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三月沫笙

18、6、就这样，颠沛流离地走（5）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对这貌不惊人的小丫头那样敬畏，这与吴良是分不开的。陈雅芸对我说了一句话，她说，其实，吴良并没那么坏，真的。我从她眼睛里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光亮，是区别于爱情的“爱”。当深入了解一个人后，你会发现他不是十全十美的，也会发现他不是一无是处的。
　　陈亚飞把车子开上了淮海路，我突然觉得有一丝的不安。然后，车子经过了彼岸花园。远远地望着，曾经的一切如今却成了奢望。想念以前的家，还有苏子浩。
　　陈亚飞放下我后马上又接到了一桩生意，是一家四口，两个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孩子，齐耳的童发，着大红色背带裙，可爱至极，像动画片里的樱桃小丸子。雅芸也不得不下车了。我刚想邀请她上楼坐坐，她却早我一步说，能去你家坐坐吗？我点点头，觉得有些好笑。
　　开门。桌上的碗碟已经空了，连续几天都是这样的场景。张琪不在房间。我的房间出奇地整洁，估计她今天并没进过我房间。最后，我在阳台上找到了她。她赤脚跪在地上，趴着看窗外，目光呆滞。我抚摩她那头酒红色的长卷发，已经泛起了油光，发梢处开始打结。我把她扶到客厅，张琪，今天要洗头了哦！她不说话，仍旧面无表情。帮她换了衣服，打了水，准备给她洗头，像是在摆弄一只没有生命的玩偶，不会说话，不会动，还没有表情。但她会吃东西。这些日子以来，她总是不停地在吃，哪怕是隔夜菜，只要能塞进嘴里的，她都会吃。现在的张琪只剩下了一具空空的皮囊，整个人都是空的，心被彻底掏空了。那种滋味难过地就像时时刻刻接受着凌迟。她必须吃，用食物填充自己的身体，不要失重。她的生活就是在吃、睡，还有发呆里虚度。她的身体日渐丰腴，明显地浮肿起来。可是，我该怎么阻止她？
　　陈雅芸走过来：“我帮你吧！”然后我看见她温柔地拿起张琪的头发浸到水里。她说：“以前我经常帮我妈妈洗头。”她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惆怅，却又浸润着些许的幸福感。我突然想起自己忽略了她，把她带到家，却没招待她，甚至还要她帮忙。可我必须做饭、洗衣服，还有打扫屋子。
　　张琪似乎挺喜欢雅芸的，当她把她的头发吹干，再帮她挽了一个漂亮的发髻的时候，我发现张琪脸上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靥。她在镜子里看到了她的美丽，如果不是因为脸上肥了一圈，她可以更加漂亮，陈雅芸俯身对着张琪的耳畔轻声低语了几句，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唯一听到的是，张琪，其实你很漂亮，漂亮的女人要比普通女人多一份成功的资本。我看见张琪的眼睛在发光，虽然依旧不说话，但表情却不再呆滞。
　　很晚的时候，张琪睡着了。我说：“雅芸，今晚就在这儿睡吧。”她朝我笑，一副俏皮的模样。她说：“就算你不说，我也会死皮赖脸地留在这里。”
　　我跟她躺在一张床上。有晚风从窗户罅隙里吹进来。
　　她说：“一直以为你是个千金大小姐，所以一开始，我并不喜欢你。不过后来，你的性格让我对你有了好感。而现在，我喜欢上你了。我们做朋友吧，很好很好的那种朋友。”
　　“好啊！其实，你也并不讨厌。”

　　陈雅芸跟我说了很多。
　　几年前，她失去了最爱的妈妈。病逝。因为一场疾病，家里花光了所有的钱，卖了房子，最后只能到处借钱，欠下一笔债。陈亚飞高中毕业后没有再念大学，直接去工作了。如果说，这笔代价能换来母亲的康复，那或许是值得的，但好不容易挨到最后一场手术，他们却再也筹不到手术费了。
　　所以，她并不喜欢有钱人。
　　渐渐地，雅芸把身体蜷缩起来，把头抵在我背上，没了声音。有温湿的液体染在背上，像是绽开了一朵鲜红色的莲花。
　　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个故事，它拉远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像存在于某个角落的曼珠与沙华。

　　翌日早晨，手机没有准时把我叫起来。醒来的时候，已经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我匆匆换了衣服，走进客厅却意外地发现早餐已经准备好了。雅芸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碗。醒来了呀，正想叫你呢！快去刷牙洗脸，准备来吃。我有些惊讶地说不出话，只是迟钝地点点头，然后钻进厕所。
　　正准备开动吃饭时，陈雅芸却阻止了我。她说：“等等，还有人没到呢，待会一起吃嘛！”“还有人？不会是你哥吧？”她只是抿着嘴笑，跟我卖关子。然后，我听见开门的声音。居然是张琪。挽起干净的马尾，一身运动装，满头大汗。她也朝我笑，像是与雅芸串通好了一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一夜，世界却似乎颠倒了过来。
　　张琪坐下来，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她说：“最近肥了一圈，要开始运动减肥了。好饿啊！”接着，她端起碗，往嘴里送了一口粥。我依旧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看着她。她放下碗，转过头看我：“唐芯，我想通了，其实我并不是一无所有的，我有我自己，还有你！”那一刻，我觉得上帝是垂怜我的，即使我们不再拥有雍容华贵的生活，但却开始小小的幸福。不是锦衣玉食的日子才叫做幸福，真正的幸福应该是有意义的生活。为生存而活着。
　　我不知道陈雅芸究竟是怎样开导张琪的，但我确定，她是上帝派到我身边的小魔女，拥有狡黠而灵气的笑靥。她说，一切都会好的。像是在预言。
　　这一天，我们迟到了。她带着我第一次翻墙进去，正大光明的样子。我开始跟她学化妆，把睫毛刷得又长又密。原来我的睫毛居然这么长，而且不用用睫毛夹，也可以自然向上翘。她的粉色唇彩很诱人，如水嫩嫩的樱桃。我曾劝过她，快高考了，别再这样虚度了。但她的理由却很成功地说服了我。她说，人的生存环境真的很重要，鹤立鸡群的人是会遭到孤立的。那些所谓的出淤泥而不染的圣人，其实都是寂寞的。冗长的三年，遭人唾弃，遭人白眼，遭人凌辱。你能忍受这样的生活吗？在这里，或许我们可以成为尖子生，但把这里的尖子生放到外面的世界，我们依旧是生活在底层的毫不起眼的人。
　　我被说服了，因为我没有勇气去面对孤寂。于是，甘愿混杂于这片杂草众生的泥土上。不过后来我才知道，雅芸从没迟到过，她每天都会很早来到学校，然后跑到后花园偷偷地早读。有时候，一些想学的人也会跟着雅芸一起去自习。而那一天，是她唯一一次迟到，为了带我翻一次墙逃进来。
　　我突然想起陈雅芸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她问我要苏子浩的电话号码。于是我问她：“那天你要苏子浩的电话号码干嘛？难道你看上他了？”她含在口里的水差点就喷出来了，连咳了几声，她说：“才不是呢！我只是觉得，他，像一个人。”
　　原来。
　　几年前，为了给妈妈筹手术费，学校里帮她进行了一次募捐活动。她拿着募捐箱站在大马路上，烈日凌迟着她。募捐的人大多只投了几块钱，更多的人则是扬长而去。唯有一个看似与她同龄的男生，把一张红色的百元大钞塞进募捐箱。鲜艳的红色刺疼了她的眼睛。而那个同龄男生，她觉得他跟苏子浩很像。
　　所以，她也并不是那么讨厌有钱人。
　　我把苏子浩的电话号码给了陈雅芸。在手机上翻找的时候，就像在翻看一本旧相册，找到了，却又那样熟稔、刻骨铭心。他如一颗不小心沉落海底的珍珠，因为没有足够的信心和勇气，我放弃了去打捞他，即使自己有多么不舍。然后，一次巧合的潜水，却又激发起我寻找他的欲望。

　　那天晚上，阳光给我打了电话。他说，再过两个月他就回来了，到时候再来找我跟子浩，他还给我们准备了礼物。问及我的境况，我不再隐瞒他了，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一切，毕竟他迟早都会知道这些。而且，现在的我，过得很好。
　　电话那头，阳光的声音有些沙哑，也许是还没适应北方的天气。他说，你一定要好好的。再多的关怀与嘘寒问暖，也比不上他的一句简单祝福。
　　刚挂了电话，才走出不到五步，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接起，居然是苏子浩。
　　“很久没联系了，最近好吗？”
　　“恩！很好！现在的生活很充实。”
　　“那就好。刚刚有个叫陈雅芸的女生打电话来，她是你朋友吧？不过，我真记不起我是不是她所说的那个男生了。还有，找个时间我们一起聚聚吧。也许……以后就没机会了。”
　　是啊，高三了，他一定很忙，也许不会再有时间找我了。于是我说：“好啊！刚刚阳光打电话来说，寒假回来找我们，到时候再一起聚聚吧。”
　　他“哦”了一声，语气平淡，没有我臆测的愉悦。
　　三通电话像是预谋过一样，一通接着一通。第三通是雅芸打来的。她说：“唐芯，你在跟谁打电话啊，我都打好几次了，老占线。对了，今天我给苏子浩打过电话了，虽然他已经不记得以前帮我的事了，可我总觉得，他就是那个男生。还有……他答应跟我做朋友了。下礼拜一起出去，好吗？”
　　她说那些话的时候，就像一个知足的小孩。她充满希翼的语气让人不忍拒绝。于是，我说：“好啊！”
　　突然觉得心里是满满，周遭的一切，让我不再寂寞。哪怕生活已经是艰苦的，却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