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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别院老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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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轻易寻到齐川。他在茶居里喝茶,似乎在等人,眉目间隐隐有些不耐烦。
那些美丽的人啊,大多自视骄矜。什么来迟,爽约,失言,莽撞……通通都要因为美丽而获得包容,但若这些举动发生在别人身上——哈哈,那就是失礼,是轻慢,是对美的亵渎了。
你们问我茶是什么?只是一种能饮的苦水罢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们大多不认识,真要一样样解释,恐怕会说到明年今日,这些身外之物,听不懂就算了。别多问。
我们向齐川走过去,娉娉婷婷。茶居小二将茶水满到地上,烫了客人的脚。我掩嘴一笑,小怜神迷于她的明月,心无旁骛。
他们的眼神不知何时已经纠缠在一起,金风玉露一相逢,如胶似漆。
我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看不起齐川吧。
在他那里,同一颗天真纯净的心,两般皮相,两般对待。
不过世人多如此。
他一下子站起来,谨慎而热情。小怜笑一笑,还是羞赧又欢喜。
那么美的一双人,所有人都看痴了。
除了我——一只永远冰凉的寒水妖。始终清醒,沉静。
“这位小姐,请问有事吗?”齐川文质彬彬,眼底微光却泄露了心内波澜。
“公子,我是……”
小怜朱唇方启,言语未清,我们身后突然“啪”一声脆响。回头看看,地上碎开一只茶壶,水雾袅袅,旁边站着一只相貌猥琐的鼠精。他吃力凝聚成稀薄妖形,显然道行尚浅,不过人类已经不能看见。
“二位姐姐,看你们脚步轻浮,想必涉世未深,不知道人类对我们妖精鬼怪憎恨得很,你们若想安全处世,切记万万不可泄露底细!”
鼠精“噗”一下散去妖形,变回一只灰毛老鼠迅速遁走。我和小怜愣了愣,顷刻一同转回脸。
谨慎些总归没有坏处。于是我抢在小怜前面说话。
“她叫白小怜,我叫白小幽。我们……”水目一转,我胡编乱造,“我们喜欢你坐的这个位置。”
这是我七百九十九年来讲的第一句假话,说完以后心扑腾得厉害。不过往后就习惯了,从生疏到老练,云山雾罩,信口开河。
谎言是人世给我的见面礼。
美色当前,那么荒唐的话,齐川想也不想就相信了。他殷勤邀我们坐下。
饮茶。
饮一壶眉目传情,心猿意马。
我在一旁发呆,心想,这就是爱情?真是无趣。
呵,不过很快就有人来了。
“齐哥哥”
柔而不媚。循声望去,看见一个杏黄衣衫的妙龄女郎,柳眉芙面,端庄娴静,大家闺秀。
她也看着我们,尤其当目光落到小怜处,立时心绪不宁。
女人经得起打量,却经不起对比,就像山茶遇到牡丹,娇艳在瞬间沦为寡淡。
她侧一侧身,只用半边脸对着齐川。
“齐哥哥,爹爹邀你近日到家中做客。”
真是多虑了。齐川根本就没看她,眼睛只盯着某处虚空,连余光都全部贡献给小怜。一边心虚,一边敷衍。
“好,我知道了。”
他不留她,她也不愿意留下——有份盛大的美丽让她坐立不安,恨不能立马对镜,描眉染唇施香粉。
于是又匆匆离去。
人一走,齐川马上无故辩白。
“是家父世交的女儿。”
小怜笑一笑,眉目清透如初。我无心装载。
那时我们都不懂,不懂“齐哥哥”的亲昵,不懂“家中做客”的密切关系。白费了上官小姐的一番心机。
对了,黄衣女郎叫做上官采儿,是齐川未过门的妻子。
人类有种关系叫做门当户对,大意是两家各样条件都相差不远,齐家和上官家大概就是这样了。
一壶茶终于被我饮完,我不耐烦地站起来,打断他们无边无际的无声暧昧。
“小怜,这里多闷,不如走吧。”
齐川跟着我们出了茶居。
初涉人世,一切都觉得新奇有趣,我流连于街边摊档,东摸西摇。小怜有时也凑上前来,但大多时只站在身后看着。齐川始终耐心跟在小怜外侧——替她挡去来往人潮。
相识不久,他已经这样的细心体贴,小怜又怎么能逃过?
没多久我便走到脚软,于是随意找棵树,水蛇一般地攀附。后来才知道,在人世,这样的举动实在怪异,但齐川这种富家子弟原本就放浪形骸,加之那会儿美人在旁,无暇分心,所以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不知两位小姐家住何方?在下乐意相送。”他居心叵测。
哈,九耳幽潭,说了你敢送么?我有意吓唬他,小怜却先开口。
“我们住得远,只怕齐公子不方便。”
“莫非小姐家不在连城里面?”
“远得很,在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我夸大其词。
其实九耳树林紧挨着连城,褪了人形轻身疾步,往返不过半日时间。
齐川有些意外,低头踌躇片刻,略带迟疑。
“天色已晚,路远危行,小姐们若不嫌弃,今夜可以做客于我城郊的一处别院,虽不是依山傍水,却也有宝树莲池。”
哼,两只妖精加起来一千三百年道行,还有什么可怕?我正要拒绝,却瞄得小怜俏脸依依,美目中欢欣点点。
好吧,就去见识一下人类的宝树莲池。
青石砖琉璃瓦,进门可见满池娇嫩粉莲,窄窄木桥笔直延伸不远,八角木屋直接搭建在莲池上面。
临水,生莲。不能说不喜欢。
齐川小心窥得客人脸色,松一口气,自己也扬唇浅笑。
木屋中央是一方八角形的白石天井,壮硕宝树又生在正中间。
是一棵细叶榕树,枝叶繁茂,郁郁葱葱,算起年纪肯定是我的长辈,只可惜漫长岁月里始终不遇造化,仅仅是棵有形无神的植物。
别院中再无旁人。
齐川猛然一顿,眉目间现出几分与疏朗神采不相符的懊恼自责。
“一时疏忽,竟忘了置办酒食,实在失礼,我这就去买来。二位小姐先请随意游玩。”
小怜还想劝阻,他已经大步离去。
也好,落得六根清净。
其实齐川并不聒噪,甚至因为拘谨而少言。那是一种,出于郑重的拘礼谨慎。
人类的感情太过复杂,也许要一直“忍”,才能寸寸求得青山绿水的安稳,一旦“发”,激荡波澜过后,往往是寸草不生的荒芜。但如果不能把握好分寸,“忍”又会沦为“不足”,一片哀山死水。唉,太微妙。谁又能收放自如?
八角木屋并不大,八个角,一格玄关,七间房,一半有门,一半无顶,十二分别致。天井也算宽阔,我围着榕树打转。
“好大一棵树,树根恐怕要伸到水里。”
小怜知我心意,抿嘴一笑,我们同时旋身,潜进莲池。
人间水暖。老树果然在水中盘根错节。
我自在一滑,穿过层叠莲叶,溜到小怜身边。她化身一朵白莲花,混杂在一片烂漫红粉当中,虽不如真身清丽脱俗,却也是莹洁可爱。
“水妖,你说是白莲好看,还是粉莲好看?”
“你最好看。”我撩水泼她。
她嘻嘻躲避,左摇右摆。
“我想,最好看的,也许是白莲池里的红莲,红莲池里的白莲。你说是不是?”
问题多多。
我游到一边赏花赏月。她还在喃喃。
“是因为好看而特别,还是因为特别才好看?”
我打个呵欠,逐渐融入水中,睡意渐浓。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被一阵声音吵醒。浮出水面,只见齐川和一个青衫老头正站在木桥上说话。
齐川面色不悦。
“你再胡搅蛮缠,小心我告你私闯民宅。”
“公子,我看你身染异气才好心跟来,你这别院中一定藏有妖怪!”老头昂首挺胸,一脸浩然。
哈,这老头竟能寻妖?我向木桥游去,打算同他戏耍。
小怜先从桥底探出头来。她已变回人形,红唇墨发冰雪肌肤,披一头水珠楚楚可怜。
“齐公子?”
齐川看痴了。
老头却心水清明,枯木般的双指利落一伸。
“原来是只莲妖!”
齐川回过神来,将老头柴臂按下,面沉如水。
“老道,休得对我客人无礼!这里是齐家的地方,你若还想在连城平安过活,最好还是立即离去!”
他是翩翩公子,却为了她动怒,向别人发火。小怜笑意盈盈地望着齐川。
老头面不改色,上前半步,从长袖中摸出一包东西来。
“哼,管你齐家散家,我只知道杀妖除魔是我的天职!”
不知这老头有何能耐。我连忙化作人形游到小怜身边,伸手将她拨到身后。
“老头,你看看我是什么妖怪?”
老头一顿,瞬间锁紧灰眉。
“你是水妖!”
“哈哈”我仰头高笑,“你猜对了!”
“狂妄妖怪,速速受死!”
老头叫嚷着抖开手中纸包,无数灰白粉末纷扬而下,落了我满头满肩。我只勾唇看他,不痛不痒。
“啊!竟有百年修为?看我如何治你!”老头又伸手在袖中摸索。
齐川终于忍无可忍,再顾不上什么公子形象,猛地将老头推落莲池。
正合我意。我立即潜入水中,招呼老头一顿“淤泥盛宴”。一阵折腾以后,他带着满腹泥水,愤恨且狼狈地落荒逃去。
闹剧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