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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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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哥!咳咳……你们……在哪?”
火海里一切景物都不真实地扭动着,清泗从身上撕下一块布,在倾倒的水缸里胡乱一浸后捂住口鼻,审视四周。
地上有血迹,触目惊心,清泗循着血迹穿过猎猎浓烟,猛然却在浓烟中听到刀剑之声!
下意识藏起来,只见几个蓝衣僧人对着地上的一个人举刀乱砍!
“我们还是快找到人,免得出不去!”
“罢了!”
清泗在身影错开的刹那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衣服,分明是离家时那件——那个人,是……爹?
那几个僧人猛地回头一看,清泗反射性地向后靠了靠,空间狭窄,正好贴上一段燃烧的木头,炙热的温度烧焦外衣直达皮肤,僧人就站在几步开外,清泗忍着不肯吱声。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怎么了?”
汗水一滴滴从额头上渗出,又被炙热的空气瞬间蒸发。这疼痛,着实是语言无法描述的。
僧人四下查探了一会,其中一个道:“算了!进来的也出不去!我们先找到那两个人,才是当务之急!”
两人前脚刚离开,清泗就从一旁滚出来,也顾不上看后背灼伤的伤势,就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去,抬起地上血肉模糊的那人,声音颤抖得不像是自己而像是鬼魂的低啜:“……爹?”
然而翻过脸,却不是爹。
“柳侯叔叔!柳侯叔叔!”
纵使血溅满面,清泗还是当即认了出来。这位从小就宠爱自己的叔叔如今惨不忍睹,目不忍视。清泗感到他微薄的呼吸,又惊又喜。
柳侯身体抽搐起来,他勉励支撑着,满是鲜血的手颤颤巍巍指了一个方向。
清泗正望向他所指的方向时,柳侯突然大力一个翻身,重重把清泗压在身下,然后,清泗听到自己身体上方传来重重的大刀砍下的声音!
清泗被压得死死的,震惊之余,觉得胸前贴上某个冰凉的东西。
“看来这次是死透了,柳二公子还真是能死撑啊,你,把他翻开,让我看看那个送上门的是谁?”是刚才那僧人的声音。
另一个僧人依言从事,把柳侯的尸体挪开:“咦?居然是个小孩子?”不禁俯下身来想看个仔细——
“小孩子?”
另一个僧人回过头,却看见那个检查尸体的同伴不动了!
那僧人脸朝天重重倒下,露出一个满脸是血的少年。
“这……这!”
这从死人底下爬出来的孩子眼里的光——
多年的训练却让僧人及时回过神来,对方毕竟只是一个孩子!他的高度甚至刺不准自己的心口!他开始反击,但那孩子却像是着了魔一样,只顾朝他横砍竖劈二来!
终于他揪住孩子的领口提了起来,一脚踢飞了他手中不相称过的重剑,而那孩子杀红了眼,悬空着仍赤手空拳朝他脸上打去,僧人手一提扼住了他的咽喉,他亦一口狠狠咬住了僧人手腕。僧人大怒,加大手上的力度,满意地看到那孩子脸色变成青紫。
“哼,敢跟老子——”
话还没说完,僧人突然惨叫一声。
他至死也不明白是何人杀的他,手一软,重重倒在地上。
那个孩子也随着向地上跌去,却在即将落地时被一个人狠狠接住,滑出数米。
清泗失神地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不知此刻是生是死,任由那人紧紧抱着他,就像自己骨折时也任由那个人抱着他一样。
“……哥。”声音嘶哑不似人声。
“……嗯。”
“……哥。”
“别怕,我带你去找爹。”
清泗看见了哥哥的脸。
那张熟悉的脸此刻看起来很陌生。
溦涯走到柳侯身旁,眼神复杂,然后他跪下来,向柳侯的尸体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起身,用手中的剑斩下柳侯的头颅!
柳侯双目暴突,乍看之下甚是吓人。清泗看见哥哥一身是血,抱着他的头转过身:“走。”
哥哥走得很快,清泗几乎跟不上他的脚步。
尸体多了起来,却全是那些蓝衣的僧人。清泗想起之前僧人所说之话,似乎杀人后他们方能逃走,莫非寺内有通往外界的密道?
一个急转弯前,溦涯猛地拔剑,“叮”——短兵相接。
“是你?”
清泗看见阮修竹全身是血出现在他们面前,这血只怕多半不是她的,殷红的血映得那张明丽的脸有种疯狂的美。溦涯对她身后的那个人说:“爹,我找到阿浔了。”
呼吸突然慢了下来,清泗颤颤巍巍往前走去,一转弯,就看到了那袭白衣。
真是恍若梦境。
凤庭轩看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放下手中的剑,向他伸开双臂。
“别怕。”
同一个词,被人先后说了两遍,压抑多天的情绪一触而发,在爹爹怀里,清泗哭得一塌糊涂,狼狈不堪。
庭轩叹息着,看到溦涯手里柳侯的头颅,眼神晃过明显的痛。
“是我不好,害了你们……”
修竹警惕很高的看了周围一眼:“先走再说!时间来不及了!”
庭轩抱着清泗站起来:“好……跟我走。”
爹爹的手臂还是和以前一样,长而有力。
……这么短短的一段路,却成了与爹爹一起的最后一段路。
“快!他们要跑了!”
庭轩猛地摔上楼阁的大门,那些蓝色的疯子野兽般撞着本就脆弱的门。庭轩一脚踢碎中间的大花瓶,露出一个洞口。
“这里!”
他不由分说地把清泗往里塞,清泗死死抓着庭轩的手不放,庭轩笑着说:“我马上下来,先跟哥哥走。”
“我跟爹一起走。”清泗急道。
溦涯走过来,庭轩看向溦涯。
“帮我把柳叔叔的头颅带给他的家人。”
“我……”溦涯语气里有明显的犹豫。
庭轩按了按他的肩膀:“……不要有太多负担,一切在你自己。”
溦涯点点头,他上前紧紧抱住庭轩,然后转过身向清泗伸过手:“浔涧,跟我走。”
他说这话时像是知道什么似的眼泪霎时流了下来,哥哥很少哭,看见他这副样子清泗真的愣住了,溦涯抓住他,他的手整个都是抖的,却握得很紧,他拉着清泗从狭窄的洞口里滑下。
洞口很狭窄,充满幽闭的恐惧,溦涯拉着清泗的手一直往前爬:“——往前爬,不要听不要想不要看不要回头!”
可是他远远听见修竹的抽噎声,似乎她也被推入了密道之中。
“走吧……”
“你骗人!我不放!”
“当我求你最后一件事?”
外面的门似乎倒了下来。
“我只是去处理杂碎,又不想去送死!”
阮修竹的声音软了下来,似乎是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再多的挽留也只是徒劳。
“我才不像那些小孩那样好骗!你不行也行!让我出去!”
“帮我看着那两个孩子?他们很危险……”
“……别想赶我走!他们跟我没关系!要管也是你来!”
“走吧!我马上就来!老规矩,七时一刻,苏绣楼见?”
“……”
“我何曾爽过阮大小姐的约?”
随着破门而入的声响,修竹似乎滑了下来。
一路都可以听见她的抽泣,像是一个离开至亲的小女孩。
“你们……快走啊……”她爬到两人身后,哭着催促道。
然而,庭轩最终没有下来。
他们才爬了几步,就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巨响。
从静海寺失火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
无论柳府还是洛园都披上了层惨兮兮的色泽。
洛园失火,华丽的庄园瞬间变成了废墟,这场诡异大火扑灭后,流言传得满天都是,有人说亲见凤夫人一身盛装坐在火海上弹琴,从容优雅,“不是仙人就是妖怪”,这火是命定的惩罚,凤庭轩公子虽然远在东京静海寺做客,但依然没有逃脱。
不日静海寺亦暴发大火,寺内僧人包括凤庭轩本人全部葬身于此。虽然相距两地,却以同一种方式死去,不由让人们对这一对天作之合议论纷纷。
然而凤庭轩的儿子却奇迹般活了下来,这恐怕也是凤氏最后的血脉。人们对兄弟俩死里逃生经历议论纷纷,却始终没有一个定论,只知道一对江湖男女及时将他们从西京洛园带到东京柳侯府。
凤庭轩一生好交游,兄弟遍布四海,听闻爱子幸存的消息,众人都争先恐后来到柳侯府抚养这对父母双亡的孤儿。之前误信兄弟俩已与母葬身火海的云憔风,也表示会倾其家产相助。
然而怪事发生了。
试图收留他们的人都遭到了不明人士的威胁恐吓,暗杀疑云笼罩在东京城上空。兄弟俩所在的柳侯府,更是阴风阵阵,鬼影憧憧,不出几日就有仆人离奇失踪。
在这离奇恐怖的氛围之中,开始有人认为两人是身负诅咒的孩子,因为他们本应该同他们父母一起死在火海里,却忤逆天意存活下来,所有想帮助他们的人都会被连累甚至致死。
“哟,凤老爷的两位公子儿。”
东京博尚书府。一个穿金戴银的妇人正磕着葵花籽儿打量着眼前未及弱冠却戴孝的少年。
“长得倒都一表人才……碰到这等事,也算是苦了你们了。”
清泗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那腻味眼神像是在市场检查货物般,心里莫名的反感。
“——倒不如让这两位小公子来我博尚书府,给博公子做个陪读,也好照料不是?”
“此等美意,受之有愧。”
“哪里的话,这般俊的公子哥,何况是凤大老爷的爱子,能住尚书府,怕还要是我等荣幸了,”妇人浅浅押了口茶,眼神停留在清泗身上,“……奴家亦有一小女,年龄与两公子相仿,待字闺中娇俏可爱,若是有公子做玩伴也是极好。不知这位公子生辰八字几何,日后要是要是有了喜事,也好做个准备不是?”
清泗突然冷淡地开口:“在下一辈子都不成亲。”
妇人眼神犀利起来,手端着茶杯,冷冷瞟着清泗。
这个尴尬时刻,溦涯一把揽过清泗的肩:“清泗不成亲,他只能跟我成‘亲’了。”
众人被他这句话逗得忍俊不禁,而想到这话后的意思却有些悲凉,溦涯笑着说伶俐话,手却没有从清泗肩膀上放下,清泗一言不发。
众人寒暄一阵,拜访就匆匆结束了。告别时溦涯和清泗正在庭院等着柳恨,却听西边厢房传来妇人的声音。
“——真是给脸不要脸,你问问整个东京城还有哪家敢收留他们?真是触霉头!既然寄人篱下,就得有寄人篱下的样子!”
“等久了吧?”彼时东京已是冬季,天空零星下起雪花,柳恨将两件大衣套在两人头上,“回柳侯府吧。”
回到庭院时雪已越来越大,柳恨一行人疾步走入庭院时,看见一个孩子在赤膊练剑。
“折之,先回房,免得生病。”柳恨低声道。
柳折之狠狠看了柳侯身后的溦涯清泗二人:“父亲尸骨未寒,一日不报仇,折之一日不得安!没有那个闲工夫休息,也没有那个心情走亲访友。”
柳恨怒道:“你有甚不满?”
这时一个家奴匆匆赶来:“小环已经找到了!”众人一惊,小环是前几日失踪的丫鬟。
那家奴凑在柳恨嘴边低声说了什么,清泗只听见“城北树林”几个模糊的字眼,柳恨脸色严峻起来。
“都给我回房去!一刻都不得耽误!否则别怪我打断谁的腿!”
说罢柳侯就冒雪匆匆走了出去,留下柳折之和溦涯清泗面面相觑。柳折之收回剑,看也不看两人一眼,大步走回房间。
庭院里,屋檐的四角框起灰蓝色的天空,连雪落的声音都听得见。凉意从碎琼乱玉中升起来。
“……你觉得东京好么?”溦涯沉吟道。
清泗以为他想回洛阳,道:“和洛阳一样。”
“要是住在这里的话,比在洛阳更为舒服和安逸,在东京我们也有很多叔叔伯伯,”溦涯停顿了一下,“不怕没有立足之地。”
“‘叔叔伯伯’?”清泗冷笑道。
“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就是几句闲话几个白眼。”
清泗觉得哥哥对他说的话听来份外奇怪:“你想说什么。”
“天子脚下,虽然管制多,机遇亦多,忍得几年一朝金榜题名,也是大富大贵,现在躲我们唯恐不及的人,到时候恐怕巴结还来不及。”
清泗只是直直地盯着他看:“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那晚爹跟你说了什么?”
溦涯却顾左右:“没有说什么。”
清泗语气硬起来,“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又是沉默——自从双亲死于非命,两人之间相顾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
溦涯看着天空落下来的雪花。
细碎的雪花站在睫毛上,转瞬又化为雪水。而只要尚未落地,风一吹就散落漫天,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你要知道——不在东京,就是流浪,”溦涯沉声道,“是那种居无定所,吃的都是剩菜,一路被坑被骗被宰……这可跟寄人篱下不是一回事——”
清泗看着溦涯:“我走。”
溦涯试探地看了他一眼:“走?”
“没有别的选择:我们留在东京,只能等着被杀…得不到真相,也没有办法变强,指不定连累他人,惹人厌烦,也保不了性命,还不如到那龙潭虎穴里闯,兴许还有一条活路。”
沉默了好一会,溦涯突然笑了:“好,今晚就走。”
“今晚?”
溦涯抖抖身上的雪花:“从静海寺回来就开始准备了,银两已经分成若干寄存在各地,行走住宿打听清楚,也跟爹爹在江湖的朋友联系好,在晚饭前我们就可以走。”
清泗一怔,继而相视而笑:“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先给柳叔叔留封信。”
两人一拍即合,立刻分头行动。
很多年以后,他想起这一刻时,也为当年那种初生牛犊的鲁莽而惊奇,在杀人阴影黑云欲摧之际,却毅然出走,且不说他们的宿敌是一个多么强大的存在。
想起来当年他没有好好问问哥哥的目的,哥哥虽然随性逍遥,但实际上做的每一件事目的性都很强,他所说的流浪,不仅仅是流浪,而是为了一个,过了很久他才告诉自己的秘密。
若是当年自己留在东京,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至少,不会像现在一样恨他。
最初那段流浪的日子,不得不说是一段……奇妙的日子。
洛园平静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他们所过的是完全相反的另一种生活,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一整天都在四处奔波,难得在某一个地方休息几天。
苦吗?累吗?那是不消说的,但似乎又没有时间感到悲伤,洛园的影子在疲惫的梦里褪了色,颠沛流离的生活让清泗脑子里想的唯一一个词就是现在,忙碌的生活连哭泣的间隙都吝于给他。流浪的艰苦大大超过了他的想象,若是之前还抱有丝幻想的话,也早已被灰色的现实嘲笑得一无是处。
更何况,随着对事实真相的一步步接近,渐渐变成了一场逃亡。
长大后那些让他无数次半夜惊醒的梦靥里,多半是年少那一年里与哥哥天南地北的流浪,总是有一条长长的怎么也跑不完的巷道,总有一双凶狠的眼睛暗中窥视,那风雨飘摇的渡头,嘈杂污秽的酒店,寂寥无人的荒野,不怀好意的酒客,饥饿与疲惫,时刻警惕,这么一个偌大的江湖,两个孩子摸爬滚打,竟然也活了下来。
以后的岁月也并不太平,但是什么也比不上这段流浪的岁月来得艰苦,他们不仅一次面对过死亡。开始时靠着爹在江湖上的朋友,一路相送亦是平平安安。他爹爹当真不负“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名号,甚至他们还未到某一个城镇,就已经有人等候。
比起文官墨客,爹爹江湖上的朋友虽然大多生活困顿,却都是真性情的人,他们很少因为仰慕凤氏的高贵而与庭轩相交,危难之际更见真情。一路上溦涯和清泗都从他们身上都学到了不少——本来就顶着凤庭轩遗子的名头,更何况溦涯和清泗天资独到,为人聪颖,不少三教九流还是名门正派都倾囊相授乐见气成。许多人也担忧他们混搭三脚猫的功夫走江湖的前途,提出先在知名的门派里修习数年半载之事。
而随着对事实的步步逼近,他们已经等不下去,仇恨的火焰在心里越烧越烈,不把它扑灭就寝食难安。
半年后某一个雨夜,清泗被溦涯推醒,从爹爹一位好友船上偷偷潜水而逃,刚没游出几米船就在爆炸中熊熊燃烧起来,这一晚上宣告了他们必须与“溦涯”“浔涧”两个名字断绝关系。
只要这两个名字还存在,不管掩护得多周密,也难免有疏漏之处,更不想因此给爹爹的朋友带来无妄之灾,从此,溦涯和清泗隐姓埋名,私下秘密调查。
接下来的路坎坷到他们谁也想不到,离开了这两个名字,就离开了父亲能给他们的所有庇护,
钱虽然存在钱庄里,却不敢再轻易取用了,溦涯和清泗很快就滑到了最底层。
也曾为了活下去乞讨过,也曾为了肉包子跟狗抢过,饥肠辘辘地在街上,一看到别人吃剩的菜汤就扑上去,绕着城墙一圈一圈走,甚至饿到没力气求别人把自己卖了,有时候活下去只是为了活下去。
大多人都以为这样的生活从小养尊处优的少爷们过不下去,谣言中的失踪实际中已经遇害。但他们坚持下来了,或许是爹娘在天之灵保佑罢。而在一次次流亡中,清泗开始慢慢认识一个地方。
一个江湖人闻之丧胆却从未正式露面,只在夜里活动的诡异魔教。自从二十年前罪恶之谷大理魍魉谷彻底垮台后拔地而起的——“镜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