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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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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像是行驶在无尽河流上的扁舟。
缘起之时,蒹葭苍苍,凝露为霜,渐渐身边多了许多面孔,所爱的、所恨的,喜的、恨的、哭的、笑的……时而喧嚣,时而寂寥,然终究还是回到了原点,徒留舟中客,载船明月归。
然那载歌载舞与言笑晏晏虽已成为往事,却仍散发出花香依稀。
二十年前洛阳城。
少年的回忆经过岁月的熏染带着落阳般温暖的色泽,似乎永远是自在飞花轻似梦时节。父亲的容颜模糊在洛阳城朝起朝落而永不倦怠的太阳里,只记得他有低沉温和的嗓音,可以把自己和哥哥抱起的手,有弯弯的眼角,孩子般爱玩的心,和数不胜数的朋友……也有沉静的时候,像月色流水中的一块奇石,尖锐地反射着光芒。
而那个比自己先来一步到人世的家伙,似乎打出生来就一直走在他前面,不论嬉戏、认字还是读书。
清泗想起那夕阳下芦苇荡,哥哥大笑着在他前面跑,自己努力跟随芦苇上的光影,天地在急速的奔跑中倾斜震动。
或许那时就有一种恐惧,害怕被抛弃的恐惧,只是他并没有想到这恐惧竟会成真。
“浔涧,想过以后吗?”
那是一个夏夜,私下跑出来的哥哥和他坐在棵大树上,看着月下沉睡的洛阳。
“哥呢?”
“我想周游四海。”
哥哥说着仰头看漫天星河。
“听说洛阳之外,还有很多各式各样的人,有着奇怪的发音,穿着跟我们不一样的衣服,很多不可思议的习俗……想去看一看,像故事里说的那样,到不同的地方,认识不同的人。
“极北之地就有一种叫做‘极光’的东西,那是种从地平线上升起的光,哪怕看过一次死掉也值……长大以后,我一定要带你去看看。”
他说话的时候周围一片静寂。
天空是层次渐染的黑蓝,星辰如碎银一般洒落,风吹过平原,草里虫鸣声随风乱成一片,直上云霄……哥眼中的世界,原来是这样的。
看着星空下畅谈梦想的哥哥,清泗未尝不感到一阵心动,长大后就应该是哥哥说的那样,周游四海结交天下英雄,江湖扁舟放任一世逍遥。
因为家里难以管教,七岁那年被送到洛阳书院读书。那时的哥哥非常的耀眼,就像早上的太阳一样,不论什么事情只要有他的份别人就只能拿第二。而自己不再是那个怯怯跟在身后的少年,只是希望他回头时能有赞许的目光。无论公开场合还是私下里,他都不肯输给他分毫,竞争成了他们相处的常态。
记得一次跟着爹爹登高望远。清泗已不记得那山的名字,那似是自己一辈子爬过的最险峻的山。尚书家的小公子边爬边哭,熙熙攘攘的人群到了半山腰就所剩无几,哥哥和自己却在人前争前恐后。
“令郎真是人中龙凤。”曾听到几句同行者的奉承。
“蠢小子争口气罢了,若是一个人决然不到这里。”爹却从容不迫。
的确,只要还能看到哥哥的背影,他就绝没有停下的理由。
路上的口舌之争他早已忘记,只记得最后哥哥和自己在山之巅峰俯瞰江河万千,西山残照,半山居雾若带,豪情漫天。
微斯人,吾谁与归?
好胜心牵出的是少年的叛逆。在洛阳书院的三年里溦涯和清泗同桌而坐,第一年还互通有无,课到无聊处便于棋盘上消磨时光,而第二年开始便老死不相往来。课后常见的一幕是清泗在一旁安静看书而溦涯转过身和别人聊得热火朝天。
虽然与他是对手的关系,但是若真的有了距离却实在是难熬的事,而在难熬面前两人也不肯先低头,事情只会越变越坏,终于有一天清泗对溦涯说:“咱们换座。”
“你想跟谁坐?”
“谁都可以,除了你。”
清泗没有听到想要的回答,哥哥只是沉默下去,这件事就再没有下文。
那时蹴鞠是书院里流行的游戏,这事不久后溦涯和清泗就在蹴鞠中狭路相逢,积郁多时的怨气在激烈的争夺中暴发,清泗从没为什么跟哥哥争成这样,哥哥也毫不存谦让锱铢必较,终于一记斜铲,狠狠踢中自己,而自己还不自觉地挣扎着追着球跑,跌倒,站起,再跌倒,折腾得小腿满是鲜血,直到哥哥从后面死死抱住他。
哥哥自然挨了不少训,两人的关系倒缓和起来。因为自己受了伤,做哥哥的前后嘘寒问暖自然少不了,互相较劲的双方,一旦一方放下架子,这劲儿怎么也提不起来了。
一天回家时清泗听见溦涯说的一个笑话,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大少爷你终于不生气了啊。”
“大少爷说你呢?”
“这几天哥哥跟你说话呢,你不理我~不是大少爷是什么。”
当两人不再那么剑拔弩张后,清泗发现溦涯确实变了,到底是哪里变了,却说不上来。
冷战结束后,溦涯开始让清泗认识他的朋友。溦涯的交际圈确实很大,男女老少,三教九流,无所不有。清泗看见溦涯在不同的面孔面前侃侃而谈,备受追捧。在别人眼里,溦涯爱玩也会玩,是个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兴尽之人,也许除了清泗以外。
清泗知道他在模仿谁——那个朋满天下被人唤作“天下谁人不识君”的人,一个看起来热闹,心里却很孤寂,如此迫切需要别人赞许与肯定的人——他们常年出游在外的爹爹。
委实不想在别人眼里当一个异类,也不顾溦涯的抗议,清泗很早就拿掉了拐杖,可惜走路仍是很慢。一次回家时,一只狼犬从后猛冲过来,清泗始料不及被撞了个正着,好在他反应快,及时用手护住身体,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哥哥粗鲁地制住。
“别动了!我先带你到药店。”
“我没事!”
在药店换完药,外面已是华灯初上,喧闹的夜晚再度来临。溦涯背着清泗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向家的方向。
“没事个鬼!再晚点你这条腿就废了。”
“……”
“没话了吧?你啊……总是那么倔强让哥哥很伤脑筋啊,你知不知道——”
许久没有听到回应,溦涯侧头,看见清泗已经趴在肩头睡着了,眼睛闭着,睫毛覆压下来,额角几缕碎发凌乱。
“……”
随后几天清泗每天最大的心愿就是腿伤早点恢复,而不用让同窗看见溦涯背着他上上下下。
虽然事发当晚就吃到了来历不明的狗肉,对一个男人而言溦涯对自己的照顾也无微不至,可有时候溦涯发起抽来简直像在恶作剧,突然在街上背着他跑起来,穿过人群的间隙,左躲右闪。人群变得光怪离陆,陌生的面孔模糊成一片,因为害怕被甩开只能紧紧搂着溦涯的脖子。
“变态!变态!”
相伴而来的是溦涯忍不住的低笑。
很多年以后,当清泗对溦涯做同样的事情时,他突然就懂得了哥哥的心情。
那种,被依靠的快乐。
对想要亲近的人,总是想着什么时候对方能多倚靠自己一点就好了,让自己知道自己是被对方需要的。
溦涯经常对别人说:“我这个弟弟,总是跟我抢哥哥当。”说着故意弄出苦恼的样子。
清泗也很清楚,被人背着和背别人都是种沉甸甸的快乐,但这样的快乐谁也不能承担一辈子。
他想,回家的路上,两个人不需要太远,也不需要太近,最好是下一场透透的雨,让道路看起来永远没有尽头。
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或许他们会平静地在洛阳生活下去。从行色匆匆的浪人听闻到零星传闻,对江湖存有不真实的幻想。然而那件事后,仿若从一个世界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印在他们眼中的世界,变了。
那日天气晴好,午后的阳光有种昏昏欲睡的魔力。溦涯用书遮着脸跟清泗玩围棋。清泗记得自己只剩一步就击败哥哥时,突然听见先生叫自己和哥哥的名字。
两人故作镇定站起来,用脚不慌不忙地把棋盘往桌底下塞。
“——有人找你们。”
循声望去,门口站着个带兜帽的女人,溦涯和浔涧狐疑地走过去,仅窥到一张陌生年轻的脸。女人向先生递过封信:“这是夫人的信。”
悬镜先生仔细看了看,溦涯和清泗也认出那确是娘亲的笔迹。
“那你们就快快跟她走吧。”
虽然满腹狐疑,但溦涯和清泗还是跟着女人上了一辆马车。女子刚骑上马,就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时,远处的书斋突然传来悬镜先生的惨叫。
两人一惊,却见几个黑衣人从书斋里冲着马车飞奔而来,女人冷笑一声:“抓好了!”而后猛地一摔马鞭,马高高扬起前蹄,没命地狂奔起来!
暴怒的马车奔跑上午后的街道,街边瓜果蔬菜绫罗绸缎被践踏得一塌糊涂!而身后,几匹马车从不同角度包抄,向马车追去。
“嗖”的一声,一只冷箭突然从后直直钉入女人的肩胛骨!女人吃疼地勒紧了马缰,一手却握住冷箭猛然拔了出来,遮脸的兜帽徒然滑落,露出张带着疯狂笑意的伶俐清新的脸。
她杀了个回马枪,向那群黑马冲去!
“压低!”
溦涯和清泗紧贴地上,听得冷箭打在车壁上令人心惊肉跳的声响——突然,一股硕大的浓烟随着“砰”一声爆炸开来,一瞬间车外景象只剩一片白,如腾云驾雾,不知踪迹。
“毒!”他听见兄长低声道,很快他的意识就消失了。
醒来时还是在那辆马车上,连那时地上溅上的血都还在。只是马车内部装上了阴森森的锈铁板,更添了几分牢狱般的阴森恐怖。
“车上毒还没弄干净,不要乱碰。”一个女人的声音。
清泗猛然一抬头,那个带着兜帽的女人——不,近看来说是少女更为合适——正坐在他对面,身上血迹斑斑。她嘴里含着铁线,正在给自己缝合伤口。
少女缝好最后一针,用力一扯把线弄断,整个过程她面色不改,似乎毫不感到疼痛。少女撑开厚重的车窗,清泗透过窗口看到外面是黑夜下的莽莽荒野,一马平川,星河垂地,有个清瘦的身影在前面赶车。
“还有多久到东京?”
“三天。”
少女脸上露出焦急之色:“怎么还要那么久?!”
“走官道太危险,欲速则不达。”
少女重重把窗板放下,一回头就看见刚醒来不知所以的溦涯和清泗。少女用大而清亮打量着他们,脸上浮出一种沉重的神情,又很快被冷笑和讥讽占据。
“你们要多少钱?”溦涯镇静问。
少女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但那笑声持续不久就沉重地落下,少女冷冷道:“你们以为我们是劫匪?”
“……”
少女也没有说话,莫名沉默下去,最后她低声说:“恐怕没人能够赎回你们了!”
“什么意思?”清泗急道。
“吵死了!凤府被灭后就应该有幸存者的觉悟,给我闭嘴!”少女却暴怒起来。
车内不再有人说话,少女猛然又撑开了车窗,看着窗外黑暗的夜,眼角亮得出奇。
这句话的意思过于沉重,却经由一个妙龄女子说出口,委实叫人难以相信。
“你这么说,有何证据?”溦涯镇静道。
“证据?自己回洛阳看吧,只要你不怕被贼人搞死,我定不会阻拦。”少女打开车门,夜风灌了进来。
清泗忍不住要站起来,却被溦涯按住:“你们将我们带出,是要去哪里?”
“东京静海寺,找你们爹。”
爹爹不久前确实受邀前往东京静海寺一叙。
“你是爹的朋友?可请教名字?”
“小女子阮修竹,赶车的是我师哥薛青冷,止步峰门下。”
止步峰?
清泗隐约听说,这是江湖上一个毁誉参半的门派,地处遥远的边陲,身怀古怪的医术,有着起死回生的传闻,而掌门人驻颜有术近似于妖,纵年华流逝容颜不改,不想今年在中原也出现了他们的踪迹。
“你说洛园被毁了,能说是何人何种理由干的么?”
少女心情烦躁,但清泗还是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得到了一些信息。
下午前洛园突然多了一群黑衣贼人,个个武功高强,不由分说就进府杀人,不留活口,并将洛园对外封锁起来。修竹等人接到消息赶完洛园时,府内已是惨不忍睹,凤夫人委托她从带两人去找在东京的爹后,便命人点火,将一干贼人与自己一同烧死在洛园之中,以免再受凌辱之苦。
这话听得离奇,仿佛传奇志怪中的事物。满门被灭,这对于在朝廷和江湖上都享有好人缘的凤府简直是个笑话。一瞬之间,怎会如此天差地别!