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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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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夜深,马车依然在颠簸。
黑暗里溦涯和清泗相视良久,难以成眠。
“你信吗?”
“我不信。她连个信物都没有,只凭几句话,怎么见得是真的?”
虽说手中持有娘亲的信,但那信的内容过于简短,笔迹工整秀丽,清泗不能相信这是危难之时她留给两人逃生符。
“我想回洛阳,自己看看。”他说。
溦涯沉吟片刻,阻止道:“既然他们说带我们去找爹,姑且信他们一回。下午的阵势你也看到了,若我们孤身回去,凶多吉少,还不如先倚靠他们,再见机行事。”
沉重的沉默蔓延开,只剩下车马声,在夜空下显得那样刺耳。他们仿佛被装在一个铁盒子里,在无垠的海面上颠簸。
黑暗中看不清哥哥的脸,也无法确认他是否睡着。
“你……信吗?”
期待又害怕他的答案,但是等来的只是沉默。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到许多光怪陆离醒来却不甚记得的事物,自己沿着必经之路回家,街上冷冷清清,仿佛是凌晨没有人声的时候,哥哥不在,冰蓝色的城市里只剩他一人。青石小道延展着伸向未知的白雾。
然而,突然一个转角,一座废墟出现在他面前!碧瓦飞甍、雕梁画栋都化成了废墟,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被遗弃的怪物,冷冷地站在那弯弯晓月之下,空洞地看着自己。
惊醒时仍是在车上。
铁皮的冰冷告诉他所在的真实。那是个梦,而昨天数种离奇的遭遇,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真实。清泗一骨碌爬起来,车窗已经打开,滚烫的阳光落在他脸上。清泗愣了一会,抹了一把脸,指间里都是泪水。
梦中,他相信了。
接下几天里,车里人说话很少,一路上连鸟鸣都听得清清楚楚,每个人都抱着不同的心思,相对无言。但这不表示,路上是平安的。
车过藏星野时,龙吟虎啸猿啼哀久不绝,整个荒野上都蔓延着悲哀幽怨之气,伴随着青灰色的草尖,藏青色的天空和呼啸而过的山原之风,如百鬼夜行。车经灌木林时,颠簸得五脏六腑都搅做一处,夜间蚊虫凶猛更不在话下。
车马在城外遇到了障碍,城门外的乞者将车马一拥而上,拍着车窗乞讨,车子寸步难行。三人坐在车内,听着薛青冷狠狠皮鞭甩过的声音和众人积怨的怒吼。马车猛地一摔,他猛地向一边撞去,尖锐的棱角擦破脸颊,一抹全是血。
“我不信东京城我们进不了。”他听见修竹喃喃自语。
最后他们藏在货船上顺着京杭大运河进的城,在潮湿干草和浓重腥味的狭小货箱里整整困了一天,下船时谁也没忍住恶心,却只能干呕。却终于到了静海寺。
寺庙虽小,却有一种千年的寂寥。数日来种种疑问和焦虑,让他忍不住现在就入寺问个清楚明白。但是马车在寺庙外逡巡了良久,薛青冷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师哥,怎么了?”
“感觉不对。”
“让我下去。”清泗忍不住站起来。
“你去也没有用,如果是陷阱,你爹不在,只是妄自送了性命。”
“师哥——”
“你说也没用,回车!”
青冷是个清瘦阴骘的年轻人,眉目有种与年龄不相称的狡猾,他勒紧马头,正欲回转,此刻,溦涯却突然抓住修竹的手,趁她疏忽之际,一把锋利的小刀紧紧贴在修竹胳膊上!
青冷一眼撇到清泗,手指底针已弹出,但溦涯早有预备,拖着修竹挡住了清泗,一边扣紧她的手:“谁敢动!”
“臭小子!”青冷却着实不敢动了,过了一会,他缓下来,“哼,乳臭未干的小子,你有胆量就割吧——”
溦涯冷笑一声,手中的匕首猛地划到修竹大腿,青冷的眼色登时狠毒一起来:“可是要是割这里,就是止步峰掌门,也没有时间救的吧!”
溦涯的威胁无疑是有效的,他看见那个面色青冷的年轻人鼻翼张大又缩小,终于沉声道:“你有什么要求?”
“让我跟她一起进去。”
“去送死吗?”
“答应不答应?”
薛青冷狠狠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低声道:“去吧!”
“我弟弟的安全暂时交给你。出来时他要是少了一根寒毛,后果你清楚。”
“我跟你——”清泗急道。
“在这里等!为你好。”溦涯的口气完全是命令,说着用力一拉,拖着修竹下了车,一分一毫也不敢松懈。
清泗刚想从车上跳下来,却被薛青冷拦住:“抱歉!我也不想让师妹少一根寒毛。”
“哥!”
“别紧张,我只是跟她进去确认安全,一会就出来找你。”溦涯低声说。
“可是——”
此时修竹冷声道:“说够了吗?想要拿我的命就拿去,让我进去再说。”
清泗抓住他的手:“出来找我。”
溦涯似乎朝他微笑了一下。
薛青冷把清泗推进车厢,清泗从车窗的缝隙往外看。
夜里哥哥和修竹的背影模糊不清,溦涯虽然明里撤了刀,暗里却仍威胁着修竹要害,两人敲开寺院的门,一个小沙弥出来,那扇古旧的寺门随着两人身影的消失缓缓在他们眼前合上。
一旁薛青冷突然冷笑道:“——你哥哥要是有命活下来,长大后一定是个狠角色。”
确实,刚才发生的一切,连清泗也始料不及。
他觉得自己看不透他叫哥的那个人了。身怀利器而隐忍不发,韬光养晦,一旦敌人松懈果断出手。连最亲的人也不会透露半分……行事这般缜密周全、果断狠辣,而他仅仅是比他大一刻而已。
薛青冷和清泗留宿在附近一家不起眼的客栈里。在那间散发着霉味滋养着硕鼠的马房里,清泗过了忐忑不安的两天两夜。
当多年以后,清泗回想起静海寺门前的分离,都恨不得那个拿刀挟持走入寺中的人是自己。
自两人进去后,整整两天都没有出来。
心想着一定出了事,却不能轻举妄动的感觉委实难受,如坐针毡。
静海寺依然一副静默安然的气息,甚至在每天同一个重点沙弥们照常清扫着门可罗雀的门庭,完全没有人进去过的迹象。
清泗从位子上站了起来,薛青冷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手中的针已经贴在他颈项上。
“我不去静海寺。”清泗说得很平静。
“你想做什么?”
“我找爹在东京的朋友,共闯静海寺。对你,也有好处吧?”
薛青冷不动声色,而清泗知道他被自己说动了。
薛青冷收回针:“自从凤府倒了以后,你爹爹还有朋友吗?”
这句话猛然戳中了清泗的痛处。
对阮修竹所说的凤府没了的话他从未相信过,想也不敢想,那样生机勃勃繁华如梦的洛园,怎么会说没就没呢?可连续这几天离奇的遭遇却在潜意识里不断提醒他,那个女人说的,或许……是真的。
虽然大哭大闹也不为过,但是清泗此时不论表面内心都很平静,或许是变相的麻木和逃避,两天以来等待和焦虑已经消耗他太多的心力和体力。
清泗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他想起爹爹最要好的三个朋友——大名鼎鼎的“梅轩云柳”,说得正是燕山侠士梅沁台,他的父亲凤庭轩,江财翘楚云憔风,东京公子柳侯。爹爹前往静海寺前曾说过与故友相见,想必他们此刻都在东京开封府。
路上人们对洛园失火的议论宣告了事情的真实,然而清泗也顾不得打听求证。
梅沁台浪迹天涯自然无踪可循,只能先到最近云憔风的阜康财行打探消息,清泗恰好看见一身锦袍的云憔风从门内匆匆走出。
“云叔叔——”因为脚伤没好,这几天亦没有安心吃饭,情急之下清泗直接摔在云憔风的白马之下,弄了满脸的尘土。
抬脸看见云憔风冷淡的脸,他斥责左右:“怎么看的?”
清泗站起来,竭力保持语气的稳定:“云叔叔——”
云憔风却要开始走人,清泗顾不得拉住了缰绳:“云叔叔,我是浔涧,凤浔——”
“放肆!”云憔风大怒起来,一鞭子就往他脸上甩过去。
清泗完全料想不到,呆立原地。一旁沉默的薛青冷硬生生抓住了缰绳,在一用力,将他手中的缰绳扯出,仍在地上。
“原来云老爷只会欺负一个孩子罢了。”他冷笑。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小声道:“好像他说他是凤庭轩的小儿子……”
“啊哈?”云憔风说得很大声,“他说他是凤溦涯还是凤浔涧?这种话我最近已经听了不下数十次,实不相瞒,我派去洛阳的人昨晚快马加鞭回到东京,告诉我这场大火中逃出来的人所剩无几,”他的声音变得悲恸起来,“……故友的妻儿均死于火难,不日我将亲去洛阳让他们入土为安,可怜尸骨不全……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人打着逝者的名号行乞求钱,委实让云某厌恶!”
“我和哥哥都没有死——”
清泗从袖中拿出一枚青玉:“云叔叔请看!”
那是云憔风去年除夕送给溦涯和清泗的礼物,青蓝双玉,是少有的珍宝。
云憔风伸手接过清泗手中的玉石。一瞬间清泗看见无数表情从他脸上掠过,却哪一种都看不真切。
“——这是你的?”他沉吟道。
“是。我爹爹和哥哥困在静海寺,求——”
云憔风眼角侧过一丝狠光,猛地把玉往地上一摔,那美玉在地上登时摔个七零八碎,清泗的话戛然而止。
“我可不认识你这玩意。”
他果断驾着马走开,一边嘱咐周围侍从:“看他年纪尚小,十两银子把他打发了吧,以后再出现这种事,你们别在我这混饭了。”
清泗站在原地,一行人马奔驰而去扬起黄沙万丈。几块银子丢在他面前,围观的百姓传来腹诽之声。
薛青冷在冷眼相看,不置一词。
清泗没有要地上的银子,而是在地上将那碎玉一块一块捡起来,朝薛青冷走来。
“……走。”
东京柳侯府。
从静海寺到东京柳侯府已经是日头将西斜的时候,清泗敲门的神色很着急,薛青冷看见他敲门的手都很没有气力,他索性用身体去撞,
门开了,清泗也没有仔细看,就朝他跪了下来。
“谁啊,老爷不见客!”
“我……”
薛青冷一把拉起清泗就往后拽:“走了!别再这里耽搁时间了——”
一番折腾清泗怀里的碎玉落下来,仆人顿了顿:“请问你是凤庭轩的小公子——凤浔涧么?”
“是!”清泗一口道。
两人登时停住,仆人道:“我立刻通知老爷!”
不久,一个劲装人从府内走出,正是柳侯的大哥柳恨:“浔涧?!”
“叔叔,跟我去救人!”
柳恨没有迟疑,以雷霆之势备齐人马,直取静海寺。整装待发之际,府里跑出一个小男孩,拦住了马车:“伯伯要去哪里!”
“折之,休得胡闹!”
“我跟你去!”少年死不相让,他看见浔涧,问,“这是谁?”
“折之让开!”柳恨命家仆拦住少年,一边狠狠朝马上甩了一鞭,马车向着落日极力奔跑而去!
“怎么?”清泗忍不住问。
柳恨沉声道:“那日柳侯接到你爹的信后就失踪了,恐怕现在就在静海寺!”
远见静海寺时,清泗知道,已经晚了。
静海寺地处偏僻的外城,周围巷子少有人住,晚上点灯人家不多,因而显得格外黯淡。在一片荒凉的景色,静海寺燃起的大火就像是一朵硕大妖异的花朵。
“浔涧!”
马车还没停稳清泗就跳了下去,冲进熊熊大火之中。
这大火曾经烧毁了他还来不及看一眼的洛园,在数日的梦境里一次又一次烧着,如今他算是真实感受到了那炽热滚烫可以夺人性命的热流。
他不知道,静海寺的门匾在他跑进去后就轰然砸落,挡住唯一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