，几个鬼画符一样的金漆大字龙飞凤舞，我一个也不认识，门内有红木屏风半遮半挡，遮挡不住的欢声笑语阵阵飘出。
“小姐，可有兴致一同进去玩乐？”
侧过脸，一张英俊疏狂的面孔近在咫尺。他有一双和小怜同样清透的眼睛。
她是因为心思单纯，他是因为心中无事。
笑一笑，我转身离去，却是拐进附近一条无人暗巷，旋身，化作一阵薄薄水雾，跟着男子步伐，散入红楼。
那时候我还不擅伪装，同人类打交道定要吃亏，与其处处提防，倒不如在暗中察看——人类究竟是如何寻欢作乐。
大堂金碧辉煌，男男女女围坐桌边。吃喝，调笑。男人面目猥亵却偏要假装豪情万状，女人满心厌恶却争相曲意逢迎。
奇怪，可笑！
不知道为什么，我轻易便能把人看穿，也许是因为我有一颗水做的心，敏感，细腻。更何况，临水可照影。我躲在水底下，看他们一个一个现出原形。
被我紧随的男子待遇不凡——女人们都是真心喜欢他。她们像无骨软蛇一样，纷纷依靠过来。
他名为上官流风，但女人们喜欢喊他风流公子。他是上官采儿的哥哥，连城中有名的阔少。
川流门前过，满楼红袖招。
说的就是齐川和上官流风。他们都有游戏人间的心，更重要的是，他们还有游戏人间的资本。
上官流风随意揽过一个女人，拦腰抱起，上楼。一层，两层，三层，踩碎无数的心，惹来层层叠叠的侧目。
女人埋首于他臂上娇笑。她是高兴的。
他们进了一间房。
谈情。饮酒，她用嘴喂他。他一双手在她身上游走，如鱼得水般灵活自在，拉下了云带，拉下了轻衫。
我心想，最后会不会连皮囊血肉也层层拉下来，只剩下一具森森白骨？
当然不会，他们是沉溺于真实皮肉的人类，又怎么舍得摧毁？
两具□□的身体一路纠缠到高床软枕，我变回人形，一路踩着罗衫银钗，走到床边，凝神细看，静立无声。
他们贴合无缝，女人笑得放浪又撩人。不过很快她就不笑了，因为她看到我。
一声尖叫。
上官流风翻身坐起，柔声安抚几句，又替她理了理凌乱长发，最后让她先行离去。
他让我想起齐川，同样的细心体贴。
女人一定极恨我，走前，她瞪了我一眼，又一眼，怨怪绵密如针。
我不在意，上官流风也不在意，他长臂一伸，把我拉到床上。我并不挣扎，甚至顺势一躺，有些生硬地倚上他结实的胸膛。
好暖，我不习惯。
他拨弄我的头发，青丝寸寸攀上他修长的食指。我伸手环住他劲瘦的腰。
我想知道人类的快乐。
他低头看我，我在他墨色的瞳仁中发现自己冰冷的面容。
于是勾唇一笑。
他俯身将我吻倒在床上，柔软双唇从脸颊逐渐印盖到锁骨间，我想像刚才那个女人一样，放浪又撩人的笑，却始终扯不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最后的吻轻轻落在第二根肋骨间，上官流风翻身侧躺到我身旁，以手支头。
“你不喜欢我。”
“又如何？”
“便不快乐。”他目光如水，“你不愿舍，又怎能得？”
太复杂。我忽然生出倦意，起身下床。
回到别院，已是深夜。
既然人世险恶，在确定小怜能得平安喜乐以前，我不会丢下她离开，即使她未必需要我陪在身边。
我停在门栏内，看一幅花前月下璧人图。美不胜收。
他们坐在木桥尽头玄关门外，披一身月色，含满目星辉，衣摆交叠，情意交汇，他不时在她耳边喃喃细语，她笑一笑，又笑一笑，笑得一池红莲形销色衰，色衰爱弛，他独爱这艳俗红粉中的一抹白。
好一双神仙眷侣，佳偶天成。
我静静地站了一会，最后褪去人形，无声落入莲池，隔着一层轻轻荡漾的夜凉水，窥视他们不容插足的快乐。
直至与池水交融。
我和小怜在别院住下。
一个男人要留下一个女人，总有千种万种的方法，只要她爱他。我不知道齐川用了哪一种，既然小怜愿意留下，那我陪她就是。
闲言碎语如同瘟疫一般在连城内疯传。
城主的独子，城中首富的未来女婿，在郊外别院同两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日夜厮混，什么酒池肉林，什么□□声声，诸如此类，细节多多，日日更新。
难道洞察他人的隐私，也是一种能够炫耀的本事？
事实上，齐川和小怜间始终发乎情止乎礼。他爱她，愿意对她付出所有的耐心和尊重。至于我，成天换着模样在连城中晃荡，学了不少东西，也戏弄过不少道士俗人。
我是一只道行高深的妖，游戏人间的资本，我也有。
逐渐识得人世快乐滋味，除了齐川和小怜的那种。
就这样过了半月有余，直至大暑，上官流风踢门而入。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人世留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